原标题:我就是那个愤怒的意大利医生,我想对世界说…
这些天以来,我每天至少收到一封卫生部门发来的电子邮件,其中有一段标题叫做“负责任地开展社会活动”,里面有一些建议是只能支持的。对于目前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写、要怎么写,后来我觉得沉默是全然不负责任的做法。因此,我将试图把新冠病毒疫情爆发以来我们在贝加莫(译注:意大利北部城市,位于伦巴第大区中部)所经历的一切,告知那些没有参与抗疫工作的人,或者对我们现实处境不清楚的人。
我很明白当下应该避免制造恐慌,但人们对当前正在发生危险并不知情。一些人重视卫生部门的建议,还有许多人聚在一起抱怨去不了健身房踢不了足球赛,每每想到这里都令我汗毛倒竖。我知道疫情将造成经济损失,对此我也感到担心。流行病消退之后,还有悲剧将上演。从经济的角度来看,我们正在破坏国民医疗服务体系,此外还应着重指出意大利可能面临全国性医疗风险,这令人感到不寒而栗。比如,伦巴第大区已经提出要划出“红区”,但阿尔扎诺隆巴尔多和嫩布罗的市政当局却没有照做。比较令我惊叹的是,过去一周以来,当我们现在的敌人还潜伏在暗影里时,整个医院就进行了改组:病房缓慢地被“清空”,自选诊疗活动被打断,重症加护资源释放尽可能多地空出病床。急诊室门前用集装箱为病人区隔出不同路线,避免交叉感染。这一切迅速的转变给医院内部带来一种不太真实的静默和空旷感,那是我们当时所不理解的,我们就这样等待着一场战争降临,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没想到它会来的如此猛烈。(我在括号里补充一下:这一切都是悄然发生的,没有公开宣传,不过有几家报社倒是“勇敢”地批评私立医院没有做任何事情。)
马奇尼医生所在的Humanitas Gavazzeni是一家私立多专科医院,有326张床位记得一周前有天我在值夜班,当时正在等待米兰的萨科医院微生物检测的电话,告知我院首位疑似病例的咽拭子检测结果,并思考它可能对我们医务人员和门诊造成什么后果。当时我还觉得,被一个疑似病例搞得如此焦虑是多么荒诞不合理。现在事态发展成这样,用“戏剧化”已远不足以形容当下的情况。除了战争,我想不到其他的字眼:战斗一旦爆发,就日夜相继片刻不停。不幸患病的人一个接一个来到急诊室。他们呈现出各种症状,就是没有流感常见的并发症。所以别再说这是种严重的流感了。过去两年的工作中我发现,贝加莫人没事绝不来看急诊。他们这次也做得非常好,遵循了有关部门发布的所有指示:发烧者居家隔离一周或十天,不外出增加传染风险,但他们现在已经撑不下去了。他们呼吸不畅,需要氧气。这种病毒没有什么药物治疗,主要靠人体的机体功能。我们只能在病人挺不住的时候提供支持,主要还是寄希望于身体自行清除病毒,这就是现实。针对该病毒的抗病毒疗法正在实验中,我们每天都在试图了解它的活动机制。在症状恶化之前待在家里不会改变该疾病的预后情况。但现在,病人对病床的需求已经排山倒海的到来。医院各科室空出来病房一个接一个以惊人的速度被填满。病人的姓名卡原本用不同颜色标记不同科室,现在全都变成了红色,仿佛被诅咒一般,上面写的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双侧间质性肺炎。
工作中的马奇尼医生现在你告诉我,有哪种流感病毒可以这么迅速地造成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它们的区别在于(接下来稍微涉及一点技术领域):传统流感除了传播期较长、感染人群较小、并发症较少之外,只有在人体呼吸道保护性屏障被病毒摧毁的情况下,通常驻留在上呼吸道的细菌才会借机侵入支气管和肺部,从而导致更严重的情况。新冠病毒肺炎对许多年轻人的影响并不严重,但许多老年人(当然不局限于老年人)却出现了真正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因为炎症直接到达并感染了肺泡,使它们无法执行通气功能。它常常导致严重的呼吸衰竭,住院几天后,病房可以提供的氧气可能就不够了。受病毒影响最严重的主要是患有其他疾病的老年人,这一点令我这个当医生的感到不安。老年人口是意大利最有代表性的人群,而且65岁以上的老人很少有完全不服用降压降糖药物的。我可以保证,如果你亲眼目睹年轻人死在重症加护室的插管呼吸机上,甚至用体外膜肺氧合机器(ECMO,治疗危重症患者的机器,把血液抽出来进行氧合再输回去,期待人体机能使肺部痊愈)都救不活,你就不会觉得靠年轻就必然能躲过一劫。社交网络上有一些人置危险信号于不顾,仍在骄傲地展示自己不害怕病毒,他们只因为正常生活方式暂时遭遇危机就大声抗议,但不管怎样,一场流行病灾难正在到来。一夜之间,再也没有外科医生、泌尿科医师、骨科医生的区分,我们都只是医生,是共同团队的一分子,来面对这场席卷一切的海啸。病例成倍增加,我们每天收治的住院病例达到15-20例,他们的病因全都是一样的。现在,咽拭子的结果一个个出来了:阳性、阳性、还是阳性。突然之间急诊室被挤到崩溃边缘。我们采取应急措施,急诊室需要支援。更多医务人员经过快速开会培训,了解急救管理软件的操作方法,几分钟后就下楼奔赴抗疫第一线与白衣战士们汇合。
一名被护目镜勒出淤痕的意大利护士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病人就医原因大都一样:发烧和呼吸困难、发烧和咳嗽、呼吸功能不全等。放射影像诊断报告也在重复同样的句子:双侧间质性肺炎、双侧间质性肺炎、还是双侧间质性肺炎。这些病人全都要住院治疗。有的人直接去重症加护上插管呼吸机,还有些人则来得太晚了……重症加护已达到饱和状态,一个病人离开重症加护室,更多病人等着来。每台呼吸机都变得像黄金一样珍贵:除了紧急外科手术,它们全都被征用到重症加护室。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如此精密的资源配置和重组,来应对这样大规模的灾难——至少我所在的Humanitas Gavazzeni医院是这样。每天我们都会对病床、病房、医护人员、排班和任务进行核查并重组优化资源,最大限度地投入抗疫工作。原本像鬼屋一样空荡荡的病房现在都高度饱和,只为尽力救治患者,但是医护人员都已经精疲力尽。尽管工作量无比艰巨,每张脸上都写满了疲劳,但他们仍然不知倦意为何物。许多人工作超过了平日的下班时间,加班已经成为常态。大家都十分团结,他们总是去问内科的同事:“现在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或“那个住院病人留给我吧”。现在不只护士,连医生也要负责护理、给药和转移患者的工作。许多护士眼里噙着泪水,因为我们没法挽救每一个人,当几名患者的生命体征同时出现状况时,命运可能已经注定了。对我们医护人员来说,再也没有轮休和时间表,更谈不上什么社交生活。我过去一直尽可能抽时间陪儿子,以前即使值完夜班,我也熬着不睡陪着他等他出门再睡。但最近两周我自愿与家人隔绝,因为害怕传染他们,进而传染家里年迈的祖母或其他健康状况不佳的亲戚。有时我能跟儿子打打视频电话,看到他传来的照片我一边掉眼泪一边高兴。现在不能去剧院、博物馆或健身房,大家要有耐心。与你们平时不待见的老人每日起居相对,请试着对他们好一点。我明白,当前的情况不是你们的错,而且有人说你们反应过度,有些不了解当前疫情的人甚至认为我这个帖子也是言过其实,请听听我们的声音,如非必需请不要离家外出。不要成群结队去超市抢购,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因为人群聚集,你可能接触到那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感染的人。你可以保持你平时的采购频率。如果你有普通口罩,就戴上(那些用于某些体力劳动的口罩也可以戴)。不要追求FFP2或FFP3呼吸器(译注:欧洲标准呼吸器,过滤效率分别为94%和99%,N95为95%)。它们应该是我们医护人员戴的,而现在已经开始短缺。现在它们几乎到处都缺货,我们不得不采取优化措施限制其使用场合,这也是世界卫生组织最近的建议。
在米兰某药店门前,佩戴口罩的店员与男子隔空对话由于某些物资设备的短缺,尽管我和许多同事已经采取了一切可能的保护手段,但我们都已经暴露在病毒下。虽然我们都遵守了防控制度,一些同事还是被传染了,继而又传染了家人,导致有的人甚至已经命悬一线。我们所处的地方,是你们恐惧想要远离的地方。请确保你们远离危险。请让家中年长或患有其他疾病的亲人留在室内不要出门。日常采购你可以替他们完成。我们别无选择。这是我们的工作。这几天我所做的并不是我平时习惯的工作,但不管怎样我都会做,而且只要它的原则也是尽量治病救人,以及帮助无法治愈者减轻痛苦,那么我会喜欢这样的工作。有的人前些天准备侮辱和举报我们,现在又管我们叫英雄。对于他们我无话可说。待一切平息之后,他们还是会侮辱和举报我们。人们的忘性总是很大的。我们不是英雄,这是我们的工作。过去,我们每天也都冒着各种感染风险:面对陌生患者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有艾滋病或丙型肝炎,就把双手探入满是血液的腹腔;即使我们知道他患有艾滋病或丙型肝炎,我们仍然会这样做;当我们暴露在艾滋病毒之下后,需要一个月内每天服用阻断药从早到晚呕吐不止。每次意外暴露后,我们都会以同样苦恼的心态拆开检测报告,希望自己没有被感染。这份令人深深投入情感的工作,是我们的谋生手段。不管是苦是乐,我们都会埋在心底。最终,我们只想尽量做个对大家有用的人。
3月9日,有人在医院外张贴标语“你们是真英雄,荣誉属于医护人员”现在大家都应该这样做:我们行医能够影响几十个人的生与死,你的行为则会影响更多人。请分享这则信息。必须把意大利的情况广而告之,防止悲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