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对话:我就是个“买药的”

日期:03-27
患者新冠肺炎武汉湖北

原标题:武汉对话|我就是个“买药的”

“武汉对话”是澎湃新闻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联合发起的特别实习项目,由一群身处武汉的学子采访各个领域的武汉居民,描写疫情下的武汉众生百态。在这场名为“新冠肺炎”的风暴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每一个武汉人的悲欢苦乐,都将成为这段历史无法抹去的底色。

“我是重症(慢性病)啊,药不能停的。”武汉惠民苑社区,一位老人要出去。武汉封城后,社区成了最后一道防线,不出门、少聚集的要求下,各个小区封住了门。

“你把东西给我,我下午把药买回来。”丰枫是惠民苑社区的网格员,封锁的小区门口,老人出不去,药也不能停。门口想要出去买药的老人越来越多,丰枫都以这句话回答。

买药一个月,丰枫因为一张照片出名了。照片里,最抢眼的是丰枫胳膊上的两捆药,塑料袋的“耳朵”穿成串挂在肩膀上,里面装着60多份药。他像是穿了一层铠甲,一次性口罩、眼镜、棕色的棒球帽遮住了脸。照片外,和丰枫同行的志愿者手里也提着两大包。

这张照片让丰枫火了。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这张照片让丰枫火了。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每样药品都有它的“规矩”:胰岛素要冷藏,必须当天让居民来拿;金水宝体积大,一个月的量要用大袋子装;立普妥有两种规格,轻症的一天四十毫克就可以了……2019年10月,丰枫转行成为武汉市江岸区后湖街道惠民苑社区网格员,处理最多的是晚上工地施工扰民的问题,三个月后,丰枫成了代购,整天跟药打交道。

老龄化的惠民苑社区

惠民苑社区约有六千户,一万五千人,其中的惠民居是武汉首个公租房小区,老年人占比大,且低保户多。社区全部工作人员有26人,封城之后,企业、政府派了一些人加入,还有报名过来的志愿者,社区增至40人。

丰枫原来的职业是专车司机,开车十几年落下了病根,去年十月份转行成为网格员。网格员工资不高,很难养家,图的就是安逸,“可以照顾家里,也让自己有个更轻松的工作环境。”疫情之前,网格员的工作简单,就是帮助居民联系政府职能部门。晚上睡觉工地声音太吵,居民来投诉,网格员联系城管解决。

网格员的工作虽然繁琐,但基本的流程在那儿,和司机比起来还是轻松不少。但丰枫怕跟居民打交道,社区的老人多,遇到烦心事找社区解决,情绪激动嗓门很大,鸡毛蒜皮的小事社区不能全部解决,老人脾气就上来了。

之前还好,老人们背个板凳出门转转,烦心事就转没了。现在门封了,他们只能来找社区,“你们好烦人呐,拦着又不让出去,买菜怎么搞哦。”不能出去咵天(方言:聊天),就来找社区的人唠嗑,买菜买水、充水电气、取钱……各种各样的事情找到社区,不能出去,断了生活。

“蛮闹的,”丰枫不擅于跟居民沟通,“我基本上全是靠吼。”老人不知道病毒是什么,也不知道出去有多危险,丰枫解释不通,吼着说不能出门。声音大了,他们就不闹了。

惠民居小区不好管理,老人们不会用微信,更不知道什么是网上支付。2月10日,武汉所有住宅小区实行封闭管理,居民可以买团购菜,惠民居实施不了。省里领导来检查,看见老人们还是围在一起到小区门口买菜,“可能他们听说过微信,但是想让他们操作是不可能的。”丰枫说。领导也没辙,让菜贩子至少每两天到小区门口摆摊,隔一道门,买菜给钱从门缝里递过去。

老人多,重症病人就多,药品的需求量大,社区有重症病人的大概两千户,买药一个月来,丰枫估计有七百户居民有药品需求。

封城后的第二天,一个爹爹出去买药,爹爹腿部有残疾,坐着轮椅。社区分配有专用出租车,用来接送外出居民、医务工作者以及满足社区工作的出行需求,但是为了避免感染,即使是同一时间出去,也不会安排居民同行。

惠民苑社区分配了五辆专用出租车,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轮班,社区车紧张,司机那里积累了两寸高的出车单。这天,没有专用出租车送爹爹出去,“我是重症(慢性病)啊,药不能停。”爹爹脾气火爆,一听不能出去就急了。

丰枫刚好在旁边,书记就让他去买药。时间长了,出去买药的居民越来越多,为了节省社区专用出租车的运力,社区就把这个事揽了下来,丰枫成了专职的买药员。一开始给一个爹爹买药,一周后变成十几个,再过几天总量就保持在二十几个。

买药的规矩

第一次买药,丰枫啥都不懂,爹爹要五支胰岛素,丰枫把原话告诉药剂师。“你要什么胰岛素?”药剂师把他问蒙了,胰岛素有好多种,开错了可能会出人命。丰枫赶紧打电话确认,“我哪知道啊。”爹爹在电话那头说,一听不知道就不能开,爹爹急了,对着电话吼了起来,声音传到了药剂师的耳朵里。

药剂师让爹爹拿出原来的药盒念一遍,这才把药开了出来。“这药我没用过,完全是外行。”平时去医院开药,信息都在系统上,刷卡就知道该买什么。老人吃药,医生说怎么吃就怎么吃,药房里没有药单信息,丰枫也不是医生。买完胰岛素后,丰枫才知道,药的讲究还不少,再有居民来买药,会多问一句:“你的药是什么名字,哪个厂家的,什么规格的?”

有的老人不知道药怎么吃,以前去开药,医生告诉他一天一喝,现在去药店买药,资源有限可能买不到相同体积的药瓶,丰枫会问上一句:“你这药一天一喝是多大的剂量啊?”老人摇摇头,丰枫就知道这个药盒子不能换。真的买不到了,丰枫会特意标出来,提醒居民吃药的时候看清楚剂量。

丰枫在药房里登记开药。

丰枫在药房里登记开药。

买药的时间长了,居民们都知道规矩,“找社区买药的胖子,先把姓名、房号、医保卡密码、药品的规格写清楚。”也有居民要求高,药必须买一样的,包装都不能换,老人吃了十几年了,药盒子模样没变过,丰枫刚开始也不理解,买药的人多,药品也紧缺,老人不让换那就真没药吃了,“换药了口味不一样啊。”老人说。

药不能买错,这是最基本的要求,为了节省时间,丰枫去药店前要把所有信息核对好。一般下午两点出发去药店,头一天晚上核对信息到九点多,第二天上午继续整理病历本和医保卡。病历本和医保卡分装清楚,买药之前确认好药的种类和替代品,并告诉居民第二天下午两点到九点手机必须保持畅通,“上厕所都要拿着,我有事找不到人就买不到药。”

2月24日之前,武汉市只有10家门诊重症疾病定点零售药店,丰枫常去的汉口大药房黄石路店就是其中一家。买药的人多,排队时间长,出现问题如果不能及时联系到本人解决,只能跳过去。一次买药的时候,婆婆的医保卡密码写错了,丰枫赶紧打电话确认,打了三遍都无人接听,“搞快点喽。”后面排队的人看丰枫停了三分钟,赶紧催。

药房的号发完了

下午两点去药房,排队要三个多小时,“黄石路(药店)的人看见我是又高兴又烦。”五点半是药店下班的时间,丰枫一般是最后一个拿药,看到他进去,药店的工作人员就知道快下班了。但丰枫开的药多,药剂师应付他的时间很长。

武汉有40多万门诊重症慢性病患者,疫情期间买药成了难题,黄石路店的药物相对齐全,大量患者集中在此购买药品,排队三个多小时是常态。帮居民买药之后,丰枫几乎每天都陪着药房下班,从最初的五点半到之后的十点,甚至更晚,排号从600多到1000多。

重症药房里摆放着成箱的药品。

重症药房里摆放着成箱的药品。

排队最长的一次,人都排在马路上,人行道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药店会拿出一排小凳子给排队的老人坐,可那么多人根本坐不下,“就像八十年代看戏的时候,药店是戏台,前面买到票的可以坐那里,外面围着好几层我们这种没票的。”丰枫喜欢坐在路边的花坛上,至少还有个地方歇一歇。

排队买药的大多数是老人,人挤人站着,药店的工作人员拿个大喇叭喊:“分开一点喽,站散一点啊。”有的顾客怕站得太挤,排到号后就站在马路对面,隔三四米。丰枫有自己的防疫窍门,与陌生人说话脸会侧一个角度,不和对方面对面,“这样总比直着喷强。”

2月22日收到的资料多,需要买四十多份药,丰枫早上九点就去药房了,“小伙子今天来晚了,号发完了。”药房的人说,丰枫很惊讶,已经买药一个月了,之前都是下午两点才去,从来没遇到过号发完的情况,“有点头疼啊,资料(头)一天不解决,第二天就会翻倍。”

23日丰枫提前十五分钟过去,还是没号。路上有交警拦着,“没号了,回去回去。”丰枫一听就着急了,手里积着六十多份资料,那么多病人等着,他对交警吼道:“怎么没号,我都来个把月了,你才来多长时间!”药房的人和丰枫熟络,过来解释。

“实在不行你能不能加个号?”

“真的没办法,我们昨天晚上搞到一点才下班。”

丰枫一听这话,心软了。

和书记说,书记也着急,“要不我晚上守一夜?”书记五十多岁,平时工作就忙,疫情之后丰枫可以论天休息,书记只能按小时,一个月加起来歇班的时间仅五十多小时。“一个女同志我怎么忍心呢,我再想想办法。”丰枫回去了,这天又没买到药。

也是这一天,武汉市委书记王忠林暗访非新冠肺炎患者的医疗救治工作,来到黄石路的汉口大药房考察,据24日“武汉发布”,“从2月23日起至2月26日,全市在现有10家门诊重症(慢性)疾病定点零售药店试点的基础上,分批再增加40家。”

有药就有了希望

24日早上五点,社区出租车司机董师傅帮丰枫来药房排队,排到了第九号。下午五点,丰枫背着60多份药出来,司机师傅和志愿者看着新奇,拿出手机拍了照片,“不知道谁发网上去的,可能正好戳中别人的泪点。”他说。

丰枫没想到会火,这算是意外的收获,买药带来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居民的信任。

刚开始买药,丰枫注意过,居民们给的医保卡里很少有超过500元的,“对他们来说,医保卡和银行卡是一样的,相当于他把最重要的东西给你了。”居民也不知道买不买得回来,先试一试,钱不够,丰枫垫出来。几天之后,丰枫买药的事在居民间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找到他。

包装好的药袋。

包装好的药袋。

封城快一个月,买药的量翻倍地增。“那时候他们是一种很悲观的状态。”药见底了,自己不能出去,老人们很少看新闻,他们感受到的是中断了的生活,封住了的脚步,重症不能定期检查,透析没有充足的时间,生活被屋子困住了。

“我能不能开半年的药?”有老人找过来,以前去医院开药,半个月一个疗程,药吃完了,身体随时可能垮,老人害怕,总觉得药越多越好。丰枫能从老人的语气中感受到急,“我就吃这个,药不能换。”吃了十几年的重症药,如今买不到了,老人倔脾气上来了,扯着嗓子喊。“我觉得他们就想,反正我也出不去,说不定得了肺炎就没两天活了,能买到就买吧。”丰枫说。

药不好买,带去20多份资料,拎回来十几份药,有时候为了买到药,丰枫得跑十几家药店。

药店停摆,给慢性病患者带来了诸多不便。丰枫自己是糖尿病患者,虽然不严重,但每天都要吃药。之前买药,丰枫跟自家楼下的药房预约,药房进货了来取,现在药房关门了,他给居民买药的同时也要帮自己带点。“我一次都买一个多月的,吃到剩一周药量的时候就去买。”他买药买熟了,哪个药店有什么都清楚,给自己买药没犯什么难。

丰枫也理解没药吃的难受劲儿,但有些药实在买不到,“我只是个代购,我又不生产。”只能尽力而为。一个人能力有限,一次只能帮忙带一个月的药量,多了就拎不住了,只要有时间,丰枫愿意多跑几家药店。

时间长了,居民吃上了药,对社区工作人员的态度缓和了很多,之前居民对社区工作不了解,“觉得我们就是吃干饭的。”现在,街坊邻居看到丰枫会主动上来打招呼,爹爹婆婆们坐在一起聊天会说起来:“我们家里买药是社区帮忙买的。”居民过来交资料也不着急了,把药的名字、厂商、规格写得清清楚楚。

丰枫喜欢买药这份工作,“排队买药是我最放松的时候,什么事都不用想。”丰枫是个怕麻烦的人,买药之前会把病历本、医保卡分好类放着,到药房可以直接排队。

社区里的事麻烦,团购菜、搞排查、守门口……还要天天应付居民的抱怨。和同事们相比,丰枫的事简单,任务很明确。和往常一样,丰枫可以做到9点准点上班,只不过晚上下班的时间没有定数,核对药品的信息,提醒居民领药,很少听老人的唠叨了。

丰枫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出名,“赶鸭子上架赶上了”,他更佩服那些不远千里赶赴武汉支援的人,丰枫在武汉生活了四十年,觉得别人在“卫国”,他只是在“保家”。

(指导老师: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教师周婷婷;澎湃新闻记者彭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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