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记者手记丨为了溯源鼠疫,我徒步4小时深入15公里沙地
这次掌握的所有信息只有“患者来自苏尼特左旗”这几个字,我很担心去了当地一无所获,准备和出发都很匆忙。
中国疾控中心日前上线的英文版周报中首次披露内蒙古三例鼠疫病例详情。报告披露鼠疫患者细节:来京就诊两名患者,丈夫可能在农场挖土时吸入带鼠疫菌的气溶胶感染,妻子或因与丈夫接触感染。报告还公布了两名患者的就医过程。
2019年11月12日晚间,北京市卫生健康委员会通报了两例鼠疫病例,引发全城关注。11月14日,新京报记者深入到此次鼠疫患者的居住地,复原患者5次转院过程。回想起此次采访,特别是在内蒙古的那一段,我依然把它视作一次“运气加持”的采访,也希望能把这样的运气带给患者。
全组唯一内蒙古人
带着关于患者的9个字信息出发了
鼠疫的消息最初来自11月12日的微信群。
获悉此事后,同事周世玲第一时间去朝阳医院急诊科核实。她发回的现场内容,加之时政部同事从官方获得的消息,验证了确有两名从内蒙古苏尼特左旗转运来的鼠疫患者。
当天晚上,新京报社会新闻部沸点组里的六个人都戴上了口罩,还拍了自拍调侃说“我组同志已提前进入战备状态”。
当晚我查了资料,发现原来媒体对国内鼠疫的上一次公开报道并不遥远,2014年发生在甘肃玉门的鼠疫,当时隔离了150余人。
巧合的是,2019年夏天,蒙古国也发现两名鼠疫患者。因此最初有猜测,内蒙古的鼠疫患者可能和他们有关。后来这个猜测被发现是错误的。
我们对这一领域的报道经验稀缺。
11月13日中午,新京报社会新闻部沸点组专门开会,讨论了如何报道这一事件,中途提及,通常处理疑似或确诊的鼠疫病例,坚持“就地、就近”原则。但此次两名鼠疫患者,却千里迢迢从内蒙古转诊到北京,算是犯了大忌,部门认为有必要梳理清他们的就诊路径,以及背后转运的原因。
整组只有我是内蒙古人,之前在报道内蒙古西乌旗井下事故时也去过锡林郭勒,部门决定让我去。我平时跑的都是有明确地点的突发新闻,这次掌握的所有信息只有“患者来自苏尼特左旗”这几个字,我很担心去了当地一无所获,准备和出发都很匆忙。
出发之前,部门一起商量了下思路。心里没底,我又找报纸编辑部老师讨教了一些经验,火急火燎买了当晚的机票。
阴差阳错
找到患者首次就诊卫生院
飞机落地二连浩特。在当地一家药店买了防蚊虫喷雾、消毒喷雾、口罩、免洗洗手液之类物品,然后包车到了苏尼特左旗。
苏尼特左旗距离锡林浩特市较远,我推测当地人不可能首次就诊就去市里的医院,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一早去苏尼特左旗医院看了下。
苏尼特左旗医院被当地人称为“大医院”,是旗里最大的医院。
11月14日上午,苏尼特左旗医院门口新立了几个发热门诊的指示牌,医院在给每个进门的患者测量体温。
我以患者身份侧面和几个医生护士打听了一下鼠疫患者的事情,几个人都支支吾吾。前后问了十几个人,其中一个医生说,“都走十来天了,我们医生护士检查都没事儿。”心下知道,这事儿妥了。
在一个小城市,超市老板和出租车司机通常是消息最灵通的人。
我去了几家小超市买东西,其中一个蛮擅长沟通的超市老板恰好听说过此事,还很热心地向他去过当地的朋友打听。由此更明确了患者家所在镇的大概方位,又让老板帮忙租了个车。
车上的时间也不能浪费。我告诉司机自己的意图,拜托他帮我打听。他在司机群里,轻易便打听到了患者是牧民,他家居住的大概位置在德力格尔附近。通往德力格尔的马路沿线都是草场,居住的牧民很稀疏,草场辽阔,和司机大概了解了牧区的生活。
到了德力格尔,我们发现打听来的地址是错误的,但患者确实在此处就诊过,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找到了患者首次就诊的卫生院。
采访中的运气加持实在是太重要了。
口罩和消毒喷雾
也打消不了出租司机的担忧
在卫生院附近,又找小卖铺老板聊了聊,问了下两人就诊的时间、卫生院什么时候被拉起警戒线之类的情况,又和附近居住的牧民成功打听到两名患者所在的小镇,巴彦淖尔镇。
▲巴彦淖尔镇的清晨。新京报记者康佳摄
驱车到小镇后,已经快晚上了。
当时小镇上很多人都很恐慌,出租车司机到了这个小镇都不愿意下车。我分了个口罩给他,并拿出消毒喷雾,想努力打消他的担忧,但无济于事。
还是小卖铺。镇上一个小卖铺的老板说,镇上有个人当天晚上在医院和患者住在同一层,回来还聊过患者当时的情况。
▲巴彦淖尔镇牧区。新京报记者康佳摄
镇上住的人总共不到100户,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位和患者接触过的人。他拿出了自己的化验单时间,进一步确定了患者在苏尼特左旗就诊的时间,并描述了当时患者的症状、同病房内是否有人、陪护人员等。
顺着这条线,摸到了在场和接触过患者的亲人,并成功找到了其中一名家人的电话。当晚也辗转几次打听到了他家的大概位置。但因为在沙地深处,距离镇上有15公里左右的位置,出租车底盘太低进不去,只能开一种叫“沙漠王”的越野车去。
也问了患者亲属的大概位置,牧民说“离得不远”,“也就70来公里”。于是我决定暂时放弃对患者家属的当面采访。第二天集中精力去患者家。
大概摸清了方向后,第一天安稳住下了。晚上和后方的部门同事打了能打的所有电话,除了卫生院首诊医生没有接电话,两名亲属都提供了大量信息。结合后方同事拿到的材料,就此弄清了患者就诊的大概脉络。
距离太远,为了节省从旗里过来的时间,当晚决定住在镇上一个30块一晚的房间。房间里没有桌子,只摆着四张床,平时招待过路的司机。因为担心晚上有老鼠和跳蚤出现,整个晚上我都和衣而睡,也没盖宾馆的被子。
徒步4小时走进15公里外沙地
沿途不时可见老鼠和野兔
当晚早早睡下,想着第二天一早租个“沙漠王”拉着我跑15公里,去到患者家就行。
但我太傻太天真了。
清早,起来看了草原上的日出后,从小镇的北头走到南头,遇到有越野车的牧民就上前问问能不能出钱带我走一趟。
因为各种陌生人和上级领导的造访以及网上的种种传言,整个镇上都陷入恐慌。有人说患者家附近已经封锁起来,只能进不能出,我心想哪怕多给点钱,500块跑一趟都行。但对于每年草场补贴就好几万的牧民们来说,我给出的几百块,根本不值得他们冒险。
▲患者家附近,牧民住的土坯房。新京报记者康佳摄
看了下时间,刚7点多,心下一横,要不就走过去?
刚开始的路段比较好走,路上几乎没什么车,两侧都是沙地。每走一步都能看见一个新的老鼠洞,验证了牧民说“老鼠比牛羊还多”的说法。
大概走了6公里左右,开始走没有硬化的小路。这条路在地图上也找不到,有车辆经过留下沙地的印记,我就沿着印记往里走。沙地里不时可以看到老鼠和野兔跑过,我戴紧口罩,内心有点紧张。
已经拿驾照六年了,但一直不会开车。走在沙地里,我一度想要放弃,并发誓回来后一定要好好练车。中间手机信号也断断续续,给家人打了电话说,如果联系不到我不要着急,会在12点前联系。
牧民们平时不怎么走动,我问他家具体的位置,有人说两公里,有人说十公里。只能继续往前走,心里想过,就为了看一眼他家的住处,走这么多路,值得吗?
▲通往患者家的路上,所有的牛都在向记者行注目礼。新京报记者康佳摄
中途走到一家牧民家,主人是蒙古族,汉语不太好。进门比划着说想要讨口水喝,女主人见陌生人进来,拿了个罐头杯装了罐水递给我,示意我出门再聊。在我出门的那一刹那,她从里把门关上,隔着玻璃和我聊了几句,说有大队书记嘱咐,不能随意外出。
我完全能理解当时他们的那种恐慌,也很感谢走了两个多小时后她给我的水,它成了我四个多小时路途中唯一的补给。
发稿前夜
才弄清患者前后5次转6家医院的流程
沿线牧民稀少,一家家打听。终于在走了四个多小时后,远远看见了停在沙地制高点的一辆车,根据牧民们之前的描述,推算出来应该就是患者家没错了。
▲巴彦淖尔镇动物检疫申报点。新京报记者康佳摄
走到近处后证实正是派出所民警和镇政府工作人员,值守在此处禁止别人入内。患者家还在至少500米开外,只能远远看到蓝色的屋顶。从他们口中,得知里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当天下午,在镇政府工作人员和派出所民警的带领下,拜会了当地旗委宣传部部长,当晚回京。
回京后整理信息,几次核对发现,官方信息中披露患者从锡林郭勒盟医院转院至北京,而患者家属却说曾在锡林郭勒蒙医医院陪床,信息有明显出入。这中间曾几次给患者家属拨打电话,都未能接通。
在发稿前一夜,我终于又打通了这位陪过床、还在被隔离的患者家属电话,核实到患者从苏尼特左旗转院到锡林郭勒蒙医医院ICU后,又转入锡林郭勒盟医院的传染科。
至此,终于弄清楚了患者前后5次转了6家医院的整个流程。长舒一口气。
新京报记者康佳
责任编辑:范斯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