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德阳女医生自杀之后 谁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

日期:05-25
吴菲儿子德阳

原标题:德阳女医生自杀之后|谁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

摘要:当现实生活和网络世界交叠,似乎谁都可能成为受害者。

乔伟听到的妻子最后一句话是:“心里有点堵,想出去转转。”

乔伟听到的妻子最后一句话是:“心里有点堵,想出去转转。”

2个小时后,她被发现在离家5公里的路口,坐在自家车里,服了近500片扑尔敏。2018年8月25日晚,35岁的德阳医生安然经抢救无效死亡。

起因仅仅是一场泳池中的小冲突。8月20日,安然与吴菲13岁的儿子在游泳馆中起冲突,随后视频被发到互联网。

舆论猛于虎——先是乔伟和安然的工作单位、头像被传到网上,辱骂迭起,安然找了律师又找派出所,最终因压力无法承受而选择离世后,反转在一夜之间发生,有网友组织了人肉搜索群,吴菲一家成为众矢之的。

今年1月,乔伟的代理律师向德阳市旌阳区人民检察院提交了《关于吴菲等人构成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请公诉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的法律意见书》。最新消息是,案件指定绵竹市人民法院进行审理。

有人建议乔伟去调解,但他至今坚定,公开道歉是调解的基础,“为受害人讨回公道是底线”。

而吴菲同样坚定,她告诉记者,“要还孩子清白,恢复孩子的名誉”。

两个命运意外相交的家庭,创伤无法愈合,平静再难恢复。

谁的错

“我知道我错了,无论如何都不该动手打孩子,我也道歉了。你说我那一巴掌不对,至于把我爱人一条命搭进去吗?”采访中,乔伟反反复复地说。

2018年8月20日,乔伟和安然带着女儿到德阳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游泳池。在同一泳道相向游泳时,安然和吴菲儿子相撞。监控视频显示,乔伟从吴菲儿子身后扑过来,将其按入水中,两人随即从水中站起,乔伟的手在吴菲儿子脸部有拍打动作。

到底为何动手?

乔伟强调,是吴菲儿子对安然“吐口水”动作,让他觉得对方侮辱了妻子。“当时我不知道他是未成年人。我情绪激动,只是想给对方一个教训,怎么个教训法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惯性作用把他按下去。没想到他水性特别好,身体又壮,猛地从水里冒起来,他的脸差点碰到我的脸。我也站起来,手从水里出来就拍到他的脸,声音有点大,愣了一下。”

乔伟说:“吴菲儿子当时在泳池里承认是他吐的,才向我爱人道歉,我俩也没再说什么。”

但在吴菲的叙述中,所谓“吐口水”,只是“儿子调皮,做了个鬼脸,头从水里出来,刚好嘴里有水”。

当时在附近散步的吴菲,接到儿子电话说“被一个陌生的叔叔打了”,几分钟后赶到游泳馆。她先是找到安然和乔伟质问,觉得对方态度不好,“说你问你儿子去!”她就去游泳馆前台提出要看监控。在吴菲的描述里,她站在前台看了监控,“游泳馆的工作人员录下视频,通过微信发给我”。

而在此前报道中,游泳馆工作人员声称,他们只向公安部门提供过监控视频,没有提供给个人。记者就这一点去游泳馆核实时,负责人和工作人员皆以不清楚、不方便接受采访为由拒绝采访。

后来,吴菲冲进更衣室与安然争吵并动手,五六个人在旁边都拉不开,随后吴菲报警。

当晚在派出所,乔伟道歉:“叔叔今天打你,不对,冲动了,给你们道歉,希望你们原谅。”他也向家长道歉。乔伟记得,民警询问是否接受道歉时,吴菲儿子和他同学都很大声地说“接受”。乔伟又问对方有何要求,“大人自己没有提,是催促两个孩子,最后也没说任何要求”。

乔伟没想到,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一次激起了对方的愤怒——“不好意思,叔叔和阿姨就是感情太好了。”

“感情好就能为所欲为,这么对一个孩子吗?”吴菲情绪激动,“他这句话就是在推卸责任,没有真正从心底意识到,打孩子是不对的。”

直到次日凌晨,双方未能调解成功,各自回家。

乔伟对记者说,网上广为流传的那条视频,经过剪辑,恰恰剪掉了“吐口水”动作。“如果我是路人,光通过这个视频,看到一个男的无缘无故打孩子,我也会骂啊!”

图为冲突发生的游泳馆。张凌云摄

图为冲突发生的游泳馆。张凌云摄

该不该发声

“新闻不是应该报道事实的吗?”乔伟铭记这句妻子的发问。那几天,安然不断地把网上内容截图发给他,他每天半夜醒来,转头看到一旁的妻子,手机屏幕总是亮着。

“德阳的垃圾”等辱骂在当地多个群里频频出现。有人留言,“要挂这个医生的号,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乔伟回忆,“还有人说要来我们家小区拉横幅”。

乔伟能想象妻子的压力,“我可以跟我周围的同事解释,但她每天要面对这么多不同的病人,难道每个都去解释一遍吗?”妻子反倒担心乔伟受到冲突影响。“她妈妈一直劝她要安抚我的情绪,怕我生病。”3年前,乔伟心肌梗塞,做了心脏手术。

舆情愈演愈烈,安然坐不住,她找了律师,又找到派出所,反映个人信息泄漏和遭遇网络暴力,但被告知没法立案。警方建议他们先不接受采访,不要进一步扩大舆论,乔伟也同意,“先自己处理,实在不行再发声”。

在记者看到的乔伟和安然的聊天记录里,那几天,安然一直催促乔伟联系中间人,两方能够尽快坐下沟通。

从派出所那次失败的调解至今,两家人再也没有面对面坐下来说过话。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吴菲从儿子口中听到他的真实想法——“妈妈,我根本不接受叔叔的道歉。”当晚,她陪在儿子身边,拿冰袋给孩子敷脸,听到儿子“不敢再去游泳”的哭诉。

回到家,乔伟劝安然,这没多大事。次日一早,乔伟去派出所打听男孩家长的单位,想办法找中间人。在乔伟的回忆里,在派出所调解时,当男孩家长当着警察面问还敢不敢来游泳时,两个男孩都回答“敢”。

然而,事情朝着他所想的相反方向发展,一发不可收拾。

同事告诉他,单位办公室来了3个女人,要求开除乔伟的公职和党籍。当天下午,乔伟给单位写情况说明和检查时,接到妻子的电话,“她上午去医院请假,下午医院也来了几个人,要求开除她的公职和党籍”。

8月22日,一段1分47秒的视频被一家影响力颇大的视频平台发出,并附有吴菲的陈述。吴菲告诉记者,是这家平台找到她的。她强调,她发给平台的原始视频没有任何剪辑。

8月23日,安然主动联系《德阳日报》记者,希望向媒体说清原委,却被乔伟拦下。他告诉安然,自己联系上了中间人,在等回复。

乔伟办公室的电话几乎被打爆,同事一天就接到50多个记者来电。乔伟嘱咐同事,一一回绝采访。他觉得,“在网上打嘴仗有什么意思?根本还是要把事情解决了。”

他完全想不到,妻子最终会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

同样想不到的还有吴菲,“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都同意见面了。”

8月24日,面谈没能实现。安然大哭,“他们就是想把事情拖着,好扩大舆论”。

8月25日,吴菲和另个男孩的母亲一早去找茶楼,订了可坐10人左右的包间,只差敲定见面时间。

就在当晚,安然选择结束生命。

谁是受害者

吴菲眼看着反转在一夜之间发生。

在安医生去世当晚,微博上一位自称是安医生5年同事的张医生发声:“两个男孩可能冒犯了安医生”。在张医生分享的微信截图里,直指“13岁男孩摸到了安医生的屁股”。随后,张医生接受采访,视频观看次数超过3000万。

安然被送去医院抢救的视频也传遍网络。视频里,乔伟绝望地跪地大哭,“德阳安医生”冲上微博热搜。

网友们找到据说是吴菲家人和朋友的微博,怒火烧到这些微博,他们纷纷改名,清空所有微博。吴菲一家的工作单位、住址、电话、照片,都被公布在各大社区、论坛。

她的手机每秒都有人打来电话、发来短信,来自全国各地;她不断收到银行发来的短信验证码,从早到晚;她每天都能收到快递消息,但不敢去收,那是网友寄来的花圈、挽联……甚至有人威胁要去学校门口堵她儿子,扬言要“杀了小崽子”。

吴菲只能借亲戚的手机报警。几天后,她换了手机号。但网友依然没有放过她,通过支付宝一分钱转账的形式,在备注里附上辱骂。

吴菲两个月没去上班,丈夫请假在家陪她。而她更担心儿子——儿子的头像被PS到杀人犯照片上,还被写上“强奸犯”的红字。“为什么要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到一个孩子身上?”

针对“摸屁股”说法,乔伟坦言他之前没听妻子提过,当初也并非因此动手,他甚至不认识张医生。

针对“摸屁股”说法,吴菲反复问过儿子,“他都说没有”。

8月27日,转发过视频的德阳本地营销号在微博上发出道歉声明,不过,发布不到一天,声明便被删除。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段泳池冲突视频,转发视频的媒体纷纷删除。“为什么点了删除,事情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连个道歉也没有?”乔伟不解。

8月28日之后,张医生再也没有更新过相关事件的微博,记者试图联系无果。

“公安局出示的认定书里,清清楚楚写的是‘碰撞’。”吴菲提起“摸屁股”说法,声音发抖,“后来在单位领导面前,公安局给我们看放慢的视频,除非我儿子是长臂猿才有可能!”

创伤如何愈合

在一张最后没能派上用场的草拟调解现场开场白里,安然写道:“我们没有多余想法,只要一个能够回归正常的生活,不再有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发在网络上,相信对方也是明事理、懂法律的人。”

妻子去世第二天,乔伟报警,决定以“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追究吴菲等四人的刑事责任。

乔伟的代理律师赵启太认为,根据提供的事实和已有证据,对方的行为构成犯罪。赵启太告诉记者,当事人的个人信息被另一方公布于众,而受到公众恶意贬损,最后导致当事人自杀的案例,在以前并不多。

当现实生活和网络世界交叠,似乎谁都可能成为网络暴力的受害者。

2007年,北京一女白领跳楼自杀,在生前博客中她声讨丈夫及第三者,因而引发网友对其丈夫和第三者的人肉搜索。2008年,其丈夫以侵犯名誉权、隐私权为由,将多家网站诉至法院。最终,两家网站被判侵权。

该案被媒体称为“人肉搜索第一案”。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刘德良告诉记者,该案引发了当年对人肉搜索是否入刑的讨论,还推动200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三十六条关于网络侵权责任规定的出台。

刘德良认为,在多起类似案例里,当事人利益受到损害,并不是由个人信息公布直接导致的,而损害利益的,更多的是后续的信息滥用和其他侵权行为。他认为,在安医生案中,应该追究后续信息滥用行为,精准打击实施网络暴力的人,追究相关人的法律责任。

吴菲至今仍旧能看到谩骂她一家的帖子,时不时出现在本地贴吧的首页。她说,儿子不敢上学,向学校一个月接一个月地请假,去这个亲戚家住段时间,又去那个亲戚家住段时间,东躲西藏。吴菲走在路上要戴口罩,孩子出门也全副武装,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

他们都再也没有踏进过游泳池。吴菲觉得儿子变得格外敏感,“如果听到我们话题中出现‘游泳’或是对方的姓,立马过来问我们在说啥。”

她收了儿子的手机,怕他看到负面言论,“但不知道他有没有偷偷看……”儿子会小心翼翼问吴菲,“这件事什么时候能解决?”

发出疑问的不仅是他。有网友在微博上建了“德阳安医生”的超级话题,聚集近3000多人、5000多个帖子,每天都有网友打卡,等待最新消息。

乔伟的微信朋友圈停更在去年9月,背景是安然的婚纱照。他俩是高中同学,异地恋多年,直到2014年乔伟转业回德阳工作,两人才重聚。

女儿如今上了一年级。在安然刚离开那段日子,女儿总是拿着笔写写画画,写下“妈妈,我想你”。

今年过年,乔伟终于决定告诉女儿,“妈妈去了天堂”。“我知道。”女儿的回答出乎意料。

安然在离开前,给母亲、公公、舅舅、记者和闺蜜都发了信息,拜托他们照顾丈夫和女儿。

在给《德阳日报》记者发去的微信里,她写道:“和老公相知相惜20年,害他出现这么大的舆论,都是我的错,请帮我安抚爸妈,安抚老公,千万不要再做错事,事情解决就好了,我来为做错的事情负责。”

唯独,没有给他和女儿留下只言片语,乔伟至今也想不通。

他把头埋在桌上,半天没有一句话。

责任编辑:闫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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