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的产业 自拍时代的“中国制造”

日期:05-11
新氧自拍滤镜

脸的产业 自拍时代的“中国制造”

“摄影只是在最简略的意义上传播给了大众。”《表征的重负:论摄影与历史》作者:(美)约翰·塔格版本:拜德雅|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8年12月

脸的产业 自拍时代的“中国制造”

“世上最值得玩味的表面乃是人的脸。”《脸的历史》作者:(德)汉斯·贝尔廷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7年6月

脸的产业 自拍时代的“中国制造”

“美图技术取代了宗教,成了我们赖以面对身体、时间、死亡这些真实生活元素的工具。”《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作者:(德)韩炳哲版本: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1月

脸的产业 自拍时代的“中国制造”

左图是《上影画报》1958年第8期封底,纪录电影《黄宝妹》中的黄宝妹,她是上世纪50年代的工人明星和时尚偶像。后两张是使用美图秀秀滤镜“萝莉控”和“少女日记”之后的黄宝妹形象。

如果不能尝试理解“自拍”,我们将很难谈论今日的摄影。自拍已成为当代摄影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于摄影术传入初期时国人所身陷的被动,今天自拍产业下的“中国制造”,正在将某种高度量化、技术激进的美学范式变成一种“自然状态”。美的立法者不再是作为审美权威的导演或摄影师,也不是作为立法权威的国家,而是无法还原到具体个人的数字化大众。

在修图软件、手机制造业、照相馆、医疗美容业、证件照连锁店等做“脸”生意的新旧产业之中,脸的数据化已成规范,进行着隐蔽的、日常的、无休止的审美价值观规训。当我们发布一张照片需要郑重其事地宣布“无滤镜”、“无美颜”时,说明未经修饰的图片已是稀罕之物。作为颜值经济的代表,仰赖照片的美图公司和医美APP新氧如今已成功上市。摄影被层层包裹进不同产业,反过来倒逼着我们去重新定义“摄影”的本质。

一键美颜

从技术上垄断“美”

如果你愿意,你也将是一个被“加工”的对象,希望你“出厂”的时候足够闪亮。当然,别忘了来美图秀秀社区发布你的“出厂”造型。——美图秀秀广告文案

成立于2008年10月的美图公司堪称中国美颜界的鼻祖,它声称“让世界变得更美”是其使命,“打造美丽生态链,让每个人都使用美图产品”是其愿景。它所创造的一系列软硬件产品,的确推广了一种审美:白乃至于苍白,眼睛不合比例地大,下巴尖俏以至于锋利。偏爱可爱、无辜更胜于美艳的中国口味,也在其滤镜选项(萝莉控、少女日记等)中有所体现。由于诸多“一键美颜”设计是针对理想化女性面容的,因此,糙汉使用美图软件拍摄的照片,往往呈现出反差的怪异(比如高晓松)。

如今被视为“中国特色”的人像美颜,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将黄种人向欧洲人改造的人脸算法——高鼻大眼、轮廓清晰的欧式长相,被置于颜值食物链的算法顶端。这也是何以美图秀秀在海外市场被斥“种族歧视”的原因,它的美丽魔法将黑人“一键”变为介乎黄种人与白人之间的“另类”。

美图手机、OPPO、华为等主打自拍摄影功能的国产手机,让自拍成为一门预先“加工”的艺术。你在前置镜头中看到的自己,已经是一张经过层层修饰的数据之脸。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工业感深重的“美图脸”究竟“美”在哪里。正如常理看来,匠人耗费数十年打磨至温润的玉石,总比工业切割出流畅而无稚拙感的玉石更富于美感一样。

如同傻瓜相机让摄影属于每个人一样,滤镜也让所谓专业修图能力属于每一个人。美图家族的不同产品为角色加工艺术提供了配方说明。比如,美颜相机:“一秒变美,效果超自然,卖萌搞怪时尚啥都合适”;潮自拍:“主题滤镜库帮你拍出电影级大片”。

即便有人认为Instagram、Snapseed等海外修图软件比看起来机械而廉价的美图滤镜更为“高级”,但美图秀秀创造的风靡小程序却具有不同凡响的新奇吸引力,对中国人与老外而言都是如此。比如,2017年Twitter上流传着将特朗普、希拉里及各国明星政要P成唇红齿白娃娃脸的滤镜,这被视为美图秀秀一次成功的海外输出。尽管这些滤镜走红之后都迅速过气,但速朽正是流行的真谛。

如今美图公司已在战略上宣布转向社交,这种脸的共同体可以基于线上也可以基于线下。“一键美颜”基于一套机器学习算法的运作,而这背后则是AI产业“码农”乏味的重复劳作,修图工具在模型训练阶段开始之前,需要数据标注员先做好图片的标注,正如医美医生在脸上标注出需要更正的错误五官那样。

可量化的美

一种反面相学的“看脸”

美不是天赋,而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能力。为此新氧正推出一整套的解决方案,让变美这件事不再依据让人抓不住、摸不透的主观标准,而是完全可量化、有数据支撑的标准体系。——新氧美容微整形广告文案

美颜相机已预先规划了“美”的范式,这也意味着人要反过来去配合工厂标准件的制作标准,透过学习加以自我改造。专业医美APP新氧对于摄影的运用,恰恰体现出这一点:数据化的脸如何反噬自然的脸?透过对于人像照片的“科学”分析,新氧将千人千面定义为需要“返厂加工”的残次品。

这是人像照片在今天的新功能,它是量化美学凝视与研究的对象。2019年1月,新氧首次发布了《2019新氧美商报告》,第一次对“美丽商数(beautyquotient)”这个概念给出了清晰定义。即,一个人对美感和美学的感知、理解与运用能力。除了智商(IQ)和情商(EQ),如今我们也有了“美商(BQ)”。

或许我们更为熟悉的词语是“颜值”。然而,“美商”一词还包含了更为精准的分类。去年,新氧推出了一款叫作“新氧魔镜”的智能产品,它基于平台大数据与AI算法分析人脸,底层是由一百多个脸部特征构成的网状结构,这些脸部特征的不同组合,最终都可以归属于三个分析维度的框架下:年龄感、智力感和距离感。

一个人的独特气质,往往可能是由一两个面部小特征所决定的。新氧将这些特征称为“颜值代码”。颜值代码不仅决定了不同人的气质,还可以为希望改变外形的人们提供精确的数据指引。这意味着被视为每个人面容中的“独特”,都可以被程序化和代码化。我们甚至可以基于“颜值代码”和平台消费数据,来预测未来一年的流行脸型。比如新氧断言,黑莲花脸、厌世脸和争气脸将是2019年的流行趋势。

发明概念永远是重要的,尤其是借助科学化的语言。今天的人像美学陷入了类型学的狂热。新氧所命名的脸的风格类型极富画面感:幼幼脸、少女脸、好嫁脸、御姐脸、仙女脸、高智商脸……与此同时,它将幼齿、聪颖、淡漠、呆萌、成熟等不同感觉祛魅,并还原为精准的数值和比例。

这是一种反面相学的计算。中国古人讲究看相修心,相随心转;西方城市现代性兴起时的面相学,则致力于研究阶层和辨别犯罪。今天的面相学则打碎了美的整体性,这依赖于机器的感知方式来做“图解”,最终要达成的实践是透过整容“改运”,尽管其标准可能是一种“无人”之相。

事实上,修图和整容都非新事物,民国都市女性中已经流行欧化长相,比如林徽因就曾被质疑做过双眼皮,民国女明星也会使用双眼皮胶。然而,这与今天基于影像大数据的医美产业之间仍然存在巨大的鸿沟,因为算法的普遍原则比审美的个人趣味或社会风尚具有更强的规训能力,即便是国家层面的社会主义美学,也无法具备这种内在的强制性。

证件照

作为法律证据的人像

证件照是你最好的名片,它必须展现你美好的一面。我们提供规范的仪态标准和自然的妆容。——“天真蓝”广告文案

网红男女所推崇的锥子脸,其切割琢磨并非基于人的审美标准,而是为了符合上镜以后的美学标准——镜头屏幕会将人脸拉宽。美图AI的存在,即是按照镜头标准改造自然的人面,近来网传哈萨克斯坦总统沉迷美图秀秀的糗事,因他国总统不给自己P图而最终暴露。新闻图片的真实性也受到美图软件的考验。

这种美学规训就连证件照也不能幸免。如今,结婚照是朋友圈最能吸“赞”的照片类型,在“天真蓝”这样的摄影工作室拍摄一张能在社交网站“拿得出手”的结婚照成了必然之选。19世纪新的复制技术使图像在西方得以大规模应用后,照片作为一种身份识别标准,成为政府统计匿名人群和监控大众面孔的手段。网友说,“好想活在‘天真蓝’的身份证里”。社交网络使得证件照成为具有传播价值的可消费之物。当吃瓜群众对于明星素颜证件照的憔悴和平庸故作惊诧时,我们忘了“明星脸”原本就是一张面具。

摄影术早被质疑的真实,在今天的自拍时代反过来生产着另一种真实。网红可以透过影像生产传播带货赚钱,现实生活则构成其平行世界。人们可以为取悦自己而去改动面目,然而有关“美”的话语规则早被现实制定,成为我们难以摆脱的叙事。后现代社会似乎再难寻觅一种集体身份,然而统治集体的范式却从未远离我们。如汉斯·贝尔廷所说,在脸上佩戴人造面具的原始习俗在现代社会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得以延续,“人们宁可终其一生戴着面具四处游走,也不愿满足于拥有一张天生的脸,天然的脸让他们感到无所适从。”

撰文/新京报记者董牧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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