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戏剧性与日常性

日期:10-07

留白是中国画的最高境界。艺术大师往往都是留白的大师,方寸之地亦显天地之宽。图为张大千作品《望远图》(局部)。

留白是中国画的最高境界。艺术大师往往都是留白的大师,方寸之地亦显天地之宽。图为张大千作品《望远图》(局部)。

在“小说”跟“传奇故事”画上等号的古典时代,一部小说里的情节必须具备强大的戏剧张力,才能满足读者的胃口。许多日常生活中不可能碰上的事,在小说里都理所当然地出现,不怕太夸张,就怕不够夸张。英雄救美、赤胆屠龙、剑侠奇缘、怒海余生,能怎么掰就怎么掰。本来阳光底下没什么新鲜事,写小说就写小说嘛,哪来那么多怪力乱神?但经过小说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乱编故事加油添醋后,读者口味越来越“重咸”,日常生活那种古井无波的日子遂进不了小说的大厅,故事情节不夸张毋宁死,久而久之,小说世界奇则奇矣,却也跟日常生活渐行渐远,而在不知不觉中往娱乐的方向走去。

让我们看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她用讲述故事的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因爱听故事而不忍杀她,允许她下一夜继续讲。她的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终于被感动,与她白首偕老。我们再看中国古代东晋史学家干宝著录的笔记体志怪小说集《搜神记》,有谶纬神学,有神仙变幻,有精灵物怪,有妖祥卜梦,还有人神、人鬼之间的恋爱故事,这一切都成了如今新奇幻文学的灵感之源。

照昆德拉的说法,是福楼拜把小说从这样的戏剧性中解放出来。他举的例子是《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中有一段描述埃玛和雷翁相约在教堂私会的场景,本来两个人情投意合你侬我侬,没想到来了一位导游,碎碎念了一箩筐的话,把两人约会的情调都破坏掉了。昆德拉认为福楼拜用这样的日常生活情境去呈现“那恒常并存的平凡性和戏剧性”。也就是说,那个无意中来捣乱的导游虽然招人怨、招人嫌,但那样的场景比较真实自然,比较有文学性啦,否则一对恋人在公众场合谈情说爱了半天,竟然都没有半个人来打扰,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可是一旦“日常化”了,放了一个人进来,那教堂私会的效果便大打折扣,戏剧张力硬是被削去一半。虽然比较合乎一般的日常生活情景,但多数人更想看的,可能是那两人未受干扰时所发生的“天雷勾动地火”式剧情吧,但对于讲究日常性的小说家来说,偏不给你看古典小说中的传奇。

这里所说的戏剧性与日常性,可各自被视为类型小说与文学小说的基本特质。类型小说包含很广,从侦探、玄奇、探险,到爱情、武侠、科幻各种形态都有——基本上,这些小说均属“不夸张毋宁死”型,小说写得再怎么离奇巧合,都能被如痴如狂的读者接受。一个女子情伤自杀未遂,一路哭哭啼啼来到巴黎,不过上街买包烟,怎么就跟失散多年的旧情人在街角转弯处撞个满怀?或是女主角无意中发现,相恋多年的男友原来是杀父仇人的儿子,要不就是男主角有一天突然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原来是某商业巨子的私生子,从天上莫名其妙便掉下来一百亿的遗产……

反正无巧不成书,所谓“巧合的手臂伸长到脱臼”,情节不管怎么乱编,管它合不合理,读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索性两眼全闭,也就读下去了。记得不久前有一组“最强赘婿”系列的长篇小说,主人公开始窝囊得要死,但一路演变下来,就成了地球之外九重天的“仙帝”了。这样的小说,竟然有上千万的点击量……

文学小说当然也营造张力,不过那张力来自日常生活,也就是要“从平凡中呈现出不平凡”,好比煮菜,要淡而有味,味精辣椒沙茶酱全不准放,这时候可就需要另外一种功夫了。

其实文学写作较大的快乐可能在这里。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有能力在别人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事情中抓到不同的“眉角”,而这种发现正是写作者最大的快乐泉源。一旦看到新事情新角度,世界立刻大不同。不同的可能是细节,也可能是意义层面的东西,两者都可以丰富我们生活世界的内涵。

台北故宫博物院在1983年收藏的著名画家林寿宇的《绘画浮雕双联作》,是第一张列入故宫馆藏的华人现代画作。林寿宇中学毕业后前往英国习画。其作品低调简约,以白色为主体,其留白式画风影响不少后来之中国画家。1966年,大画家米罗曾造访他的工作室,并盛赞他对白色的处理,当今之世无人能出其右。林寿宇的艺术成就不仅享誉国际艺坛,也对上世纪80年代创作几何抽象形式的艺术家有深刻的影响,例如1984、1985年由他所发起与指导的“异度”“超度”空间展,体现其对材质、空间的探讨,及“几何抽象构成”的理念。评论家认为林寿宇的白色层次丰富,一层一层不同深浅的白色交错跌宕,令人叹为观止。

白色够平淡了吧?可是大画家就有办法在一片白色当中营造出层次丰富的世界,而不需要其他颜色来摇旗呐喊。音乐上也有类似的作品,拉威尔的管弦乐曲《波丽露》两个主题交互出现,旋律、和声、节奏不变,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因着不同的配器法而有不同层次的渐强音量,听众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入乐曲高潮,及至结束,才赫然发现已走过一段精致细腻的多层次音乐路程。这种近乎魔法的作曲与演奏,完整显现了艺术家从平凡处下手,却爆发惊人动力的能耐。

所以,小说需不需要那么刻意地追求戏剧性,以达到吸引读者的效果?这实在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人生或可比作冰山,我们看到的日常生活事件往往仅是冰山一角,在它底下就有庞大的内容等待挖掘,小说家也许不必看得老远去找题材,只要低头深耕,可能就有取之不尽的宝藏啊。

[版面编辑:龙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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