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官”。他一生中做的最大的“官”,以前叫生产队长,现在叫村民组长,管的是村里的几十户老百姓。古时的芝麻官是七品,推算一下父亲这个生产队长,充其量就是一个“芝麻屑”。
“读书是修身之道,勤廉乃为官之本。”父亲一生奉行这句话。他这“小官”,管不了几个人,却挺把这“官”当回事。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还是集体所有制,村民们每天集体参加劳动。父亲起得最早,后院芦花大公鸡是他的闹钟,鸡叫第三遍,他必起床,扛一把铁锹先到田间地头转一圈,哪块田里需要除草,哪块地需要深耕,哪块地需要施肥,哪块地需要播种……对村里好几十亩田地了如指掌,等到村里的劳动集合铃声一响,他早已经把组合搭配好,作业对象安排妥帖。张家媳妇心灵手巧,适合做细致活,李家儿子身强力壮,适合干重活……对每家每户村民的“优势”,父亲总是熟记于胸,总会扬长避短,尽力做到公平合理。清代张聪贤在《官箴》中说:“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父亲正是用他勤廉的言行、刚正不阿的处事方式,获得了村民的认可。
上世纪八十年代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在村民的民主公选下,父亲依然被选为“芝麻屑”。有人忙着经营自己的责任田,或是忙着下海搞副业,只有我们家一切照旧。这下母亲不乐意了,我们姐弟几个,靠这“芝麻屑”的工资根本养不活一家几张嘴。父亲经不住母亲的唠叨和逼迫,决定下海试试。没想到,外出打工没几个月,村里乱套了,新当选的村民组长被罢免,村民集体要求父亲回来任职。原来,这个新组长与父亲不同,秧苗缺水先顾自家,农作物有虫害先解自己的“燃眉之急”,村民哪家办婚丧喜事必去蹭吃蹭喝,百姓有啥事相求也不积极帮助解决。这跟父亲的“官风”大相径庭,在那个物质条件匮乏的时代,村民们的生活也刚解决温饱,哪有多余的民脂民膏可供他搜刮。父亲一生喜好喝点小酒,但从不轻易端乡邻的酒杯,反而家里的酒杯常被乡邻们端起,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在村民们的强烈要求下,父亲又回到村里,继续当上“芝麻屑”。其实,父亲在外打工的几个月,一直惦记着村里的乡邻,一直牵挂着村里的田间地头。该播种了,该收割了,该放水了,该喷药了……父亲在家时就是村民心中的农技员,不但如此,他还是村民的主心骨,村头婆媳斗嘴,村中间小两口吵架,邻里间闹矛盾都爱来找父亲倾诉、评理、调解。
那年大旱,刚插下的秧苗严重缺水,村里的金湾河也接近干涸,抽不上来水,只好从东岸的芒稻河挖灌溉渠引水。父亲组织村民顶着烈日冒着酷暑大干三天三夜,别人家的秧苗终于喝上了救命水,我们家的几亩地因为缺水,没及时灌溉,全部干枯,这可是一家全年的口粮啊!母亲看着枯死的秧苗,坐在田头嚎啕大哭。那一年,我们全家整整喝了一年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往后的日子,母亲每次提起这事,对父亲就是一顿数落,而父亲总是呵呵一笑,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子旁,摆弄着手里的旱烟。
父亲是那种脚踏实地,安于清贫的人。在最艰难的岁月,他靠几亩薄田拉扯我们姐弟几个长大,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金湾河的河套。他常常感慨说我们姐弟几个就是他的礼物,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他毕生的杰作。(作者:刘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