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临川四梦”与“汤翁宇宙”
日本艺术家演绎的《牡丹亭》歌舞剧,兼具中国戏曲与日本浮世绘特点
汤显祖是明代伟大的文学家,对我国戏剧艺术和传统文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写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黛玉听了……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至今读来,依然令人黯然神伤。汤翁剧作之所以拥有贯穿古今的影响力,核心在于“临川四梦”《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并非各自成篇,毫无关联,而是由其人生哲学、社会理想与仕途感悟一以贯之,形成了一个内涵丰富饱满,情感激荡高昂的“汤翁宇宙”。
万历五年开始,28岁的汤显祖头戴“举业文章八大家”的光环两次赴京会试均因拒绝首辅张居正的笼络而名落孙山。这不仅是科举失败,更令这位青年学子怀疑起世道天理。所谓天理昭昭,存于人心;人心不死,天理不灭。但天理是否只存于心,难行于世,在这权操于贵的世上是否还有“公义”可言?
10年后,汤显祖以一部《紫钗记》回答了那个青年的疑问。在这部作品中卢太尉对李益威逼利诱:“古人贵易妻,参军如此人才,何不再结豪门?可为进身之路”,欲使其对发妻忘恩负义,出卖道德人格以换取飞黄腾达。但李益始终坚守自己的道德贞操,此情此景与面对权相张居正的青年汤显祖何其相似。与在扭曲的现实中两度落榜不同,“汤翁宇宙”中“公义”随之而至,卢太尉削爵罢官,李益夫妇得以团圆,大快人心。
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49岁,他厌倦了晚明黑暗腐败的官场空气,决计身携已完稿的《牡丹亭》弃官回乡。若说理性是人超脱万物而为人的尺度,那么深入骨髓的“情”作为万物灵长的根基,是人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原始悸动。它的力量如此强大,使人类虽历经战乱痛楚却仍对美好时代的温情脉脉充满希望。
《牡丹亭》就是将“情”这一推动人类发展的“核动力”进行形象化设计和描述的故事。封建时代里,杜宝为爱女丽娘聘请教师是特别的亲情;陈最良讲《关雎》使丽娘心思萌动,激起的是少女春情;丽娘梦中与柳生幽会,梦醒思念成疾是因了对爱情的强烈向往。丽娘之死是为情,复生亦是为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最后杜柳夫妻与父母相认,虽经险阻但始终不弃,由爱情之完美又得亲情之团圆。“情”不仅充塞天地,使故事情节完整动人,更给了我们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动力。
万历二十八年,满头华发的汤翁已届天命之年,回顾往昔宦海沉浮已十余年。他静坐室中,对这段人生感慨良多,情之所至便动笔写下《南柯记》。主人公淳于棼作为游侠性格的人物是情感力量的化身,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即便像淳于棼般性格耿直,也抵不得宵小的“袭击”和“围猎”,无法逃脱官场命运,得势时门庭若市,失势时门可罗雀,在患得患失中堕落沉沦。汤翁多年来始终无法做到在晚明黑暗的官场中随波逐流,但“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作为清醒的旁观者,他早将“官场”百态看得清清楚楚。《南柯记》既表明他对晚明险恶官场的态度,又是对他多年为官生涯的总结。虽然最后无法像淳于棼一样看破红尘,皈依佛门,但他心中也已有所顿悟,对甚嚣尘上的朝堂和仕宦生涯不再留恋。
万历二十八年,汤翁最看好的长子汤士蘧在南京参加秋试中偶染风寒去世。这对一个高洁孤傲的老人来说是沉痛的打击。次年正月,吏部又以“浮躁”为名将早已弃官的汤显祖追论撤职,何等可笑!所谓“权欲”令千万人求之白首,汤翁却独借《邯郸记》中之“卢生”一表心中不屑。
剧中卢生无论是姻缘、科举,还是“河功”“战功”都显得滑稽可笑,特别是其人之将死却仍执念于“功名”二字,却不知死后成空,将同大梦方醒。汤翁通过塑造这样一个对封建功名利禄趋之若鹜的滑稽形象,一展心中对龌龊官场的不屑;对高官权贵的鄙视;对浮华如梦的感悟,同时又以讽刺笔法将原本令人咬牙切齿的卑鄙形象解构,化而为读者嘴边轻蔑的一撇。这种举重若轻的写法突显了汤翁高超的文学才能,更体现了他对这一生宦海沉浮,生离死别所得之了悟,一如21岁乡试中举后所写的五言诗:“搔首向东林,遗簪跃复沉。虽为头上物,终是水云心。”
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曾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种对“情”的感悟,不知令多少人共鸣,每当在梦境中醒来,再走入新的梦境时,总会回味那或仙、或佛、或侠、或情的斑斓残梦。“汤翁宇宙”中有健全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有杜丽娘、霍小玉等一众人物和在他们身上发生的动人故事。我们的目光不妨从“漫威宇宙”“DC宇宙”稍稍移开,看看嬉笑怒骂间皆蕴有深厚文化内涵的“汤翁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