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钟”频响,浏阳花炮产业转型之困

日期:12-12
花炮厂事故

原标题:“警钟”频响,浏阳花炮产业转型之困

“警钟”频响,浏阳花炮产业转型之困

12月5日,航拍发生爆炸的浏阳市碧溪烟花制造有限公司石下工区。新京报记者邵骁歆摄

12月4日上午,湖南省浏阳市澄潭江镇达坪村的浏阳市碧溪烟花制造有限公司石下工区发生一起花炮厂爆炸事故,致7人死亡13人受伤。长沙市安全生产委员会12月5日通报,事故系工人在搬运货品时出现抛甩动作,因摩擦撞击引起药饼爆炸所致。

爆炸引发了行业风波。12月4日起,长沙市烟花爆竹企业全面停产整顿。12月6日,湖南省安全生产委员会通报称,该事故的发生,充分暴露出湖南省烟花爆竹安全基础仍然薄弱。并已制定烟花爆竹生产经营企业的顽瘴痼疾专项整治方案。

浏阳被称为“中国烟花之乡”,在事故发生的澄潭江镇达坪村,村民们“靠花炮吃饭”。

今年2月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浏阳市政府提出了花炮企业生产“零死亡”的目标,如今目标已无法实现。当地一位资深业内人士称,事故是给浏阳花炮行业敲响的又一次“警钟”。

“警钟”频响,浏阳花炮产业转型之困

12月5日,受事故影响,附近村民家中的窗框变形、玻璃破碎。新京报记者邵骁歆摄

突如其来的爆炸

12月4日,达坪村村民王丽萍一大早便出门,前往山坡上的“擦炮厂子”。

山脚的水泥路旁是几片收割过的黄色稻田,田里留下一排排稻桩。从水泥路一处岔开的斜坡路,向上拐两个弯,就到了浏阳市碧溪烟花制造有限公司的石下工区车间。这里一共有三排工房,王丽萍在中间那排工房里干活。

7点多,巨大的爆炸声突然传来。“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王丽萍回忆道,当时她惊慌失措,跟着身边人往车间外跑,看到身后的房子全部倒了下来。因为跑得太匆忙,她脚下被绊,摔倒在地,一块重物从身后砸中了她的腰部。

大约500米外,稻田另一端的村道上,摩托车司机李明宇抬头,看到对面半山坡的厂房轰然坍塌,木头、红砖飞向上空,还腾起一阵巨大的蘑菇云状黑烟。

村民吴秀春的家位于工厂正下方,爆炸发生时,她在门前的水泥地散步,忽然感到一阵震动,用她的话说,“像地震一样”。吴秀春和儿媳一起抱着年幼的孙子往稻田里跑,她回忆,有砖头在天上飞,砸坏了屋顶瓦片,还有的落到不远处的稻田里。他们一直跑到几百米外才停了下来。

多位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爆炸声“隔一段时间便响一次”,一共响了三到四下。一段现场视频显示,许多村民在当地一所小学的门口空地避险、观望,对面山坡上,几束白烟飘荡。

据长沙市委网信办12月4日通报,这起花炮厂爆炸事故造成7人死亡、13人受伤。事后,企业责任人及相关责任人被警方控制,浏阳市官方已先期免职3名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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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5日中午,事故现场有数名消防人员在进行相关工作。新京报记者张熙廷摄

厂房成了废墟

12月4日上午8点多,正在浏阳市上班的龚勇接到姐夫电话,“你姐姐出事了”。龚勇的姐姐龚良今年41岁,在事发车间上班。

龚勇连忙赶到达坪村。龚勇回忆,他在事发地下方的岔路口看到,警方在此拉起警戒线,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坡上有消防人员正在洒水。龚勇寻亲心切,从另一边绕远路,穿过一片菜园,到了半山坡。他看到石下工区的厂房已成平地,砖头、水泥碎块堆砌成一片废墟,“高度快到小腿位置”,一些灭火后留下的水坑还冒着烟雾。“小擦炮”四处散落着,在稀疏的火星里,偶尔迸发出声响。

龚勇没看到姐姐,只能等待消防人员的救援。他拍下的一段视频显示,事发地不远处,一辆面包车严重扭曲变形,厂房仅剩几根柱子,附近地面碎片满地,有挖掘机正在作业。

当日下午,龚勇的堂哥在现场辨认出了龚良的遗体。龚勇的母亲在事发后听到女儿失踪的消息便晕倒被送到医院,家人一直不敢将龚良遇难的消息告诉她。

山下,许多村民家中窗户玻璃被震碎。村民吴秀春说,她后来回家看到,满屋子散落着玻璃碴。家中不少窗框已变形,墙体出现轻微裂痕。吴秀春介绍,政府工作人员第二天拉来了瓦片,并对房屋结构进行检查。

12月5日,新京报记者在事发村庄看到,山坡下的民房存在不同程度受损,有村民在自家楼前或楼内清扫玻璃碎片;有一栋民房的二楼窗户已无玻璃,浴室内吊顶开裂;还有村民将薄膜纸钉在破碎的玻璃窗上,用来挡风。

当日,多位澄潭江镇政府的工作人员逐户排查统计房屋受损情况。一名镇政府工作人员称,已有数个工程队,正维修、更换村民家中受损的窗户,事故中的伤员,分别被送往浏阳市中医院及浏阳市人民医院进行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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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5日中午,2名澄潭江镇政府工作人员从事故现场附近一户村民的住宅中走出,他们称正在对受损情况进行统计。新京报记者张熙廷摄

“相对安全的环节”

一位曾在事发车间工作的女职工告诉新京报记者,涉事公司主要制作各类小型玩具花炮——擦炮。

擦炮制作中最危险的“药物线”,在山上的独栋小屋中完成,经过“药物线”制作的半成品会被系成一捆捆药盘,由电瓶车运到车间,她的工作是给这些擦炮贴上包装纸,装进包装盒中,成品会被打包送到旁边的仓库。

据其介绍,厂区的3个封装车间相互隔开,但中间有通道。因封装环节不接触火药,是生产过程中相对安全的环节,车间内人数较多,一般有几十个人上班。

制作擦炮过程中,男女分工不同。男性一般参与灌药、装箱,而这次事发厂区的封装环节,多由女工参与。新京报记者接触多位村民和死伤者亲属,他们提供的信息显示死伤者也多为女性。

这位女职工说,最初听说事故发生在封装车间,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种半成品,没火是不会燃的。”当地一位花炮行业资深人士、有十余年从业经历的王兆平也表示,封装环节工人不直接接触火药,出事故的概率很低。

但事故的确在撞击中发生了。湖南省安全生产委员会12月6日发布通报称,经初步调查,事故系13号包装车间职工,在将盛装半成品的塑料筐拿出工房时出现抛甩动作,因摩擦撞击引起药饼爆炸,并引发12号包装车间发生殉爆。

另据央视新闻报道,在对3名官员先期免职之后,浏阳市官方对外透露,涉事企业存在违法生产、改变工房用途超量作业等违法行为。

事发时,浏阳市的烟花爆竹产业在高温假期后复工仅一个多月。据湖南省安委办印发的《关于加强高温季节和国庆特护期间烟花爆竹安全生产工作的通知》,7月1日至9月30日,湖南省烟花爆竹生产企业全面实施高温停产措施。符合复工条件的企业,10月7日可提出复工申请。

王兆平分析,涉事企业之所以改变工房用途和超量作业,可能与年关将近,急着赶工有关。

家家户户“靠花炮吃饭”

在达坪村,村民们形容烟花企业“遍地都是”。因收入可观,多数没有外出务工的人都干这一行。事故中遇难的龚良,家就在距离事发车间约2公里处。

据其弟弟龚勇介绍,龚良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十六七岁,在长沙读书;儿子13岁,已上初中。此前龚良本打算换一份普通工作,但和丈夫贷款买房后,还是选择在待遇相对较高的花炮厂上班。

“如果她去洗碗,一个月能有2000多元。在花炮厂里,每个月有三四千。”龚勇介绍,龚良工作的车间,通过计件核算工资,车间内管理员会将每人封装的件数记录下来,工资则在年底结算,一年到头,收入可达4、5万。

而参与和火药直接接触的“灌药”等工作,每日收入可在300元以上。员工如果手头紧,还可以找老板预支一些钱。此外,厂房对上班时间没有要求,较为自由。“在外打工每年也能赚几万,但家里小孩不可能照顾得过来。”一名村民称。

多位村民介绍,这家花炮厂还管工人一顿午饭。他们称,这家工厂在村里规模不算大,但做事的人很多。“食堂里一桌10个人,最多的时候能坐满七八桌”。住得远的人来干活,厂里还会派车接送。

在达坪村,不少村民屋外堆放着没有装上火药的烟花纸筒。对此王兆平介绍,浏阳市一些花炮企业会把纸筒制作外包给加工厂,加工厂则从村民家中买来制作好的、质量合格的纸筒。至于加工厂为何不全由工人生产纸筒,“因为这受到工厂大小等因素的制约。”

事发后,一些村民对媒体采访心存顾虑。村民李明宇向新京报记者坦言,这里每家每户都“靠花炮吃饭”,不希望因此事受到负面影响。12月4日后,长沙市烟花爆竹生产企业实施全面停产整顿,一些村民也向新京报记者表达了担忧。“媒体曝光后花炮厂关门,我们吃啥喝啥?”

但也有人想远离它。事故中另一名死者的弟弟告诉新京报记者,他的哥哥在同一个厂房给擦炮上药,如今嫂子离世对哥哥打击很大。“他说之后再也不干这个行业了”。

从家庭作坊到现代化工厂

公开资料显示,1995年,浏阳被授予“中国烟花之乡”荣誉称号。2002年,国际烟花协会(IFA)总部常设浏阳。

2006年出版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大观》一书中介绍,浏阳有上千年的花炮制作历史。新中国成立后,浏阳花炮外销五大洲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品种一度发展到13大类、3000多个。2003年,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对浏阳花炮实施原产地域产品保护。2004年,国家工商总局注册“浏阳花炮”驰名商标。

此次事故发生后,浏阳市乃至代管其的长沙市花炮行业受到波及。据央视新闻报道,长沙市烟花爆竹生产企业从12月4日起,实施全面停产整顿,湖南将对全省烟花爆竹企业开展拉网式隐患排查。

王兆平所在的花炮公司也停产整顿,当地安监部门的工作人员到公司检查。工人们回了家,等待再次开工。

王兆平介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浏阳市花炮厂以家庭作坊式的小企业为主,工人往往只有几个。当时花炮生产相对粗放,故而事故较为频发。

红网一篇2007年的报道指出,上世纪90年代,浏阳花炮企业最多时达2万多家,几乎“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安全事故时有发生。当时的行业,有着分散经营、规模小、手工操作、质量参差不齐、附加值低的特点。从1998年开始,浏阳市强制性取缔上万家非法生产的手工作坊。此后,又对花炮产业进行整合提升,使得当地花炮产业从作坊式发展转变为集团式。

报道介绍,据不完全统计,1999年以来,浏阳市先后投入8.65亿元共改造花炮企业725家,新建厂房28650栋。“企业结构、产业布局、组织结构得到了全面优化,完成了家族式管理向现代企业管理的对接”。

王兆平告诉新京报记者,在此过程中,花炮行业的一些手工生产环节也逐渐被机械生产所取代。一些企业与职业学校合作,培养专业人才。“总体而言,可以说这个行业是从不规范渐渐走向规范的。”

浏阳市因花炮而闻名,花炮产业也成为了当地的重要产业之一。

浏阳市政府官网显示,2018年,浏阳市花炮产业集群实现总产值228.2亿元,同比增长9.7%,其中出口销售额31.5亿元,同比增长14.1%。而此次事故发生的澄潭江镇,则以生产小型烟花出名。当地政府正着力将之建设为“小型烟花之都”。

浏阳市政府官网发布的《澄潭江镇2019年工作报告》指出,2018年,浏阳市生产小型烟花的企业共有183家,澄潭江镇占71家,占比38.8%;浏阳市小型烟花产业年产值17亿元,澄潭江镇8亿元,占比47.1%。

上述报告还指出,从镇域看,澄潭江镇小型烟花总产值占全镇花炮产业总产值的88.3%,缴纳财税8615万元,占全年财政税收的78.3%。

“困境”中的花炮产业

王兆平对新京报记者表示,近年来,随着当地其他产业发展,以及各地对环保的重视,他所在企业的生意已不如前。“以前大大小小的活动都会放烟花,但现在,需要放烟花的活动少了,钱没那么好挣。”

除此以外,人力成本、原材料成本、生产机械成本也在上升,让不少花炮企业迎难而退。不少年轻人,也不愿意涉足这一行业。

当地一位长期从事小型花炮贸易的企业人士对新京报记者表示,近年来,小型花炮产业发展面临全国多地禁放,以及个人消费降低的挑战。“以前就像年货一样,但现在大家都不想玩了。”他说,小型烟花产品较多、包装样式多,考虑到成本,许多小企业难以用机器取代人力。“一个机器就是一二十万,做出来了,万一这个产品被淘汰了怎么办?”

湖南省安全生产委员会也指出,多数生产企业安全标准不高、管理粗放,设备简陋,工艺落后。

和王兆平所说的“大家都不想玩了”相对应的是浏阳花炮行业近年一系列的安全生产事故。

新京报记者检索公开报道及浏阳市政府官网发现,2015年7月22日,浏阳市社港镇一家烟花制造厂发生一起火药爆炸事故,造成1人死亡,1人受伤。

2016年3月2日,浏阳市新沙花炮厂发生一起火药爆炸事故,造成2人死亡;同年5月17日,浏阳市荷花出口烟花厂发生一起爆炸事故,造成5人死亡、1人受伤。事发后,企业主要负责人指使其亲属转移3名遇难人员尸体,瞒报事故死亡人数。

2017年3月8日和9日,浏阳市连续发生两起鞭炮烟花企业爆炸事故,致2死3伤;2018年10月28日,浏阳市荷花街道一家烟花厂发生爆炸事故。

在此次爆炸事故发生后,湖南省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的通报严厉指出,该事故的发生,充分暴露出湖南省烟花爆竹安全基础仍然薄弱。

前述从事小型花炮贸易的企业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在浏阳,一些花炮企业负责人为了控制成本,使用劣质的原材料进行生产,容易在员工不知情的情况下引发事故。他表示当地政府应该加强这一方面的监管,淘汰劣质的不安全产品。“只有安全抓得足够紧,悲剧才不会重演。”

湖南省安全生产委员会表示,花炮生产企业非法违法生产经营的行为方式多变、隐蔽性强,难以及时发现和打击。此外,花炮行业发展信心不足,安全投入降低,低水平扩张、低成本竞争、低质量发展的问题突出,导致安全监管压力陡增。

今年5月,浏阳市政府发布《浏阳市推动花炮产业高质量发展十条》(下称《浏花十条》)。“加强产业宏观调控、调整优化产业结构、强化产业要素保障、努力拓展内销市场……”这是《浏花十条》中,浏阳市政府为面临困境的花炮行业开出的“药方”。

按照官方解读,《浏花十条》发布的目的,是为了实现产业倍增效应,“为行业涅槃重生创造契机”。而其中,还提及要加快花炮产业的新旧动能转换。

这一点也获得前述企业人士的证实。他介绍,目前当地政府部门正加大力度对落后产能进行淘汰,花炮企业一旦倒闭,便难以拿到新的相关证书。

今年2月,浏阳市召开了2019年全市安全生产暨花炮产业发展工作会议。会议提出,要努力实现有限空间作业“零死亡”、花炮企业生产“零死亡”的“双零目标”。

12月4日,在碧溪烟花公司石下工区传来的爆炸声中,这个目标已然破灭。

“这算是给我们这个行业,又一次敲响了警钟。”王兆平说。

(文中所有具名人物皆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张熙廷潘闻博邵骁歆

编辑林野贾悦校对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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