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时报赴日本福岛特派记者邢晓婧徐可越]编者的话:位于寒暖流交汇处的日本福岛沿海地区海产品种类繁多,这里盛产的秋刀鱼、比目鱼、青花鱼以及各种贝类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福岛人。福岛第一核电站核事故发生12年来,当地渔民和相关团体一直努力重振渔业,当情况逐渐好转时,日本政府和东京电力公司(以下简称“东电”)却违背承诺,执意决定将福岛核污染水排放入海。《环球时报》记者日前深入福岛调查采访时强烈感受到,当地渔民对政府“背信弃义”的愤怒。这片浩瀚的大海为渔民提供了生计,渔民也将守护大海当作使命。“为了子孙后代,现在必须站出来反对(核污染水)排海!”当地渔民这样对记者说。
被禁言的福岛渔民
2011年“3·11”日本大地震和之后的海啸导致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事故,当地渔民一度被禁止捕鱼。2015年,日本政府以及东电与福岛县渔业协会联合会、日本全国渔业协会联合会签署协议,承诺“在没有获得相关人士的理解和同意前,不会对存储在罐中的福岛核污染水做任何处理”。2021年4月,日本政府公然违背承诺,宣布将在2023年把福岛第一核电站内上百万吨核污染水在处理并稀释后排放入海。这一计划引起日本渔业协会等团体的强烈不满。
海洋被污染,生计没了着落,作为最直接的利益攸关方,福岛渔民的想法本应得到各界的重视。然而在行前联系采访的过程中,《环球时报》记者惊讶地发现:福岛渔民被禁言了。
记者联系了福岛县渔业协同组合联合会、福岛县相马双叶渔业协会等行业团体,请他们帮忙介绍辖区内的渔民,但他们却表示“已经不允许渔民个人接受采访”。记者又通过其他途径想方设法联系渔民采访,但不是遭到拒绝,就是石沉大海。不得不说,日本各个行业协会既等级森严又异常封闭,成员若因得罪行业协会遭到排挤,相当于砸碎饭碗。有人对记者的采访邀约面露难色,理由是“我们世世代代还要在这里捕鱼啊!”正当前期联络工作陷入困境时,福岛县新地町的渔民小野春雄表示愿意接受采访,对于福岛核污染水排海这件事,他有话要说。
新地町位于福岛县最北部,而《环球时报》记者落脚的磐城市位于福岛县南部。为了采访小野春雄,记者早早出发,一路向北,穿过广野町、楢叶町,以及福岛第一、第二核电站所在的双叶町等地,最终抵达新地町。
这里最大的车站新地站在2011年的海啸中被冲走,2016年12月重开的新车站距离海岸约有700米,是著名的可以欣赏大海的车站。这座被称为“观海镇”的小城也被寄予了促进福岛灾后振兴的厚望。
小野家族世代以捕鱼为生。“3·11”日本大地震引发巨大海啸,当时正在出海捕鱼的小野春雄侥幸逃过一劫,而在另一艘船上的弟弟常吉却永远离开了家人。4个月后,常吉的尸体才被找到。小野春雄表示,现在每次出海捕鱼时都会想到弟弟。受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事故的影响,当地渔民在灾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出海捕鱼,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为此,小野春雄这些年来一直在向日本政府和东电要说法。
“为了子孙后代,现在必须站出来反对核污染水排海!”《环球时报》记者赴日本采访之前,曾和小野春雄约好在新地站附近的一个酒店大堂见面。因为间隔有点久,临近约定时间,记者想提醒他一下,却数次联系不上。采访当天,记者提前到了约定酒店等待,心情忐忑不安,既担心他万一迫于压力临时爽约,同时也能理解他的处境。正在这时,酒店的自动门打开,小野春雄阔步走来。这位今年71岁的渔民穿着红色短袖,身上微微带着海洋的味道。他脚踩拖鞋,走起路来依然步履矫健,坐下后没等记者提问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内阁总理大臣岸田文雄什么时候能来听听我们的声音?什么时候能来了解一下福岛的真实情况?”小野春雄操着一口福岛方言,语速很快地说道,“政府以为发发宣传单,告诉民众核污染水‘没问题’就能将其排入大海吗?那真的安全吗?大海不是垃圾桶!在日本,往大海里扔普通垃圾都要被罚款,为什么含有放射性物质的核污染水却能排入大海?明明有别的办法,日本政府和东电却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廉价的方式,草率地决定把核污染水一排了之,这真的很奇怪!”
小野春雄从15岁起跟着父辈出海捕鱼。因为核泄漏事故的影响,当地渔民现在每月只能出海捕鱼10次。采访当天是小野春雄5月的第二次出海。那天他凌晨2时出海捕鱼,5时归来,之后开始做些整理渔获、修补渔网等工作。稍事休息之后,小野春雄13时去市场把鱼卖给批发商,15时在结束了一天工作后,他才出现在记者面前。
“在这里曾经可以打捞新鲜美味的海产品,是宝库!大海是大自然的馈赠,不是人类的私有财产,对于生活在岛国的渔民来说,大海就是我们的神!”小野春雄气愤地说,“经过12年的努力,福岛的渔业情况刚刚有所好转,如果在这个时候把核污染水排放到大海,相当于我们过去12年的努力统统白费!这对福岛渔业是毁灭性的打击!”
小野春雄表示,除了渔业协会禁止渔民个人接受采访外,日本政府也在控制舆论,减少媒体对渔民的采访。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是什么让小野春雄站出来勇敢发声?他表示:“我没有错,渔民也没有错!鱼和大海不会说话,所以渔民才要替它们说出来!”
小野春雄认为,日本政府和东电制定的废炉计划难以实现,如何妥善处理福岛核电站的废炉问题才是关键。在关键问题尚未得到解决的情况下,没有必要着急将核污染水排海。日本政府和东电口口声声说经过处理过的核污染水是“安全的”,但倘若三五十年后才发现问题,那时政府更迭,时间又久远,不可能有人为政府现在的决定负责,这太可怕了!小野春雄告诉《环球时报》记者:“我的3个儿子都是渔民,为了子孙后代,现在必须站出来反对核污染水排海!我希望核污染水排海方案可以暂缓,各方有必要一起冷静讨论如何处理福岛核污染水。”
超市难觅福岛海产品踪影
在探访了福岛鱼市和生鲜卖场之后,《环球时报》记者理解了小野春雄的担忧。距离磐城市中心约15公里的小名滨港是福岛县的最大港口,出海归来的渔船在这里卸货,这些产品之后再被运到旁边的小名滨鱼市场上批发销售。
印象中的鱼市往往是一大早就开门营业,可当《环球时报》记者早上8时30分抵达时,市场里竟然空无一人。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里11时才开始卖货,而且只卖给指定的批发商。
这样一来,消费者还能吃上新鲜的鱼吗?带着疑问,记者拨通了福岛县渔业协同组合联合会指导部主任泽田忠明的电话。他解释说,因为批发商要去不同的鱼市上货,所以各个鱼市错开了交易时间。此外,小名滨鱼市开市晚,和当地部门要在海产品上市之前对其进行检测有关。
相马双叶渔业协会会长今野智光给出了更详细的介绍。他说,“3·11”日本大地震以及核泄漏事故发生后,为确保福岛县水产品的安全性,只有经过检测被认定安全的鱼种才被允许打捞。此外,当地有关部门还会在每个销售日对各个品种的鱼进行抽样检查,并将50贝克勒尔/千克定为放射性物质检出标准,是日本《食品卫生法》规定标准值的一半。如果相关海产品超出这一标准,福岛县还会采取其他措施,确保这些产品不会在市场上流通。
时钟指向11时,小名滨鱼市的交易准时开始。与在电视上看到的热闹场面不同,市场里的渔获只摆了几排,渔民连同批发商不过十几人,交易大厅比较空荡。《环球时报》记者又探访了当地超市里的海产品货架,发现其中不乏美国、智利以及俄罗斯等国的产品,而福岛县的产品难觅踪影。泽田忠明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和“3·11”大地震发生前的2010年相比,2022年福岛县海产品的销量仅仅恢复大约两成,销售渠道也没有扩大,渔协仍在持续宣传福岛县海产品的品质,争取恢复并扩大渔获量和销量。
“就算是‘假设’,我们也没有想过要把福岛核污染水排放至大海。”泽田忠明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事故导致的损害依然存在,政府的核污染水排海计划加剧了这种损害,让渔民感到悲哀。“福岛渔协反对核污染水排海计划的立场没有改变,”泽田忠明强调,今后将联合日本全国渔业协会联合会等组织继续向政府和东电表达反对意见。
守护大海是全世界的责任
同样反对核污染水排海,福岛渔业协会等组织为什么要禁止渔民发声呢?今野智光解释说,每个渔民的诉求不一样,因此渔协需要综合各方意见,然后形成方案去和政府进行商谈。公开资料显示,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事故发生后,东电用于赔偿受害者以及进行废炉作业等费用超过12万亿日元(1元人民币约合19.5日元),这其中也包括对渔民的赔偿。不过,在决定将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污染水排海后,日本政府虽然制定了一些赔偿计划,但福岛渔民尚未拿到一分钱。
为应对核污染水排海给渔业造成的影响,日本政府设立总额为800亿日元的专项基金,其中500亿日元将用于补贴涨价的船舶燃料,300亿日元将用于冷冻储存海产品。按照日本政府的设想,核污染水排海如果影响了福岛海产品的销售,可以先将货物冷冻起来储存,等到价格回升之后再拿出来解冻销售。这种操作方式让渔民哭笑不得,小野春雄连连吐槽政府高官“不懂行”。
事实上,对于渔民来说,大海不仅帮他们维持生计。在对小野春雄的采访过程中,他一直强调,反对核污染水排海不是钱的问题,守护大海是渔民的使命。他还记得把海产品送去东京筑地市场而当地商户明确拒绝说“不需要”时,那种绝望的心情。包括福岛在内的日本其他地区民众也曾多次在经济产业省等政府机构前举行集会,抗议政府将核污染水“一排了之”的计划,认为守护大海是全世界的责任。5月16日,此类抗议就在东电总部以及日本国会众议院第二议员会馆前举行。
小野春雄对《环球时报》记者说,中韩等国非常关注福岛核污染水的排海问题,也有德国媒体来采访过。前不久,有韩国团体邀请他赴韩国交流,分享福岛渔民对核污染水排海的真实想法。他虽然很想去,但因为每个月只有10次的捕鱼机会,他实在舍不得错过,就婉拒了。
对小野春雄的采访大大超出了预定时间,采访结束后,夕阳笼罩着大地。小野春雄指着不远处的鹿狼山,对《环球时报》记者说:“看到没?那座山我每天都要爬一遍!我要健健康康地活到100岁,我要亲眼看看到那个时候,福岛核污染水的问题能不能解决,福岛渔业能不能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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