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里兰卡,6个月里,他们失去了医疗、婚礼和粮食

日期:07-20
斯里兰卡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在过去的六个月时间里,拥有2200万人口的岛国斯里兰卡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粮食价格飞涨,全岛大停电,燃油和燃气短缺,政府宣告“破产”,数万人走上街头,连续的反政府抗议最终迫使总理和总统接连辞职,拉贾帕克萨家族对斯里兰卡长达十五年的统治暂时告一段落。

在21世纪初新兴市场的经济增长高峰中,斯里兰卡一度表现相当亮眼。尤其是在2009年内战结束后,拉贾帕克萨政府大力吸引外资,在国内大兴基建,并主力推广斯里兰卡的旅游业,意图将斯里兰卡打造成“南亚新加坡”。

但2019年的恐怖袭击和2020年的新冠疫情,将原本就隐忧重重的斯里兰卡经济推向了崩溃的边缘。今年2月,外汇枯竭最终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粮食、燃油、燃气、电力等必需品全面出现短缺。

危机不仅导致斯里兰卡的经济和民众的日常生活几乎陷入停滞,还让数百万穷人陷入人道主义危机的风险。世界粮食计划署最近发布的一份报告称,有630万斯里兰卡人处在粮食不安全的状态,占了全国人口的28.3%。其中,至少有6.5万人处于严重的粮食不安全状态。报告警告说,如果不立即干预,这些数字可能会急剧增加。

在政治动荡中,斯里兰卡政府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其他国家的援助协商也受到影响,虽然拉贾帕克萨兄弟暂时离开了政坛,但民主重建和经济恢复仍前途未卜。

危机中,生活在斯里兰卡的普通人在如何应对?他们又对当前的局势有哪些期待?

Nicole是生活在斯里兰卡南部小镇的中国姑娘,她目前怀着小孩,因为缺油,要精打细算留着汽油去医院产检;Penuka是科伦坡的一名游泳教练,他因为生活成本的上涨被迫推迟了结婚计划,已经三个月没能回老家看望母亲,连母亲吃的药有时也买不齐;Irudaya是斯里兰卡北部小镇穆莱蒂武的渔民,这里在内战中饱经摧残,人们除了打渔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因为燃料短缺,渔民已经近一月没有出海了,她也失去了收入,不久的将来就可能落入忍饥挨饿的境地。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文|罗瑞垚 Prabhu M

Nicole/29岁,美瑞莎

怀孕九个月,精打细算留着汽油去产检

我是去年四月份来的斯里兰卡,和我的老公一家人住在斯里兰卡南部的海滨小镇美瑞莎。

我现在怀着孕,预产期在九月。我家在上海,本来打算在六月份回国,因为当时上海疫情比较严重,就放弃了回去的打算。从今年二月开始,斯里兰卡就开始停电,最长的时候每天要停十几个小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因为缺油,我们除了去医院检查之类的必要出行,几乎没有出过门。

我们平时出去一般是我老公骑摩托车载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加到油了。上一次加油是6月初,他排了七八个小时的队,才加到了一些油,他留了500毫升的油在瓶子里面,平时不敢用,只有我去医院的时候才会用。现在排队加油需要提供必要服务的证明,不给私人提供,而且排队时间要更久。但外国人去是可以加到油的,都不用排队,可是我不会骑摩托车。

罗瑞垚摄

罗瑞垚摄

等到生产的时候,我们准备在周围认识的人那里找一个突突车。去医院大概10公里的路程,前一阵子,往返的价格已经涨价到了4000卢比(约合人民币74元)。

现在还是每天会停电三个小时,但电路不太稳定,维修工人也因为没有油不能来修,有时候就会计划外停电。我住在一楼,没有风,有几次我半夜被热醒,又跑到楼上去睡觉了。

刚开始停电时,我买了六月份回国的机票,准备回去生孩子的。但当时上海突然发生了疫情,很多朋友都劝我不要回去。在那之后,回国机票还是太贵了,我也想等配偶签证开放后跟我老公一起回去,所以就决定等到生完孩子,希望年底的时候能一家人一起回去。

罗瑞垚摄

罗瑞垚摄

斯里兰卡的医疗条件还是比较有限,我在当地的私立医院做产检,这边很多检查都是没有的,没有排畸和唐氏筛查,要做三维和四维B超的话,都要去科伦坡才有。就只能做最基本的检查,验血、妊娠糖尿病、照一下B超,其他项目就没有了。

去年八月份,我和老公都感染了新冠,当时是德尔塔变种,我的体质不是很好,症状还是比较严重的。去了医院,他们拿不准是新冠还是登革热,但检测要送到50公里之外的加勒,要三四天才能出结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治疗,所以当天晚上我们就回家了。那天晚上,医院里人特别多,深更半夜都一直陆续有老人、小孩进来。

美瑞莎是斯里兰卡最热门的旅游目的地之一。2020年疫情期间,我被困在斯里兰卡,在这里认识了我老公,他是本地人,认识三个月我们就“闪婚”了。当时,我正在国外长线旅行,从印度去了泰国,又来了斯里兰卡。2020年2月,我刚到斯里兰卡三四天,这里就因为新冠疫情宵禁了,我就一直待到了八月份才回国。

《野性斯里兰卡》剧照

《野性斯里兰卡》剧照

当时虽然是疫情最紧张的时候,但生活还是比较方便,物价也很正常。疫情的宵禁有确定的时间段,除了那几天不能出门之外,其他时候都可以随时出去,超市也都是开着的。后来就慢慢开放了,也可以跨省出行。

现在的情况比疫情宵禁要严重得多。很多东西都涨价得厉害,价格翻了好几倍。最近的超市里我们家大概有500米,只能走路去那里买东西,更远的地方就没办法去了。当地人说,现在情况比内战时还要糟。

我们之前在做宝石的生意,但现在回国的人很少,宝石发不到国内,去年年底我们就开始做民宿。当时是兰卡旅游的旺季,又完全开放了,游客特别多。但等到我们三月份做好了民宿,就已经没什么客人了,一直只有一两个常住的客人,还没赚到什么钱。

我们在原来房子的基础上加盖了两层,有五间房间。还有一个房间没有完成,本来准备做床位间,但现在东西全都涨价,不太划算。我老公家里世代都是做渔民为生,他爸爸就有自己的船,我们开民宿需要扩建房间,他就把船卖了,打算先把民宿开起来,到时候慢慢赚到钱了,再把那个船买回来。

今年5月21日,斯里兰卡科伦坡面临能源供应短缺,民众在加油站排长队等待购买液化石油气(图|视觉中国)

今年5月21日,斯里兰卡科伦坡面临能源供应短缺,民众在加油站排长队等待购买液化石油气(图|视觉中国)

我老公平时也做一些和船相关的其他生意,现在因为燃油短缺,很多船都停在码头,没有办法出海,我老公的生意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但总体来说生活还过得去。

最近这几个月,我们这边也会有人游行抗议,但规模比较小,基本上很快就结束了。现在很多人都去科伦坡抗议了,火车和公交车会免费把他们送到科伦坡,结束后再接回来。当地人都很积极地想参加抗议,我老公也想去参加,但是我觉得已经那么多人了,也不缺他一个,所以我是不会让他去的。

当地时间2022年7月6日,斯里兰卡科伦坡,斯里兰卡最大反对党 Samagi Jana Balawegaya组织抗议游行。(图|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2022年7月6日,斯里兰卡科伦坡,斯里兰卡最大反对党 Samagi Jana Balawegaya组织抗议游行。(图|视觉中国)

以前有汽油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出去溜达三四个小时。我喜欢出去兜风,我老公会开摩托车载着我,经常会跑得比较远,看到路边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比如说当地人手工做的凳子、躺椅之类的,价格合适就会买回去。之前我们也会经常去买榴莲,去山里面找木头来做手工,一些我放到了民宿里做装饰。

Penuka Wijemanna/29岁,科伦坡

结婚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是一名专业的游泳教练,目前在科伦坡工作。我已经29岁了,很多同龄朋友都结婚了,我也一直在计划结婚,但现在结婚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斯里兰卡的经济危机让我不得不重新考虑结婚的决定。

因为生活成本一直在上升,我觉得现在结婚成家并不是个好时机。在2020年新冠疫情之前,我的工资足以养活我的家人,还为我们未来的计划存点钱。就算是在疫情期间,东西也不像现在这么贵,但经济和燃料危机越来越糟,所有的东西的价格都在急剧飙升。

受访者供图

受访者供图

危机之前,一块肥皂的价格是80卢比,现在要250卢比。一公斤鸡肉以前是800卢比,现在价格翻了一番。一切都变得很昂贵,我赚来的钱都花光了,一点也存不下。那我现在怎么能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呢?

我的家人现在把钱花在购买必需品上,过着精打细算的生活,不再买零食或任何奢侈的东西,我们的饮食和消费方式被迫改变了。

这几年,我一直希望能在我的家乡康提建造属于自己的房子,那里距离科伦坡大约150公里。有了房子,我就能更好地照顾我生病的母亲。但在经济危机之后,建房的计划也搁置了,因为建筑材料的价格至少上涨了100%-150%。在价格恢复正常之前,我都不能继续做任何事。

以前,我每个月都会回老家看母亲,并且监督房子工程进展,但从4月份开始,我就没有再回过家了。排队加油要花上三四天,这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公共交通工具也不稳定,而且基本挤不上去。目前我已经减少了所有不必要的出行,不管是在科伦坡还是去外地。我住在游泳学院的宿舍里,现在我每天走路上班。

当地时间2022年7月6日,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一辆超载列车的发动机舱里,乘客们站在车上。由于斯里兰卡经济危机,燃料严重短缺,导致其他公共交通中断。(图|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2022年7月6日,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一辆超载列车的发动机舱里,乘客们站在车上。由于斯里兰卡经济危机,燃料严重短缺,导致其他公共交通中断。(图|视觉中国)

我的许多同事现在都骑自行车上班,还有很多学生也因为没有交通工具而无法来上课。因此,我们的游泳学院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让来自同一区域的人拼车,家长把其他孩子的也一起送过来,每个人轮流来,这样可以节省汽油。

与很多贫穷的斯里兰卡人不同,我至少能买得起必需品,而且我有一份能赚钱的工作,已经算得上很幸运了。现在到处都有人失业,这让我很担心。我的许多朋友已经离开斯里兰卡,去中东和欧洲国家做救生员的工作,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也在考虑申请国外的工作。现在,我和很多人一样,都被迫考虑多做几份工作来度过危机。

虽然我的工资在过去三年里涨了40%,但因为斯里兰卡卢比在过去六个月里贬值近80%,我工资的购买力还是下降了。我的弟弟本来应该毕业并开始工作,但接连遇上了新冠疫情和现在的政治混乱,他到现在还没有毕业。所以,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还得花一些钱为患有关节炎的母亲买药。在目前的危机中,我甚至有时候都买不到需要的药品。

三月开始,我已经参加了三次抗议活动,我觉得目前的政权必须改变。目前所有的议员都不是什么正派人物,他们互相为彼此谋利益,但却没有帮助陷入了巨大危机的国家。我觉得,当人们意识到国家面临的巨大危机时,已经有点太晚了。

当地时间2022年7月6日,斯里兰卡科伦坡,警察用水枪驱散参加反政府抗议活动的农民,由于该国持续的经济危机,抗议活动要求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辞职。(图|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2022年7月6日,斯里兰卡科伦坡,警察用水枪驱散参加反政府抗议活动的农民,由于该国持续的经济危机,抗议活动要求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辞职。(图|视觉中国)

Yogarasa Irudayameni/ 60岁,穆莱蒂武

忍饥挨饿的日子就在眼前

我生活在斯里兰卡北部的小镇穆莱蒂武,和这里的很多村民一样,从事渔业为生。(注:穆莱蒂武是斯里兰卡内战中受影响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是少数族裔泰米尔人聚居地,有超过十万人在战争中死亡或失踪。这里的贫困率为44.3%,远高于斯里兰卡14.3%的全国平均水平。穆莱蒂武有6000多户家庭因为失去了男性成员而由女性支持,Irudayameni家就是其中一个。)

在斯里兰卡,6个月里,他们失去了医疗、婚礼和粮食

Prabhu M摄

Prabhu M摄

我是一名捡鱼工人,负责等渔船靠岸后,将鱼从渔网中捡出。除了每天捡鱼挣到的日薪之外,船主也给我鱼作为回报,我会把鱼晒干后再在市场上卖掉。现在因为没有燃料,船也不出海捕鱼了,我没有了任何工作,大部分时间我都无所事事。

根据当天鱼获量的多少,我最多的时候能赚到1000卢比,少的时候就只有200卢比。我从一般从早上7点工作到下午1-2点,这份工作很艰苦,因为我的手经常会被鱼刺刺伤,即使我再小心翼翼,但还是难免受伤。有的时候,我甚至没办法用手来吃饭。但我们以此为生,在过去的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我只能忍耐。

Prabhu M摄

Prabhu M摄

经济危机和失业对我们家的打击很大。我还能无所事事多久呢?我有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在战争中死去了,我的丈夫也在2009年的战争中死亡,他当时在船上试图躲避战火,结果受枪击而死。我的另外两个儿子也受伤了,他们是有特殊需求的残障人士。2010年,战争结束后,我的一个女儿逃到了印度,她现在住在马杜赖的一个难民营里,另一个女儿就住在我的隔壁。

自从丈夫去世后,我独立抚养了五个孩子。但是,目前的经济危机让我完全断了收入,难以再生存下去。我的孩子们的生活也很艰难,我不想再给他们增添负担。而且,因为我有糖尿病,我一个人住更好,这样我就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做饭。

政府什么都没有给我们。因为我是寡妇,我每月会收到250卢比的寡妇养老金,按季度发放,这笔钱我用来支付电费。在过去三个月里,我的生活开支明显增加了。以前,我自己赚的钱勉强够花,但现在,没有了收入,我甚至没钱买食物,每天都要考虑第二天吃什么,甚至没有煤油来点灯照明。在疫情时期,政府至少会发放一些口粮和杂货,但现在什么也没有。

Prabhu M摄

Prabhu M摄

经济危机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再也买不起鱼了,涨价涨得太厉害,渔民也不出海了,不然我去干活时他们也会给我一点鱼。

现在我也买不起煤气罐了。我开始使用木柴生火做饭,我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去附近的森林或灌木丛中捡拾木材。我还有几只鸡,每隔一天我就卖6个鸡蛋,能赚300卢比,我用这些钱来买日用品。另外,这个月,村委会给了我10公斤大米,还能勉强维持一阵子。

当地时间2022年7月6日,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小贩推着木柴出售。斯里兰卡严重的燃料危机,许多人已经习惯用柴火代替天然气。(图|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2022年7月6日,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小贩推着木柴出售。斯里兰卡严重的燃料危机,许多人已经习惯用柴火代替天然气。(图|视觉中国)

以前情况正常的时候,我在印度的女儿还会想办法送一些物资给我,但自从新冠疫情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我也去过印度,也住在难民营里。1993年,我们又回到了斯里兰卡,以为生活会恢复正常。

其实,我丈夫还在世时,我们有一艘机械船,那时生活得很幸福。但在他去世后,我们为了逃难也离开了穆莱蒂武,以前的一切都被毁了。所以我们一无所有,渔业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现在我住在女儿的房子,忍饥挨饿的日子真的就在眼前,就算在战争时,我们的日子也没有这么难过。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每个月往一个互助基金存50到100卢比,现在可以取出一小笔钱,也可以借一点钱出来,但现在每家每户都需要钱,我也不可能贷到很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住在国外,他们在这还有一块地。最近开始,他们让我帮忙每两天用井水浇一次地,照看一下,每月付给我3000卢比。

Prabhu M摄

Prabhu M摄

我希望政府能给点钱让我能做点小生意,我想办一个小养鸡场。或者他们能定期供应煤油,这样船就可以出海,我也可以挣到钱自给自足。现在,我们的生计岌岌可危,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政府能解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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