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美国撤离，阿富汗往何处去？
▲2021年5月2日，阿富汗南部赫尔曼德省，美军正式将其基地的控制权交给阿富汗国民军，一面美国国旗被降下图/人民视觉
显然，塔利班需要洗脚上田，完成从军事集团到执政集团的转变，在苦难中挣扎了近半个世纪的3000万阿富汗人民，也急需休养生息。有了美国的前车之鉴，外国干涉的危险暂时不复存在，但要修复破碎的河山，团结各个民族、部族齐心协力发展经济，改善教育和民生，哪一桩都不是容易的事。
文/特约撰稿赵灵敏
8月15日，阿富汗局势突变，塔利班占领了首都喀布尔，总统加尼宣布辞职并在当天晚上逃离了阿富汗。美国国防部官员一周前还估计，塔利班在90天内会攻陷喀布尔，结果阿政府军连9天都守不住。塔利班回归，引发恐慌，成千上万阿富汗人蜂拥到喀布尔国际机场，找机会离开。机场陷入混乱中，至少五人在试图强行登机时丧命。
这一切令人联想到美国1975年仓皇撤离越南西贡的那一幕。尽管对塔利班的重新掌权，美国战略界和媒体这些年已有预判，但谁也想不到拜登政府对此竟然没有妥善的规划，更想不到美国扶持了20年的亲美政权如此不堪一击。
▲8月15日，阿富汗喀布尔，美军直升机抵达美国驻阿富汗使馆上空准备撤离使馆人员图/新华社
美国将原因归咎于阿富汗政府军缺乏斗志。美国国家安全顾问沙利文在接受采访时说，美国人“花费了20年时间和数百亿美元来为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提供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训练和能力”，但是尽管如此，“无法为他们提供斗争的意志。”总统拜登在发布讲话时说，”阿富汗军队崩溃，有时甚至没有试图战斗，美国军队不能也不应该在阿富汗军队不愿意为自己而战的战斗中战斗和死亡。“
尽管试图甩锅，但美国的难堪是显而易见的。2001年10月7日，美国以塔利班政权包庇涉嫌“9·11”恐怖袭击的本·拉登为借口，发动阿富汗战争。塔利班毫无还手之力，很快被赶下台，但一直以游击战的方式跟美国周旋。美国随后在阿富汗驻军并扶持亲美政权，20年来在阿富汗牺牲了约3000名士兵、耗资近1万亿美元，但几乎一无所获，最终又让阿富汗回到了塔利班控制之下。
▲2001年12月12日，美国海军“惠特比岛”号两栖攻击舰上，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从墙上贴着时代杂志本·拉登封面前经过图/人民视觉
这是继英帝国、苏联之后，又一个在阿富汗折戟的大国，似乎又一次验证了阿富汗是“大国坟场“的说法。然而，大国即便受挫，难堪是一时的，远离就是；而阿富汗人还要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而过去一个世纪，阿富汗尝试了人类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治理模式，封建王权、君主立宪、军阀混战、伊斯兰极端保守派统治、自由民主资本主义，都以失败告终，这个国家就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从历史来看，军事占领阿富汗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它长治久安。重掌喀布尔，对塔利班的真正考验才刚开始。
“大国坟场”？
阿富汗地处亚欧大陆中心，北面是中亚各国，南面是巴基斯坦，西面是伊朗，东面是中国，是中亚西亚南亚交界之处，被称为亚洲的心脏。这样的地理位置，注定阿富汗不可能偏安龟缩，必然是大国争霸的必经之地和战场，要面对许多突如其来的劫难，这正是这个民族的不幸之源。
历史上，阿富汗曾长期是波斯帝国的一部分，也经历过雅利安人、希腊人、突厥人等的征服。1747年，在波斯帝国衰落、控制力下降的背景下，阿富汗终于独立建国，普什图酋长艾哈迈德·沙阿·杜兰尼建立了杜兰尼王朝，之后经历巴拉克宰王朝，一直到1973年末代国王穆罕默德·查希尔·沙阿被推翻为止。
而近代以来，阿富汗一直享有“大国坟场“的名声。第一个折戟的是英国，为了阻止沙俄的扩张，控制阿富汗，在1839年到1919年之间，对阿富汗发动了三次战争，但均以失败告终；第二个是苏联，也是为了控制阿富汗、扶持傀儡政权，自1979年起对阿发动战争，到1989年终因战事久拖不决而被迫撤军；美国是最近的一个，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和物力，深陷阿富汗长达20年之久，最后却手忙脚乱地宣布撤兵。
▲1988年5月15日，阿富汗喀布尔，苏联开始从阿富汗撤军，一名阿富汗士兵向苏联士兵递了一面红旗图/人民视觉
毫无疑问，阿富汗多次击退了大国的攻击，但说它是“大国坟场“，则言过其实了，因为英国、苏联和美国虽然都在这里遭到挫败，颜面尽失，付出了巨大代价，但并未因此真正危及各自的大国地位。
不过，阿富汗确实让这几个当时风头最劲的大国栽了跟头。究其根本原因，首先是地理因素，多山的环境使得这里天然适合打游击战，而不适合机械化的现代战争；其次，阿富汗土地贫瘠，物产稀少，无法以战养战，战争所需物资都要从外部输入，进一步推高了成本。
除此之外，阿富汗的人口结构也非常微妙。虽然全国信奉逊尼派的普什图人占了人口多数，但也只有42%，并不是压倒性的多数；塔吉克族占了25%；信奉什叶派的哈扎尔人占了20%。此外还有乌兹别克人、土库曼人等二十多个民族。
而在社会层面，阿富汗至今仍然是一个前现代社会，大部分人忠诚的对象是部落、长老，而不是国家。一个人上位之后，就有道德义务去照顾亲朋好友，给他们输送利益，这使得腐败在阿富汗几近失控。
可以说，阿富汗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部落联盟，一个中央政府对地方毫无控制能力的国度，用小说家奈保尔的话说就是“半成品社会”，纠结于不再可用的历史和还未达到的未来之间。
这些因素使得任何外部力量占领阿富汗之后，维稳的成本会越来越高，大国在计算成本收益之后，觉得不划算的话，最终都会选择撤离。
美国人的撤退
20年来，美国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其主要领导人大部分是原政权的反对派或在美阿富汗裔精英，没有管理国家的实践经验，很多人甚至没有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缺乏广泛的民众基础。而像卡尔扎伊和加尼（阿富汗前后两任总统）这样在美国生活多年的阿富汗人，一旦品尝到权力滋味，发现用权力可以兑现出那么多金钱和利益时，其变质之快让人咋舌。让这样的人来处理本来就很复杂的国家事务和动荡不安的民族矛盾，结果可想而知。
早在2010年6月，阿富汗战争就已经超过越南战争，成为美国历史上时间最长的战争。以美国为首、由46个国家组成的联盟在阿富汗的驻军很快达到10万人。奥巴马上台后，多次向阿富汗增兵，但成效不大。他在第二个任期里，已经开始考虑撤军事宜。
特朗普2020年与塔利班达成协议，承诺美国将于2021年5月1日前从阿富汗撤离所有驻军，以换取塔利班答应不袭击撤离部队以及同意与阿富汗政府展开和谈。5月1日，美国和北约军队正式启动从阿富汗撤军的行动。
过去几个月，美国五角大楼一直坚称，阿富汗的军警合共30万人，远远超过只有7万人的塔利班。不过，美国西点军校的打击恐怖主义中心指出，阿富汗军队人数被夸大了，真正可作战的军力仅约9.6万人。而自从美国宣布撤军计划后，支付军饷的责任就落到了阿富汗政府身上。最近几个月，许多阿富汗军人在社交媒体上抱怨很久未收到工资，连弹药也没有。
除了这些原因之外，由于美国几年前就抱定了撤军的打算，撇开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单独谈判，这也打击了阿富汗政府军的士气。毕竟美国人可以一走了之，阿富汗军人还要在这片土地上混，对塔利班作战太勇敢未必是好事。
▲8月18日，阿富汗喀布尔，塔利班成员在街头巡查图/澎湃影像
塔利班面临考验
美国人走了，塔利班再次回到了阿富汗政治舞台的中央。二十多年前，他们曾经治理过这个国家5年多，但最终搞砸了，这次情况会变好吗？
算起来，阿富汗在近代的黄金时期，应该是在位40年的穆罕默德·查希尔·沙阿国王统治后期。当时，在冷战背景下，美苏竞相讨好中立的阿富汗，金钱、工程等方面的援助源源不断。那时的阿政府也比较开明，向民众普及宪法及选举，兴办学校，大力发展教育，鼓励妇女儿童上学读书；另一方面也大力发展工业，兴建水利工程，修建公路，等等。
1959年8月，在阿富汗独立日的第二天，王室成员集体出席阅兵仪式。人们惊讶地发现，王室女性没有穿罩袍，王后、公主等一张张贵妇的芳容第一次被民众看到。此后的十几年，阿富汗的社会风貌越来越向世俗化的方向转移。
1973年，达乌德因政见不同，发动政变，推翻了查希尔国王。他在美国那里没能得到想要的支持，最终倒向了苏联。5年后，达乌德又被亲苏少壮派所杀，阿富汗开始全盘苏联化。由于亲苏派内部矛盾重重，苏联不得不在1979年12月24日出兵，稳定局势。美国为了对抗苏联，开始通过巴基斯坦，扶持全球各地的伊斯兰极端分子参与反苏“圣战”，给钱给武器。
1989年2月，苏联被迫撤军后，由于有一大批久经沙场的武装人员和外部输入的各种先进武器，阿富汗很快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从1994年开始，塔利班崛起，很快改变了阿富汗的政治生态。
“塔利班”（Taliban）是普什图语“塔利布”（Talib）的复数形式，意为伊斯兰宗教学校学生，是相对于伊斯兰宗教学校教师“毛拉”而言的。其创始人奥马尔声称，先知默罕默德在1994年的一个夜晚托梦给他，还解下披风相赠。过了几天，奥马尔听闻一个军阀绑架了两名女子，于是号召兄弟们行动，最终不但救出了被掳女子，还把涉事的军阀吊死。塔利班就此登上了阿富汗的政治舞台，因为高举铲除军阀、重建国家的旗帜，而且纪律严明，作战勇敢，很快脱颖而出，不到两年就攻占了喀布尔。
1996年9月至2001年10月，塔利班在阿富汗建立全国性政权，正式名称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掌权后的塔利班声称要建立世界上最纯洁的伊斯兰国家：女性不能在公开场合露面，不能单独外出工作或上学，除非穿戴从头盖到脚的罩袍，并由丈夫或至亲陪同；出租车不得搭载未穿戴罩袍或无人陪同的女性；也严禁商店向这类女性出售任何物品，等等。
塔利班严禁音乐、电影与摄影，一切表演艺术都在禁止之列。剧院变成了清真寺，音像店被焚毁，电视机被搬到大街上，任凭塔利班成员开枪扫射，将之打成一堆碎片。任何带有赌博色彩的东西都是非法的，因此，风筝比赛被禁止，足球与国际象棋遭到严厉打击，因为很多人可能在这上面下注。过去，许多人家都有喂养鸽子或其他鸟类的习惯，1996年之后，他们不得不放弃爱好，因为塔利班严禁蓄养宠物。
2001年3月，塔利班政权不理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及外国非政府组织的反对，颁令说建于5世纪的巴米扬大佛雕像是崇拜偶像的行为，最终炸毁了两尊大佛像。
由于塔利班奉行激进政策，执政期间仅得到巴基斯坦、阿联酋和沙特三个国家的承认，加上在阿富汗国家重建上并无明显建树，经济也每况愈下，这使它的支持度逐渐下降。
而本·拉登在苏联撤军后回到沙特，因为1990年海湾战争中美国驻军沙特的举动，和沙特政府闹翻，就此走上了反美道路，制造了多起针对美国的恐怖袭击。由于无人敢收留，拉登在1996年回到了阿富汗，得到了塔利班的庇护，并和奥马尔成了亲家。
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美国认定是拉登所为，要求塔利班交人，遭到拒绝后发动了阿富汗战争，推翻了塔利班政权。2011年5月，美军打死了藏匿在巴基斯坦的本·拉登。
▲2011年5月1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奥巴马、副总统拜登等人在白宫战况室听取对奥萨马·本·拉登袭击情况的更新报告图/人民视觉
塔利班则回到阿富汗山中，通过贩卖鸦片和开采矿产筹集军费，和美国及其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军打游击，并制造了多起恐怖袭击事件。美国曾接连斩首奥马尔和他的继任者曼苏尔。不过，由于外国占领的不得人心和自身严重的腐败行为，阿富汗政府军最终还是在塔利班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在苦苦支撑了近20年后，终告不支。
塔利班重新掌权，这再次宣告了外国干涉的失败。然而，外国势力可以甩手而去，塔利班和留下的阿富汗人却必须面对现实。那些曾经困扰外部势力的问题，现在开始困扰塔利班。历史已经证明，管理阿富汗远比推翻其政权困难。
如果塔利班再次回归教法统治的话，很难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可能会重蹈覆辙。不过，从最近几天的情况看，塔利班已经有意识地在塑造开明温和的新形象，声称会尊重妇女权益，尊重媒体自由，保护外国大使馆和国际组织的安全，赦免参战的政府军士兵。
这到底是为了上台的缓兵之计，还是真正转变的开始？阿富汗会成为伊朗那样的神权国家，还是一个世俗化的伊斯兰国家？人们也只有拭目以待。
显然，塔利班需要洗脚上田，完成从军事集团到执政集团的转变，在苦难中挣扎了近半个世纪的3000万阿富汗人民，也急需休养生息。有了美国的前车之鉴，外国干涉的危险暂时不复存在，但要修复破碎的河山，团结各个民族、部族齐心协力发展经济，改善教育和民生，哪一桩都不是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