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乱局中的阿富汗人:我们就像行尸走肉
来源:中国慈善家杂志
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大家都害怕会回到1996年的黑暗时期。
阿富汗赫拉特,一家人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图/联合国阿富汗支助团
塔利班攻占首都的第五天,喀布尔的街道看起来相对平静,但恐慌、忧虑、迷茫的情绪弥漫在广大民众当中。他们近日经历的冲击与背叛来得太过突然——塔利班从偏远山区长驱直入,一路打进首都;政府武装力量溃不成军,总统加尼迅速逃离,并在社交媒体上宣布辞职;美国人毫不犹豫,坚决撤出这个“帝国的坟场”,20年的军事占领最终定格在试图逃离的阿富汗人从美军飞机掉落下来的画面上。
政权一夜之间易主,饱经战乱的阿富汗再次面临未知的命运。
塔利班的“新人设”
塔利班的队伍是在8月15日上午9点进入霍斯特的。这座城市位于阿富汗东南部,是霍斯特省的首府。
拉希姆是当地一所公立大学——谢赫扎耶德大学新闻系的老师。他告诉《中国慈善家》,霍斯特城内并未发生武装冲突。“本地政权算是平稳过渡,”拉希姆说,“但像赫尔曼德、坎大哈、昆都士、帕克蒂卡和洛加尔这几个省份,政府军和塔利班都有激烈交火。城市里不少建筑遭到破坏,其中也包括医院之类的公共设施。
虽然免于流血,但霍斯特人无法放宽心态。在塔利班入主后,当地人认为有必要和他们谈谈,这其中也包括谢赫扎耶德大学的教职工们。17日上午11点,学校的教职员工和当地的塔利班负责人会面了。当时约有六七十人到场,包括10名塔利班成员和四五十位老师,拉希姆也位列其中。
这次会面谈到了女学生的问题。谢赫扎耶德大学里有不少女学生,大家都很担心一件事:她们还能来上课吗?
2020年12月,阿富汗坎大哈省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图/联合国人道事务协调厅
众所周知,阿富汗女性的受教育权一直是个问题。根据世界银行发布的数据,虽然阿富汗成年女性的非文盲率逐年上升,但目前仍未超过30%。也就是说,整个国家仍然有七成以上的女性未受过教育。而20年前塔利班禁止女性上学的做法,仍然鲜活地留存在世人的记忆之中。
让人意外的是,会面进行得很顺利。塔利班方面的代表告诉大家,他们并不准备对女性的受教育权做限制。“学校里的学生们,无论男女,都可以继续他们的学业。”
这个姿态和塔利班此前向媒体表达的态度基本一致。塔利班发言人扎比胡拉·穆贾希德在8月17日召开的记者会上提到,塔利班希望建立一个包容性的伊斯兰政府。而另一位发言人苏海尔·沙欣也向媒体表示,情况已经发生变化,“今后阿富汗女性从小学到高等教育阶段都能接受教育。”
人们注意到,20年后再掌权的塔利班似乎和过去有所区别——他们似乎变“温和”了。承诺保障女性权益,表示将致力建设无毒品国家……塔利班释放的所有信号,似乎都在努力“拉好感”。
这是一个互联网时代的塔利班组织。半岛电视台的一则报道提到,20年前塔利班统治期间,他们禁止摄影,且切断了国内的互联网。而如今的塔利班成员虽然还是端着枪,但最大的变化是他们几乎人手一部智能手机,且用得非常熟练。进入喀布尔城的年轻的塔利班队员,会在涂鸦墙前自拍,甚至还乐意和路人合影。面对记者,他们表示“当然可以拍照,拍多少都行”,然后端起枪来给记者摆拍一下。
全副武装的塔利班成员。图/阿里·拉特菲
塔利班的发言人也在最大限度地利用社交媒体。苏海尔·沙欣在推特有36.5万粉丝,最近几天,他每天都更新两三条推文,以实时阐明他们的政策和立场。
“如今的塔利班很清楚要如何发言才能获取信任、博得好感。他们会有目的地去利用媒体以展现新气象,让大家看到他们‘正在完善法律,并且将会实行民主’。”在喀布尔一所大学工作的女教师德丽告诉《中国慈善家》。
德丽指出,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塔利班组织成员文化水平不高,但如今塔利班的核心成员都受过教育。“他们想打造一个现代的形象,营造出友好的、甚至人道主义的氛围。目前全世界都在关注阿富汗,塔利班希望通过这些表态来向国内外证明,他们变了。”德丽说,“不过,他们也会模糊语义,来给自己留余地。等到关注散去,一切都将是未知数。”
种种迹象表明,如今的塔利班已经远远不是当年的那个“草台班子”,他们懂得设立一个开明的“人设”,以冲淡曾经的负面印象,并尽可能地博得好感。而这种做法似乎颇有成效——推特上已经有一些声音开始支持塔利班,认为他们可能会给这个饱经战乱冲突的国家带来稳定。
信任危机
塔利班真的会公平对待女性吗?
“塔利班的确说过这个话。”女教师德丽告诉《中国慈善家》,“但这句话是有个定语的,‘女性权利会得到尊重——前提在伊斯兰教法的框架内’。”
阿富汗喀布尔,一名女童擦鞋工在壁画下等待顾客。图/美国外交关系协会
伊斯兰教法,即伊斯兰教社会的法律制度。教法涵盖的范围很广泛,一方面规定了刑罚,包括“割手”“石刑”等古老的酷刑,另一方面则涵盖了穆斯林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宗教活动、穿着、家庭生活等。教法的边界并不是非常明晰,通常由伊斯兰法学家来指导实践,并发布相当于法律判决的“教令”。这也就意味着,宗教人士和当权者将对法律拥有极大的解释权。
比如教法规定,穆斯林女性出门必须穿戴罩袍和头巾,而目前塔利班所采用的规定样式被称为“hijab”。德丽告诉记者,“hijab”的定义在各地并不相同。在一些阿拉伯国家,“hijab”的词义和“burka”无异,而“burka”指女性必须身着黑色并遮盖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仅露出眼睛的最保守的服饰款式。在伊朗和阿富汗,“hijab”则指代一种相对世俗、相对宽松的教袍式样,女性需要佩戴头巾但无需遮面,具体花色也没有太多规定。在一些东南亚国家和非洲国家的伊斯兰地区,“hijab”的定义可能就更宽松了。也就是说,这种服装并非教义明确规定,它的边界划定更多是基于当地的社会共识和包容度。
前总统加尼政府统治时期,阿富汗女性的着装也有规定,但在规定范围内,可以根据工作场景和个人喜好来调整。“比如我是大学老师,穿得简洁大方就可以了,所以一般是长裙加条头巾。私营企业员工可以穿得更时髦一些,但她们也还是要戴头巾的。政府和媒体的工作人员可以穿得更现代。”德丽告诉《中国慈善家》。
8月15日塔利班攻占喀布尔,当天一早校方通知德丽,出于安全考虑,暂时不要来学校上班。塔利班发言人随后公开表示,女性只要穿戴“hijab”,都可以正常上班上课。不过,他们至今未对服装的具体样式作出说明,也没有对相关的惩罚措施作出任何规定。
“就在今天(18日)早上,我和女性朋友刚刚出门想要买些东西,就被我的男邻居拦下了。他说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帮忙去采购,但拜托我们不要出门,不要冒这个险。”德丽告诉《中国慈善家》,“他还跟我说,现在喀布尔的街上基本没有女性,没人敢出门。”
混乱的楠格哈尔,有民众正在高处挥舞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国旗。当地时间8月18日,塔利班与当地民众发生武装冲突。图/受访者提供
塔利班想要取信于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塔利班发言人沙欣在推特上声明,塔利班对民众财产不感兴趣,“我们已经对圣战者(Mujahedeen)下令,未经许可不得进入任何人的家中,民众的生命、财产和荣誉都会受到圣战者的保护。”然而,情况没那么乐观。老家在阿富汗东部楠格哈尔省的法扎德告诉《中国慈善家》,家里的亲戚告诉他,有些塔利班人员强迫本地人免费提供饮食和住所,还有的塔利班成员在加油站要求免费加油。“大家都很担惊受怕,不敢出门,我家的小商店也不敢开门营业,因为一开门就可能会有塔利班过来强行白吃白喝。”法扎德说,塔利班无法得到民众的信任,目前当地的情况依然十分混乱。
“麻木地接受命运安排”
尽管塔利班在试图重塑新形象,努力搭建信任,但对于遭受战争之苦长达近半个世纪的阿富汗人来说,他们无法对前途抱有乐观。
“我身边的人最近都像行尸走肉,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大家都害怕会回到1996年的黑暗时期。”拉希姆说,“就业,女性教育权,甚至最基本的人权,都是阿富汗人目前非常担心的问题。”
阿富汗在努力实现和平过渡。在首都喀布尔,尽管所有人都在忧心忡忡,但生活仍在继续,掌权者要求大家保持正常的生产生活,营造良好氛围。“现在的政策是大家要正常上班。”通讯公司的接线员阿卜杜勒告诉《中国慈善家》,“有些人去不了单位,就得在家线上工作。”
而在同一时刻,阿富汗国内的不少地区仍然面临着武装冲突的威胁。根据红十字国际委员会阿富汗代表处提供的信息,在拉什卡尔加、坎大哈、昆都士等地区,已经有数万名平民在近几个月的战争中受伤。
伤亡者中,妇女儿童占到了将近一半。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新闻官弗洛里安·赛利告诉《中国慈善家》,在他们定点帮扶的坎大哈市米尔韦斯地区,有医院最近接到了紧急转诊需求。这批伤者在爆炸中严重受伤,其中有不少是儿童,需要做截肢处理。
阿富汗境内,红十字会的救援车辆正驶过破碎的公路。图/红十字国际委员会
武装冲突还在继续对这个国家造成破坏,医院和学校等公共设施被战火波及。“在加兹尼市,我的母校,也是我的表妹们目前上学的学校被炸毁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阿富汗代表处发言人若雅·穆萨维在自己的推特中写道,“公共设施永远都不应成为战火袭击的目标。”
针对个人的暴力行径也在持续发生。当地时间8月19日上午,阿富汗男性记者贾瓦德·拉米什在街上遭到塔利班殴打,原因仅仅是他穿了条牛仔裤。德丽告诉《中国慈善家》,作为女性,目前她最担心的就是,如果自己的着装不符合大家心意,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在2015年,一位名叫法尔昆达的女性和神职人员发生了口角,最终被群殴并焚烧致死。“我不想重蹈她的覆辙,”德丽说,“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我会按照他们发布的规定来穿衣服。但这不意味着我对他们的认同,仅仅是因为我惜命而已。”
目前,来自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等国际组织的人道主义救援仍在进行当中。从6月开始,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和阿富汗红新月会就开始在战场疏散伤员、回收尸体。三个月里,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1800名工作者在48个医疗机构协助治疗了40000多名伤员,并在全国多个康复机构为残疾人提供援助。
政局动荡的代价,最终需要阿富汗的普通人来承担。长时间的战乱已经让阿富汗人不得不“麻木地接受一切”。通讯公司接线员阿卜杜勒告诉《中国慈善家》,自己续约了26年的工作即将在本月底到期,届时很可能面临失业。阿卜杜勒的大儿子今年从一所大学的计算机系毕业,但始终没能找到工作,一直在家待业。根据世界劳工组织发布的数据,去年阿富汗的失业率高达11.7%。
(应受访者本人要求,拉希姆、法扎德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