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哈里和梅根会动摇君主制吗？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文|李孟苏
不仅是家务事，更是国家事务
苏塞克斯公爵夫妇哈里和梅根接受奥普拉·温弗里的独家采访在美国播出后，伦敦时间3月8日晚间在英国独立电视台（ITV）播出。不到一天，9日下午5：30前，白金汉宫发表了一份只有4句话、64个英文单词的声明：
在了解到过去几年里哈里和梅根的挑战后，整个家族都感到难过。访谈节目中所提到的问题令人关切，尤其是种族问题。尽管有些记忆或有不同，但王室会认真对待这些问题，并将由家庭私下解决。哈里、梅根和阿奇永远是深爱的家庭成员。
声明的简明扼要和发布的时间，都传递出明确的信息：王室不会卷入口水战，相反还要少说话，避免引发更多的争论。
哈里和梅根夫妇接受奥普拉·温弗里的独家专访
24小时即做出回应，对王室来说已经算是迅速。1995年，戴安娜接受BBC记者马丁·巴希尔（Martin Bashir）的实话实说采访，引起轩然大波。王室沉默了整整一个月，才发了一份不知所云的声明，说女王已经写信给查尔斯和戴安娜，“尽早离婚是可取的”。
在3月9日发表的声明中，王室强调了“家庭”。温莎家族不是普通的家庭，女族长伊丽莎白二世是征服者威廉（1066~1087年在位）的后裔，血缘可以追溯到韦塞克斯（Wessex）国王埃格伯特（802~839年在位）。君主最初独揽大权，到19世纪末，君主的权力已被大大削弱。
当今的英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尽管仍是国家元首和武装部队总司令，但要“依其大臣的建议行动”。所以英国实际上由“女王陛下的政府”统治，女王履行与政府有关的各种职责，如正式宣布召开议会的新一届会议。（译名从《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寿纪瑜译，商务印书馆）
女王的主要角色为英国和英国人民的代表，是超越了党派政治的国家统一的象征。她还是英国国教会的最高领袖、英联邦的首脑。女王和上议院、下议院一起组成了英国的立法机关。她的一个重要职责是对所有在议会通过的法案予以御准，只有通过御准的法案才能称之为法律。理论上说，女王可以否决议会通过的任何法案，尽管基于英国的政治传统，她并不会这么做。
打开这个家族的官方网站，首页能看到一句话：“王室是英国最古老的政府形式。”因此，温莎家的一些家务事实质是国家事务。当家庭成员提出要求，希望满足自己的利益之时，很容易演变为个人意志与国家责任、法律之间的冲突。
比如哈里和梅根的儿子阿奇的头衔和安保问题。阿奇出生时，被叫作阿奇·蒙巴顿-温莎少爷。梅根明确对奥普拉说：“这不是我们的决定。”她和哈里原本以为阿奇会有王子的头衔，但王室决定修改传统，以阻止阿奇拥有王子的头衔，只因为他是这个家族中第一个有色人种成员。如果不是王子，就不能得到相应的安保。
王室成员什么情况下可以被授予王子、公主的头衔？1917年，国王乔治五世发布了一份公告，规定了两种情况下王室成员可以获得王子、公主的头衔：威尔士亲王（王储）的长子、长孙一出生就自动取得王子称号，像威廉、乔治；第二种情况是君主的子女、孙辈，比如查尔斯的三个弟妹，比如哈里和他的表姐妹、堂姐妹、表弟。不过玛格丽特公主、安妮公主主动放弃了子女的皇家头衔。
阿奇出生时，是君主的曾孙，而不是孙子，所以不能用“王子”的头衔。一旦查尔斯登基继承王位，阿奇将有权获得王子的头衔。
哈里和梅根公布阿奇的正面照
威廉和凯特结婚一年后的2012年，女王对此项规定做了修改，使得威廉的所有孩子都能自动获得公主、王子的称谓。阿奇和威廉的几个孩子不同，他不是未来君主的孩子。他的父亲哈里目前只是王位的第六顺位继承人，如果威廉和凯特有更多的孩子，哈里的排位还将向后延。
王室成员也没有自动获得警察安保的权利，在王室看来这个问题无需讨论。哪位成员可以获得由纳税人负担的安保服务，这是家庭、内政部和大都会警察局共同做出的决定。安德鲁王子的两个女儿就不享有警察提供的安保。
哈里和梅根违背了王室的神秘性原则
英国宪政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沃尔特·白哲特（Walter Bagehot，1826~1877）曾任《经济学人》主编，著有《英国宪法》（The English Constitution）一书。这本书中写道：“王室的核心就在于它的神秘。我们不能把那魔法大白于天下。”为了保持君主制的魅力和神秘性，它的日常运转需要对公众进行屏蔽。王室成员历来被要求与公众保持距离，对任何家庭问题都严守秘密。小报文化盛行、个人社交平台兴起后，年轻的王室成员成了大众名人，但公众仍然很少看到威廉夫妇等重要成员在正式场合之外的曝光。
图|视觉中国
王室成员属于特权阶层，在大众看来，他们拥有大片土地，至今还保留着中世纪贵族的奢侈爱好，比如猎狐、打松鸡。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某些政治立场，为了确保君主立宪制在民主时代还受到欢迎，王室也必须保持低调和沉默。
哈里和梅根向世俗世界的女王奥普拉描绘了一台陈旧落伍、垂垂老矣的宫廷剧，宫墙里飘散出种族主义的气息，弥漫着自杀的痛苦。他们在采访中谈到了王室生活的诸多方面，包括安保措施和私人谈话的细节，这是完全被禁止的。哈里和梅根违背了王室奉行的“神秘法则”，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毫不在意。媒体评论他们谈论时的态度“惊人地开放”，也不合时宜。
王室成员享有更多权力的同时，也有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束缚。他们没有权利/权力选择工作；没有言论自由，比如不允许支持任何一个党派，不许在重大问题上发表意见；没有选举权；甚至没有婚姻自主权，现在虽有所放松，但对君主、王储来说，选择非国教教徒为妻，意味着自动放弃王位或王位继承权；他们穿衣服不可随意，不能在公共场合穿运动鞋；他们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比如晚餐不能吃贝类、鹅肝、意大利面；在智能手机时代，他们甚至不准自拍，不能有私人社交账号。
王室官方网站称，这些规定来自“公约”（convention），而不是法律。哈里和梅根的自我推销提升了他们的全球知名度，与媒体的交易使他们成为千万富翁，这些都与王室“公约”相悖。
今天的英国民众习惯称王室为The Firm（公司），视温莎家族为英国的旅游业吉祥物，可以为国家带来商业机会。如果是公司，王室就是国家控股的“国企”，加入其中，必定要接受法律、全社会、王室公司“公约”的种种监督。如果个人意志高于企业利益，只能出局。哈里夫妇想在王室做“有特权的普通人”，是不切实际的，所以英国舆论评论他们“自私，任性，不成熟”。
目前看结局是“两败俱伤”。迪基·阿比特（Dickie Arbiter）说。1995年戴安娜接受BBC巴希尔的采访，她那时是女王的新闻秘书，经历过王室遭遇的震荡。
赢家是奥普拉、她控股的哈普娱乐集团、哥伦比亚广播公司。
当君主制受到质疑
哈里和梅根的主动爆料，不仅让家务事成为全世界的八卦和谈资，从国家层面上看，这些负面新闻还引发了人们对君主立宪制的讨论，使得君主制的宪法地位陷入“受质疑”的尴尬境地。而法律专家认为，取消君主制会导致严重的宪法问题。
因此，女王和王室在英国国内得到了舆论的绝对支持。皇家传记作家和历史学家罗伯特·莱西（Robert Lacey）认为：“王室完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王室制度延续至今已超过1000年，经历多少风雨，依旧安然无恙，岂是区区一个王子、王妃所能撼动？”《卫报》前王室记者斯蒂芬·贝茨（Stephen Bates）说：“访谈节目短期内会有很大的伤害力，但王室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机制，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它总会克服这些问题。”
所谓“保皇派”，护卫的不是女王和温莎王室，而是英国的政治体制、社会稳定，以及对法律的尊重。正如英国国教牧师、BBC电台4台主持人理查德·科尔斯（Richard Coles）在《卫报》上发表的看法：
我为君主制辩护的理由有两个。第一，君主制沿袭至今，编织进了英国的国家、政治和文化的历史细节，在王室成员的故事中，我们找到了自己的故事。我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具有王室专属教堂的地位，只对君主负责，无需对坎特伯雷大主教负责）参加晚祷，周围都是女王“前任”的墓碑，从忏悔者爱德华到乔治二世，还有与她同名的伊丽莎白一世，以及受害者苏格兰玛丽女王——肉身无法做到的和解，用大理石实现了。这个场景超越了意识形态和政治激情，提醒我们有着共同的利益、共同的身份。
第二，君主作为国家元首，不是代表某政党的政治人物。首相换届如同机会主义的病毒传染，与首相打交道的女王有最优秀的品质——处变不惊，既不是保守党，也不是工党，不受诱惑，不被影响，让人非常放心。
我曾遇到一个西班牙老兵，他是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在佛朗哥独裁时期流亡到英国。他说：“你不知道，你生活在一个政党利益和国家利益不被视为同一体的地方，是多么幸运。”在一个日益焦虑、充满威胁的时代，英国和其他国家的君主政体，足以成为我们抵御暴君崛起的最佳防御。
王室公司需要怎样的高层
除了“公约”的约束，相关的法律还规定，王室的高级成员是国家参事。例如哈里和他的姑姑安妮公主，需要承担一些国家职能，如担任摄政王，或者当君主长期出访海外时临时替代君主处理国务。这就要求他们随时待命。哈里长期不住在英国，将与法律产生冲突，带来法律上的隐患。因此，2020年哈里擅自做出退出王室重要成员行列的决定，并离开祖国定居美国，被批评为“不负责任”。
哈里王子在王室的位置颇有些尴尬。他是次子，位居王位继承人之列，他成年后人们不再把他和兄长威廉加以比较，反倒是乐于将他和姑姑相提并论。安妮公主出生于1950年，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是女王夫妇唯一的女儿，年轻时我行我素，在媒体上恶形恶状，和青少年时期的哈里如出一辙。但她如今却是各种民意调查中，除女王之外最受欢迎的王室高级成员。
安妮选择了一条与哈里完全不同的路。
美国电视剧《王冠》剧照
美国电视剧《王冠》的某一集，菲利普亲王提到女儿时说，她是“最节俭、最脚踏实地、最低调、最朴实无华的王室成员”。安妮确实担当得起这个评语。今年2月6日，王室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安妮看橄榄球比赛的照片，几分钟后，涌进大量评论，都是在说她的起居室怎么这么朴素家常，到处堆着书籍、装饰品和绘画。《王室杂志》的主编说，安妮才不会为了拍张照片就把家里杂物收拾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人们怎么看她，她一点也不在乎。
安妮在童年时期就知道她的处境——她像姨妈玛格丽特公主、侄子哈里王子一样，是“备用件”，注定不可能成为君主。两个弟弟出生后，她在王位继承人的排序上降低到最后。她逐渐形成了不苟言笑地对待生活的人生态度。
安妮自出生就生活在聚光灯下，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作为公主的压力，是在19岁。2002年，她在BBC一个节目中说：“一个19岁的孩子突然被扔在大街中间，被告知自己要在人群里找个人说话——好玩吗？我一点儿都不觉得。”
她从不表现出丝毫的温顺无助，根本不是人们印象中老式刻板的公主。她有卡车驾照，会开重型货车。1974年，她遭遇绑匪持枪绑架，保镖被击中，绑匪胁迫她下车，喊着要200万英镑赎金。她大喊：“我他妈没钱！”从另一边车门跳下车。她甚至还想过跟匪徒搏斗。安妮热爱马和马术，1976年作为英国代表队的一员参加了蒙特利尔奥运会马术比赛项目。2002年，她因为遛狗时看管不力，狗咬伤路人，被法庭传讯，成为唯一一位被判犯有刑事罪的王室高级成员。
她还是100年来王室第一个离婚的成员，有两次婚姻，丈夫都是平民，而且两任丈夫都拒绝接受王室册封的贵族身份。她在公立系统的医院生下一儿一女，孩子们也没有王子和公主的头衔。安妮的解释是：“这对孩子们来说可能会让他们的生活更简单，而且我认为拥有头衔有极为不利的一面。”她的女儿扎拉在2015年接受《泰晤士报》采访时说：“我非常幸运，没有王室的头衔让我们成人后得以做任何事。”
1971年，安妮公主出访肯尼亚，在野生动物园抱着小豹子
安妮甚为勤勉，每年出席500个官方活动，参与了300多个慈善机构和组织，并放出豪言，“永不退休”，因此她被称为“最努力的王室成员”。她深得母亲的爱和高度重视，女王90岁寿辰只发布了一张照片，是母女二人的合影。
像母亲一样，安妮形成了标志性的、稳定的个人形象风格。1985年，她谈到自己的着装，“它们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与时尚潮流等别的东西无关，她也不感兴趣。去年，安妮告诉ITV，她看了篇关于电视剧《王冠》的文章，读到一位女演员讨论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做出“和我一样的发型，我想，你怎么可能花那么长时间呢？我只用10分钟到15分钟”。
当哈里和梅根主动站在聚光灯下，曝光个人生活赢得粉丝崇拜、享受关注时，安妮稳重的作风令人刮目相看。在王室公司，她是受人尊敬的高层。
本文作者：李孟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