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专访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冷战史权威文安立:中美不会因疫情发生“冷战2.0”
[环球时报记者白云怡]新冠肺炎大流行会永久改变国际秩序吗?随着疫情给全球持续带来挑战,特别是东西方呈现出迥异的抗疫结果,疫情带来的纷争及其影响引起越来越多分析家的思考。作为当今世界最大的两个经济体,美国和中国无疑最受外界关注,但当下的两国关系却因一些美国政客肆意污蔑中国而处于低谷。世界会迎来全方位的改变吗?中美“脱钩”可能性有多大?《环球时报》记者就此专访世界冷战史和当代东亚史研究领域的权威、美国耶鲁大学教授阿恩·韦斯塔(中文名:文安立),请他以一位历史学家的纵深视野剖析国际格局之变。在文安立(如图)看来,中美大规模“脱钩”几乎不可能,而疫情只能加速已经开始的进程,未来世界会如何演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疫情最后阶段发生了什么。
后疫情时代,世界面临三大不确定性
环球时报:基辛格先生日前撰文说,新冠肺炎疫情将永远改变世界秩序,引发的政治和经济动荡可能会持续几代人。您如何看待这一观点?
文安立: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纵观,任何一场灾难本身并不会凭空塑造出一股趋势或潮流,只会强化或推动那些已经开始的政治或社会进程。
从全球视角来看,有一个进程已经发生了几十年,那就是权力和影响力从西方向东方转移,即东亚地区地位日益凸显。如果在这次疫情中,中国和其他东亚国家能够比其他国家更快、更好地恢复,那么世界经济和权力向东转移的趋势很可能会进一步加强。不过,现在下这样的定论还太早,因为疫情还可能有第二波甚至第三波,而它对于世界格局的影响将主要取决于在疫情最后一个阶段会发生什么。
另一个改变也许是,一些我们习惯于认为属于全球化进程的趋势将放缓,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会如此。我想很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国家加入这一进程,它们将以相对偏狭的方式追求与捍卫自身的利益。一部分国家和人士还可能会试图改变全球产业链的布局,以此调整世界的经济格局。比如美国很可能在疫情后推动将一些现在需要进口的商品的生产线转移至国内。国际经济格局的改变也将反作用于世界政治秩序。
环球时报:“后疫情时代”,我们会面临哪些不确定性?
文安立:世界可能要面对三大不确定性。第一是健康领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是否会面临全球性的公共卫生危机,现在还没有一个明确答案。第二,我们该如何应对经济全球化进程可能马上要遭遇的挫折。我个人的观点是,保持相当程度的国际经济交流仍然有利于每个国家。第三个不确定性是,到底什么才是更好的治理模式?此次疫情中可以明显看到一个趋势,世界很多地方的民众都开始寻求更多的国家干预,他们希望政府能在卫生等领域发挥更大作用。这是一个非常重要、值得关注的趋势。
环球时报:很多人认为,在这次疫情的应对中,美国似乎不再愿意承担其传统的全球领导者的角色。这会为世界带来哪些影响?
文安立:我同意这种观点,而且我对这一情况十分担心。因为我不认为有哪个国家现在可以代替美国的角色,它们目前都还无法提供世界需要的足够的公共产品。
正如我之前所说,疫情不会凭空创造一个进程,而只会加速某个已发生的进程。美国作为全球领导者角色的削弱此前就已发生,而我们面对的真正问题其实是:这种削弱是暂时的,还是会持续更长时间?对此,难以现在就下定论。
我认为,美国领导世界的能力确已被大大削弱,但它的潜力仍在。无论是在国际事务还是其他很多领域,美国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美国是否还能成为领导者将更多取决于它自身还有没有足够的意愿扮演这个角色:领导者不能仅仅为自己谋取更多利益,而是要为世界做很多事情,要系统性地改善很多全球性问题。这对美国来说是个大问题,它还想继续当世界领导者吗?还是像很多美国人现在说的那样,只想自己得到更多?
疫情“甩锅”,太荒唐
环球时报:您如何预测接下来中美关系的走向?之前您一直认为中美之间不会发生“冷战2.0”,现在您的观点有改变吗?最近很多声音都在讨论,疫情之后美国将加速把供应链转移出中国,两国进一步“脱钩”。
文安立:我仍然坚持此前的观点:美中不会发生“新冷战”。但可以预见,两国间一定会有更频繁、更持久的冲突。我们看到,“甩锅”已成为这次疫情的一大衍生品。这太荒唐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应该独自为这样一场国际危机负责。就算疫情不在中国首先暴发,也会在其他某个国家暴发,互相指责在政治上只能起到反效果,让美中关系变得更紧张。遗憾的是,这种冲突恐怕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即使疫情结束,它们还是会被双方反复提起。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美中间就会发生美苏冷战的2.0版,除非其他一些重要因素发生变化,比如两国同在的全球经济体系不复存在。刚才我们谈到过可能的产业链转移,但即使真的有美国企业这样做了,美中两国也仍然在同一个全球市场体系里运转,两国间也不太会发生大规模“脱钩”,除非世界多年来建成的全球经济体系瓦解,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作为历史学家,我有时候会思考最坏的情况。导致“冷战2.0”或是全球经济体系瓦解的只可能有两条路:一是国际金融体系完全坍塌,进而导致全球化彻底丧失动力;二是发生大国间的大规模军事冲突。两者我都不认为有发生的可能性。
环球时报:不同国家抗疫方法和成果的不同似乎也引发了许多有关“哪种制度更好、更有效”的讨论。您认为这是美苏冷战时“意识形态冲突”或“制度之争”的回潮吗?
文安立:我不认为这是意识形态冲突再次升温。本质上,人们讨论的是,究竟怎样的政府才是好政府,尤其是在这样的危急形势下,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政府角色和领导模式。
截至目前,我们看到东亚国家和地区普遍做得比欧洲和美国好。但我倾向于认为这是政治文化的原因,而非制度原因,因为中国和韩国做得都很好,但两者的制度却有很大区别。
另一方面,尽管美中政治制度有非常大的不同,但两国在经济、社会、公共卫生等各个领域的相似之处却远远大于差别。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是,很少有美国人有机会在中国长时间生活并从内部观察这个社会,反之中国也是一样,所以在很多人的臆想中,对方是一个和自己非常不同的国家,比如大部分美国人把中国想象成一个“成功版本的苏联”。我在两国都生活过,我可以告诉他们,这完全不是现实。
无论如何,我想提醒的是,如果冷战时期那样的意识形态冲突再次发生,那对全球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不仅没必要,且对世界的发展毫无帮助,更不能真实地反映两国的现实。
对美中关系无需太悲观的理由
环球时报:有分析认为,在疫情结束后,世界将迎来一个政府的“扩权时代”,或是“大政府时代”,您怎么看这种可能性?
文安立:是的,我绝对相信在目睹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后,欧美民众将寻求更强有力的政府领导。特别是美国,联邦政府层面缺乏准备和有效措施,尤其是缺乏领导能力,是导致现在后果的重要原因。
人们会问自己:美国为什么没能建立起一个能够在危机时刻照顾每个公民的医疗保障体系?尽管疫情暴发初期在武汉也有过类似情况,但问题在于,美国在经济上是完全能够承担起建立一个更高质量的卫生保健系统的,但它却没有做到。这次危机会进一步推动美国社会认识到:很多事情是无法依靠私人资本来做到的,只能由政府来提供。
欧洲国家可能会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力,但我不认为他们会选择类似中国的模式。正如当中国回过头来总结这次疫情的得失时,也不会向西方民主国家制度的方向转变。
环球时报:您对中欧关系有何预测?最近有英国政客宣称,英中关系在新冠肺炎疫情结束后不可能“一切照常”。
文安立:正如我此前所说,在疫情结束后,所有国家都会更加捍卫本国自己的利益,欧洲也不会例外,无论是在和中国有关还是无关的议题上,都会如此。
但我仍然吃惊于最近这么多欧洲政客对中国发表如此负面的言论,这是在疫情之前没有的,所以我想接下来中欧会发生更多贸易领域的摩擦。但是,这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两者的整体关系?鉴于彼此间紧密的经济联系,我不认为中欧关系相比疫情前会有重大改变。
环球时报:在这次疫情的应对中,多国抢夺防疫物资、互相禁止入境等“不合作”“各自为政”的事情频频出现。您认为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将进入一个民粹主义和孤立主义的时代?
文安立:我们会看到更多孤立主义的态度,看到更多民粹团体向各国政府施压。纵观历史,在很多疫病或自然灾害发生时,人们都倾向于向离他们最近的权力机构求助。在欧洲,担负起抗疫任务的是每个独立的国家,而不是欧盟;而在美国,州政府要比联邦政府做得多。
但我们并不能以此简单定义国际政治的走向,或者说,民粹和孤立主义很难成为一个长期的趋势。因为孤立主义和民粹主义者很难有效地执政:他们无法给民众提供需要的东西。譬如当你尝试把自己孤立于国际经济体系之外时,你最终会伤害到你所希望代表的人群。
当下的美国就开始出现这样的趋势:一些曾经在上届大选中支持特朗普的人,现在因这场疫情而开始觉得特朗普政府的行事风格导致美国无法有效应对局面。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在重新思考:也许支持民粹主义和孤立主义风格的候选人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只有更多国际合作才能克服这些挑战。
所以我们无需太悲观。我们当然会面临很多巨大挑战,尤其是美中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无法战胜这些挑战。现实点来说,美中将在相当长时期里保持一半对抗一半合作的模式,出于各自利益的考量,两国会避免全面冲突。要知道美中并非在每个问题上的利益都是对立的,在安全、气候甚至疫情应对上,两者有太多共同目标与利益。
环球时报:历史上是否发生过大型疫病导致政治秩序改变的先例,可供我们今天参考?
文安立:在历史上,的确有过疫病加速政权更迭或权力转移的例子。1918-1920年的大流感就是其中之一,它带给世界很大改变。但我们不要忘记,在这场大流感之前,我们刚刚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所以不能简单地认为现在这场疫情会导致和100年前的大流感类似的结果。
在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加速朝代更迭的疫病,这些灾难让不同政权的力量对比更加明显。还有不少学者认为,疫病在罗马帝国的衰亡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还是那句话,一场大型疫病只会加速那些已经在进行之中的进程,而它对所有制度都是一场大考验,这是我们真正能从历史中吸取的经验与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