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郑永年:制度演进没有“历史的终结”
[环球时报记者白云怡王雯雯]“我们带着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进入2020年。”去年底,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在新年贺词中这样说。但他不会想到,本世纪第三个十年的开端会突发一场全球“大流行病”。不分贫富,无论大小,各国的治理能力面临新冠肺炎疫情的大考,它让很多人联想到制度之争。通过这场考试,我们能学到什么?除了疫情,正如古特雷斯所说,世界本就充满不确定性,这个世界的演变有哪些趋势?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学术专家委员会主任郑永年,接受《环球时报》记者专访,从当下的疫情出发,详谈他对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思考。
疫情挑战——各国政体国情不同,但面临五大共同问题
环球时报: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愈演愈烈,您认为这场疫情将给各个国家和全球的治理带来哪些教训与挑战?是否会对一些国家今后的发展路径产生重大影响?
郑永年:疫情对各个国家的治理结构都构成严峻挑战,不管是怎样的政治制度。但是,没有一个国家可以“抄”另外一个国家的“作业”。照抄照搬并不可行,每一个国家都要根据自己的国情找到最有效的治理模式。
从各国情况来看,尽管国情不同,但又表现出很多普遍性的问题。任何国家都需要面临这些共同的问题,其中主要包括五大方面:一是政府应对是否及时、能力是否足够;二是中央和地方关系;三是专业机构的权威与政治的冲突;四是媒体的权力;五是社会力量。
疫情引发的对中国治理体制的讨论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人们对中国举国体制的有效性感到惊讶,认为很少有国家能够像中国那样以如此大规模的举国动员来应付大规模的疫情。另一方面,很多人把疫情扩散的根源指向中国的集权制度,认为地方政府早期的瞒报、抗疫不力和社会力量缺少有效参与是重要原因。
这一争论的焦点本质上是对集权和分权的讨论。分权者的观点是,如果中国的体制是分权的,是否可以避免新冠病毒的扩散?答案是否定的。首先,中国的集权主要体现在组织、意识形态、军队和外交等方面,但在社会保障、医疗、公共卫生、教育、公共住房等社会服务的几乎所有领域,都是分权的。
此外,在疫情发展过程中,信息公开与否与集权没有矛盾,分权不见得有利于信息的公开。在中国的体制环境中,分权意味着信息的地方化。信息的公开实际上和集权是成正比的,或者说,中央集权有利于信息向全国公开;如果信息没有公开,是体制其他方面的原因,和中央集权没有关系。
不过,另一方面,政府也要在向社会分权方面扮演一个重要角色,那就是通过向社会分权,培养具有责任感的公民。如果不能通过向社会分权来培养具有责任感的公民,政府就必须承担本来应当可以让社会来承担的责任,造成政府负担过重的现象。
总的来说,各国都必须找到适合自己国情的最有效的抗疫模式和治理模式。就制度建设而言,没有一个制度是完美的,任何制度都要与时俱进,根据时代的变化而调整和改革自己。制度的演进,永远不会有“历史终结”的一天。
西方政体——一大问题是难以产生一个有效的政府,“一人一票”就好像计划经济
环球时报:您认为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将会是怎样一个时代?世界面临哪些重要的变化?
郑永年:未来十年将是一个民粹主义高涨的时代,也是一个大动荡的时代,以往国际关系的基石正在慢慢消解。资本可以在全球流动,知识可以在全球流动,但老百姓不能自由流动,贫困无法流动,政治权力更无法流动,所以各国主权势必日益强化,民粹主义会日益高涨。这不仅是对西方的挑战,也是对中国的挑战。该如何解决?现在整个世界都还没有方案。
西方的政治形态正在发生巨大变化。西方现在的政治制度是18世纪诞生的,但今天全球社会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概括出“ABCD”四样东西,它们会对西方政治生态产生很大影响:A是人工智能(AI),B是区块链(Block Chain),C是云计算(Cloud Computing),D是大数据(Data)。很多年前我就说过,互联网可能将取代西方类型政党,政党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平台,基于手机的移动互联网也是,现在已有越来越多远离政治圈、靠手机和社交媒体而非传统政党实现崛起的政治领导人,或者“局外人”。
西方“一人一票”的民主制也面临很大挑战。现在西方国家的一大问题是难以产生一个有效的政府:以前他们是精英民主,现在是大众民主,这其实是最保守的民主,谁都可以说话,谁都可以抗议,谁都可以做什么,但谁也都没法真正干成什么事情,这几乎是整个西方的现状。“一人一票”就好像计划经济,初心是好的,想要实现经济和政治权利上的人人平等,但这里有一个假设,即每个人的教育水平和分析能力是一样的,每个人的贡献是一样的,每个人在做选择时都会理性地同时照顾到个人和公众利益。但这些在现实中都是做不到的。西方的政治变化将可能是一个历史性的变化,但这些问题现在还没有进入到主流的研究圈中。
环球时报:那您认为未来西方的政治制度到底会向哪个方向演变?现在中美的博弈有制度之争的意味吗?
郑永年:我觉得中美之争的背后就是制度之争,但这没什么可怕的。中国很多人幻想,中国的制度有一天会变成美国的制度,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美国或西方的制度在西方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没有真正成功,在中东没有,在拉美没有,在非洲更没有,尽管纸面上,这些国家好像有多党制、宪政、一人一票式的民主等。
日本的发展挺成功,但自民党长期执政,很多美国人不认为日本是西方式民主。像台湾这样真的想走西方式民主的,却实际上走不远:上世纪90年代初,台湾和新加坡的人均GDP差不多,但现在台湾连新加坡的一半都不到,新加坡显然不是西方式的民主。中国现在找到了自己的模式,我们可以学美国,但我们永远不会把自己变成美国那样的制度,美国也一样。
我一直在思考,未来到底什么样的一种政体才是一个好政体?我们已经看到,我们称之为专制的那些政体纷纷被推翻,但大众民主现在看来解决不了问题。我想未来一种混合的政体可能才是最好的:该集权的地方就要集权,因为随着各种要素的流动,国家主权和对社会安全的保障越来越重要;该分权的地方要分权,由于互联网等技术的发展,老百姓势必要参与更多公共事务。这就如同现在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在经济上也都是混合体一样,法国和北欧国家的国有部门比例都很大,未来的政治形态或许也会越来越与这一经济形态吻合。
中国发展——国家大了后,无论做什么,都必然会产生巨大的外在影响
环球时报:尽管贸易战暂时熄火,美国对中国的遏制却越来越明显。中美关系是否注定会有更多波折?
郑永年:对中美关系不能那么乐观,中国需要两条腿走路,一条腿是合作,一条腿是斗争,后者不可避免。很多人认为中美“新冷战”已经开始,我想的确有很多方面呈现这样的趋势,比如中美现在在科学技术上的人员交流几乎处于停顿状态,还有两国意识形态的对立等,这些可能是不可避免的。
美国对中国的态度一直是很情绪化的。当美国感觉中国和它“相向而行”时,它就非常开心,同情中国,也愿意帮助中国,但当它感觉中国跟美国不是“相向而行”,甚至是“逆向而行”的话,它会特别气愤。很多年前,我在波士顿请教过(美国政治学家、著名汉学家)白鲁恂教授:“美国为什么对中国这么情绪化?”他说美国就是一个“使命型”的国家,总想要改变其他国家,尤其当美国认识到中国是个世俗国家,就更加觉得要改变中国。但问题是它改变不了中国。
对于中国,有一种论调是,我们是不是太高调了,是否放弃了韬光养晦。我认为不是这样。我1981年上北大的时候中国人均GDP还不到300美元,也就是说在邓小平时代,韬光养晦是很容易的,但现在中国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是很多国家最大的贸易伙伴,你想藏都藏不住。我之前去澳大利亚访问,他们说中国人吃不吃龙虾会影响到他们国家的龙虾价格,一周吃得多价格就上去,一周不吃价格就下来。所以,国家大了以后,无论做什么,都必然会产生巨大的外在影响。
“脱钩”争论——只要美国仍然是资本主义国家,而中国继续保持开放,就不会完全脱钩
环球时报:您如何看中美“脱钩”或“半脱钩”的说法?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可能无法避免,您怎么看?
郑永年:以前老有人说,中美是“夫妻”,不会“分家”。这没有经验根据。现实中有些大城市的离婚率都快到40%了,说明夫妻也是有可能要分家的。事实上,中国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之后,中美的互相依赖程度迅速上升,已经到了非常高的程度。其实这不是常态,如果参照美日和美欧之前的情况,接下来中美之间的贸易依存度必然会有所降低。
不过,中美之间的贸易依存度减少一点或者“部分脱钩”未必一定是坏事情。两个这么大的经济体相互依存得太紧密,任何一边动一下都可能会让对方感觉很“疼”。
从另一方面说,只要满足两个条件,中美就不会完全脱钩:第一,美国仍然是资本主义国家;第二,中国继续保持开放。中国没有封闭起来的理由,闭关锁国的路线已没有可能性。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总结的经验教训是封闭就要落后,落后就要挨打,这几代中国领导人从来没有忘记这个。
美国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现在来看,这一点改变的可能性极小。而资本一定是朝着能赚钱的地方走,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市场,让华尔街放弃如此诱人的市场是不可能的。从美国历史上看,一般是白宫听华尔街的,而不是华尔街听白宫的。
环球时报:高科技领域的“脱钩”也未必一定是坏事吗?
郑永年:在高科技领域,首先,技术的传播和在各国间流动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们现在讨论的实际上是一个技术先进程度的问题。比如西方的某种技术从A升级到B了,那A就不再那么被需要,接下来A肯定会被传播出去;从B升级到C了,B也会被传播出去。这个过程不会终止。但是,各国都不想把最好的技术给别人,从以前到今天一直是这样,美国从来没有把最好的技术给过中国,同时中国也不是没有原创性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觉得中美在高科技领域本来就一直是脱钩的,从来没有真正挂钩过。这个大背景不会产生很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