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电话门”漩涡中心:这家乌克兰公司如何搅动了美国大选
记者|王磬
距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还有不到一年。一桩始料未及的“通乌电话门”,把两位呼声最高的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和拜登同时拉下了水。
事件源于今年7月的一通电话。新任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赢下国会选举后,特朗普给他打了一个祝贺电话。9月下旬,《华尔街日报》公布了一份匿名举报材料,指特朗普在这通电话中要求泽连斯基调查拜登家族在乌克兰可能存在的腐败行为,并以扣押美国对乌克兰的4亿美元军费援助为要挟。
民主党人、美国前副总统拜登被视为特朗普在来年大选中的主要竞争对手。报道一出,众议院议长佩洛西立刻宣布,将就特朗普滥用总统权力、妨碍司法公正等问题启动弹劾程序。
随着调查徐徐展开,一方面,特朗普在“电话门”里越陷越深,不断有新证据指向“总统以援助款要挟外国政府帮助打击政敌”;另一方面,拜登家族在海外的利益版图也逐渐浮出水面。自弹劾开始,拜登民调一路走低,从民主党内出线的可能性日益渺茫。
在地球的另一端,被卷进美国政治漩涡的东欧小国乌克兰也如坐针毡。
漩涡的中心,逐渐转移到一家名为布瑞斯马(Burisma)的乌克兰能源公司身上。这家乌克兰最大的私营天然气公司,由前政府要员、富商兹洛切夫斯基(Mykola Zlochevsky)创立。美国前副总统乔·拜登的次子、国际投资人亨特·拜登(Hunter Biden)在2014至2019年间曾担任该公司董事会成员。
10月4日,乌克兰总检察长宣布,将就布瑞斯马涉贪腐一案重新展开调查。对布瑞斯马集团来说,这或许是它受到国际关注最多的一次指控,却远不是它第一次遭遇麻烦。
兹洛切夫斯基图片来源:IC Photo
布瑞斯马成长史
布瑞斯马集团成立于2002年,自2006年开始生产天然气。短短十余年间,它迅速成长为乌克兰最大的私营天然气公司,在国营企业占主导的乌克兰能源市场中站稳了脚跟。
一个常被提起的成绩是:在乌克兰开采油气,私营业主想要获得许可证难度极高,但布瑞斯马却成功拿到了35张生产许可证,得以在乌克兰各大主要气田不受阻碍地开展业务。2018年,布瑞斯马的天然气产量为13亿立方米,全部用于供应乌克兰国内市场,据路透社估计,其年度营收至少有4亿美元。
这些“成绩”都离不开其创始人兹洛切夫斯基。
现年53岁的“大光头”兹洛切夫斯基是乌克兰家喻户晓的人物。2016年《Focus》杂志曾将其排在乌克兰富人榜第32位,身家约3.37亿美元——不过不少观察者认为这仍低估了他的真实财富。“上榜富豪”只是他的其中一个身份。他更为乌克兰人所知的另一个身份是:出逃俄罗斯的前政府要员。
2010年至2014年期间,兹洛切夫斯基曾在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的班子中担任要职。其中,2010年7月至2012年4月期间,兹洛切夫斯基的职务正是“生态和自然资源部长”。
作为一家能源企业的拥有者,兹洛切夫斯基原本应避嫌这个政府公职。但乌克兰当时并未出现什么反对的声音,因为那时几乎还没什么人知道:兹洛切夫斯基就是布瑞斯马的主人。原因是,兹洛切夫斯基对布瑞斯马的控股,主要是通过自己在塞浦路斯的投资公司Brociti Investments Limited来实现的。
在不少熟悉乌克兰的观察人士看来,乌克兰经济的命脉其实是在塞浦路斯,而不是俄罗斯、德国或美国。作为广为人知的地中海“避税天堂”,塞浦路斯是乌克兰利益集团在寻求隐藏财富时最青睐的地点之一。数据显示,在乌克兰危机爆发的2014年,有92%的乌克兰海外投资流向了塞浦路斯。
在被媒体问及如何聚敛起巨额财富时,兹洛切夫斯基的发言人曾表示,“兹洛切夫斯基先生的财富不是腐败行为的结果。他在上任之前就已经是个富翁。”
但如果仔细查看布瑞斯马的业绩表,会发现它表现最好的时期与兹洛切夫斯基在位的时期完全重合。2010年,兹洛切夫斯基成为“生态和自然资源部长”之后,布瑞斯马一口气拿下了9个生产许可证,年产量增长了7倍。
“好日子”持续到了2014年,乌克兰掀起亲欧盟的示威运动,引爆了政治危机。丑闻不断的亲俄派总统亚努科维奇出逃俄罗斯,后被国会革职。亚努科维奇在任的三年之中贪腐横行,乌克兰在透明国际的腐败排行指数从134名降至144名。
由于腐败指控,兹洛切夫斯基也于2014年仓皇出逃俄罗斯。但就在那时,布瑞斯马却迎来了“第二春”。
敏感时期,亨特入局
亨特·拜登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律师,毕业于久负盛名的耶鲁法学院。在父亲乔·拜登于2009年就任美国副总统之后,他辞去了在美国国铁(Amtrak)的职位,转而入主投资界,并开始寻求与外国团体做生意的机会。
亨特在投资界的首秀,便是与另外两位富家子弟成立了一家名为RSP(Rosemont Seneca Partners)的私募基金。其中一位合伙人克里斯托弗·海因茨(Christopher Heinz)是美国前国务卿约翰·克里的继子、也是亨氏集团的继承人之一;另一位合伙人名叫德冯·阿切尔(Devon Archer),曾担任克里在2004年竞选团队的顾问成员。
兹洛切夫斯基与亨特搭上联系的具体细节仍不为外界所知,但阿切尔无疑在此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亨特加入布瑞斯马之前,阿切尔就已经是布瑞斯马的一名主管。2014至2015年间的银行记录显示,布瑞斯马给亨特的酬劳也都是通过阿切尔来支付,每月最高可达5万美金。
亨特在2014年4月成为了布瑞斯马董事会的一员。那正是该公司历史上最焦头烂额的时期。
亚努科维奇于2014年2月下台之后,西方政府开始了一场对乌克兰贪腐赃款外逃的追踪,其中包括2014年3月被英国政府冻结的一笔数额为2300万美元的款项。这笔存在伦敦银行账户的钱被认为与兹洛切夫斯基有关。在英国欺诈重案办公室(SFO)的要求下,乌克兰开始调查这桩涉嫌盗用公款的洗钱案。
在靠山总统倒台、自己又面临贪腐指控的高压之下,兹洛切夫斯基一面策划出逃俄罗斯事宜,一面筹谋着布瑞斯马下一步的发展。或许是祸起伦敦让他意识到了国际人脉的重要性,2014年春天,他开始有计划地将一些拥有国际影响力的外籍人士引进布瑞斯马的董事会,其中就包括波兰前总统克瓦希涅夫斯基(Aleksander Kwasniewski)和亨特·拜登。
尽管亨特那时没有任何跨国企业法务方面的专长,他仍被任命为布瑞斯马法务部的顾问。兹洛切夫斯基称,亨特能就“透明度、协作治理、责任、跨国拓展和其他要项”等为布瑞斯马提供良善建议。
亨特在董事会一直待到了2019年4月。那之后没多久,他的父亲拜登宣布参选美国总统。不管亨特本人是否愿意承认,布瑞斯马招他入局的原因之中,“拜登之子”的身份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拜登、绍金、罗生门
在2009至2017年间担任美国副总统期间,乔·拜登很大程度上主导了美国对乌克兰的政策。
历年以来,美国对乌克兰的战略诉求,几乎都与制衡俄罗斯有关。拜登对乌克兰公开表现过的兴趣,一是希望通过美国的资本和技术,帮助乌克兰减小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二是希望帮助乌克兰打击国内腐败,使其向更民主的欧洲和美国靠拢。
这两者的交集,却再次指向了布瑞斯马这家乌克兰最大的私营天然气公司。
天然气在乌克兰的能源消费结构中占据30%,仅次于煤炭,是全球排名第13位的天然气消费国。但乌克兰国内的天然气生产却远跟不上消费,80%的天然气都需要从国外进口。
俄罗斯原本是乌克兰最主要的天然气出口国。但到了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升级,俄乌关系恶化,俄罗斯以乌克兰拖欠俄罗斯天然气公司(Gazprom)45亿美元为由,停止了向乌克兰输送天然气。
同年4月,拜登访问基辅,与新政府讨论了美资进入乌克兰能源市场的可能性,以帮助乌克兰减小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那时距亨特加入布瑞斯马的董事会仅仅数天。
在拜登与乌克兰打交道的过程中,一个关键人物是后来被革职的乌克兰总检察长的维克多·绍金(Viktor Shokin)。绍金在2015年接任总检察长之后,也接手了关于布瑞斯马的贪腐调查,但收获的评价十分两极化。
一边认为,绍金接手之后几乎无所作为,有意放缓对大量贪腐案件的调查,甚至指控他本人就是需要被反腐的对象。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是乌克兰政府内的改革派、欧盟、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当然,还有拜登。2015至2016年间,拜登曾强硬要求乌克兰政府解雇和调查包括绍金在内的一批官员,甚至不惜以美国对乌克兰的10亿美元援助款项施压。最终,绍金在2016年3月被乌克兰议会解职。
另一边则认为,拜登要求炒掉绍金,正是因为绍金开展了对布瑞斯马的调查,触碰到了拜登家族的利益蛋糕。拜登不仅没有帮助乌克兰反腐,反而是在滥用其副总统的职权谋取私利。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有绍金本人,乌克兰的亲俄派,以及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
“电话门”还在继续
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特朗普在听说了布瑞斯马案之后,相信这是个扳倒拜登的绝佳机会。于是他给乌克兰现任总统泽连斯基打了那通电话,请对方“帮一个忙”——搜集政敌的黑材料,结果,他“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了美国历史上第四个遭遇弹劾危机的总统。
拜登这一次或许是总统滥用职权的“受害者”。但在几年之前,当那家丑闻缠身的企业明摆着是为了搭建跟华盛顿的关系而找上儿子亨特时,拜登也并未做出利益切割。华盛顿的“旋转门”——个人在公、私部门之间双向转换角色、交叉为集团牟利的机制,还将继续在灰色地带运转下去。
布瑞斯马贪腐案的早年调查,于2017年12月宣布结束。当时,兹洛切夫斯基被判无罪,尽管仍有批评者认为,是他“花钱把这件事摆平了”。兹洛切夫斯基在2018年初回到了乌克兰,但仍不时面临着大大小小的其他指控。随着“电话门”的发酵,这一次,他恐怕不再能花钱摆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