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莫迪开启新任期，印度天主教记者担忧“英雄”、牛和自己的姓
5月23日，印度2019年大选结果出炉，现任总理莫迪（Narendra Modi）率领印度人民党（BJP，简称“印人党”）赢得大胜，莫迪的支持者们在现实中以及社交媒体上开始了高调的庆祝活动。
与此同时，一位坚决反对莫迪的印度天主教青年Vineeth Mendonca（化名）陷入失落情绪。24日，他收到一位天主教朋友的短信，上面自嘲地写着“感谢我妈给我起了一个（疑似）印度教的名字，让我能在这个艰难的时代存活下来”。
看着短信的Vineeth苦笑了起来，“幸运的是，我也有个印度教名字。”Vineeth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我知道莫迪一定会赢，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场大胜。”
根据选举结果，原本被质疑无法赢得多数席位进而单独组阁的印度人民党，此番一举拿下人民院（议会）500多个席位中超过300席位，其执政联盟所占席位总数则超过350个。莫迪成为近半个世纪来印度首位以多数席位赢得连任的总理，也成为了印度有史以来第一位赢得连任的低种姓总理。
在一些人眼中，莫迪是印度教徒的“英雄”，莫迪政府比往届政府更高效、更清廉，更能让印度在世界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与此同时，被这个推崇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政府疏远了的少数族裔正在体验持续的恐惧与担忧。
无论是喜是忧，当地时间5月30日，莫迪正式宣誓就职，开启第二任期，朝着他“让印度在世界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誓言的目标更近一步。
当地时间2019年5月30日，印度新德里，成功连任的印度总理莫迪抵达圣雄甘地墓（Rajghat）向其致敬。视觉中国图
对大选噤声的天主教徒
身在印度查蒂斯加尔邦的Bhargav第一时间在Facebook主页分享了大选结果：“莫迪赢下350多个席位！”。这位25岁的印度教青年此前向澎湃新闻盛赞自己所支持的莫迪：“俄罗斯有普京，以色列有内塔尼亚胡，印度也应该选出一个这样的领导人。”
Bhargav向澎湃新闻分享莫迪获胜消息。
但与Bhargav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社交网络保持沉默的Vineeth。2014年，当莫迪首次拿下印度大选时，还在大学校园的Vineeth曾非常积极地在社交网络上发表反对莫迪的言论，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么做的“后果”。
“上一次大选结果出来时，我曾经活跃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指责莫迪曾间接屠杀平民。结果遭到了身边大学同学和朋友的围攻，接着他们又叫来自己的同学和朋友攻击我。”Vineeth分享说，他大学毕业之后便搬到了班加罗尔，在2014年之后再也没有使用过Facebook。
Vineeth所说的莫迪“间接屠杀平民”事件发生在2002年。当时，印度古吉拉特邦因宗教冲突发生暴乱事件，导致逾千人死亡，其中多数人是在印度属于宗教少数群体的穆斯林。当地警察部门也一直被指责称持有宗教偏见，时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的莫迪被多方指责有重大责任，甚至有人认为政府对暴乱扩散毫不作为，在一定程度上协助了印度教徒的暴行。
这一事件甚至引发美国政府对莫迪本人长达近10年的抵制，一度将其所持有的美国签证作废。
2012年，《华尔街日报》报道了2002年印度古吉拉特邦宗教暴力事件十周年。
莫迪则一直否认相关指责，印度最高法院2012年裁定，对于古吉拉特邦暴乱，莫迪无罪。
首次当选总理之前，莫迪在古吉拉特邦担任了长达13年的首席部长。期间，该地区以每年约11%的经济发展速度远超印度平均水平，成为印度经济的发动机之一。这一“古吉拉特奇迹”成为莫迪通向总理道路上最大政治资本之一。
然而，在印度宗教少数群体眼中，关于古吉拉特邦最突出的记忆仍是那场震惊世界的暴行。
根据联合国的统计，印度2018年人口达到13.39亿，位列世界第二。其中，印度教徒占据人口近8成（也有说占7成），穆斯林人口占13%，基督徒约占2.3%。
《新京报》评论指出，执政五年期间，未能完全实现对选民的经济承诺的莫迪，开始用印度教民族主义来转移视线，使得“印度民族主义”日渐转向了“印度教民族主义”。在Vineeth看来，“让印度教徒们相信印度是属于他们的”或许是莫迪再次获胜的秘诀。
英国《卫报》的分析也以“一个新时代”标榜了印度政治生态发生的这一深刻变化——莫迪超凡的人气推动了印度教民族主义霸权的确立。
撕裂的印度社会
今年28岁的Vineeth生活在有“印度硅谷”之称的班加罗尔，在一家知名媒体担任经济记者。
吸取了五年前教训的Vineeth在公开场合变得谨言慎行。“我现在只会用推特分享一些自己写的文章。任何关于莫迪的话题，我都不敢再公开发表自己的观点。”Vineeth说。
不过，尽管逃离了那个对他的宗教信仰并不友好的环境，在他看来，班加罗尔同样是一个有着严格社群划分的城市。这个城市里的印度教徒、穆斯林和基督徒等不同群体间有着清晰的界限。
大选结果公布当天，Vineeth收到一位天主教朋友的“自嘲”短信。
Vineeth在跑新闻的过程中总结了这样的经验：“去见当地以民粹主义著称的领导人，或是有极端爱国主义思想的人时，我会说我的名字是Mendonca（化名），因为这是一个典型的印度教名字。我绝不会告诉他们我的全名，因为我真实姓名中的另一部分显然是基督徒的名字，那样他们就会把我当成无法信任的‘外人’来对待。”
这种“假装”印度教徒的行为在Vineeth和他的基督徒朋友中并不少见，但对于穆斯林而言，“名字更容易被识别，也面临着更多问题”。
Vineeth指出，相比印度教对基督徒的指责，他们与穆斯林之间的矛盾冲突更为人所知，也在莫迪上台后出现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其中一个显性的矛盾焦点，围绕着牛。
在印度，大多数印度教徒认为牛乃一切生灵的母亲，是神圣的，而数百万穆斯林和其他少数群体则以牛肉为蛋白质来源。但呈上升趋势的印度教民族主义似乎对穆斯林造成了更大压力。
从2015年起，也就是莫迪首次当选后的第二年，一群印度教徒对国内屠杀活牛的民众开始了疯狂的暴力打击活动。2015年9月的一则新闻显示，50岁的穆斯林Mohammad Akhlaq因被人谣传他吃过牛肉，惨遭殴打致死。
伤心欲绝的Mohammad Akhlaq家属。
据CNN报道，在2015年5月至2018年12月期间，44名涉嫌杀害或运送奶牛进入屠宰场的，甚至或只是吃牛肉的人在遭受的袭击中丧生，其中包括36名穆斯林。报道援引人权观察者的话称，许多袭击者未受到惩罚，部分原因是警察调查延迟以及执政党政客的“花言巧语”。旧德里的屠宰场被搬离至更加远离市区的地方，而似乎是要为印度教徒“做主”，莫迪政府还颁布了“宰牛禁令”，明文禁止将活牛屠宰后做任何形式的销售。
“印度是一个非常多元的国家，印度东部地区的人口、穆斯林和基督徒都吃牛肉，但印人党从来不管这些少数群体的诉求。”Vineeth说。
英国《卫报》称，在莫迪治下，私刑案例飙升，穆斯林议员减少到几十年来的最低水平；右翼的印度教徒敢于推动极端议程，例如要求把刺杀圣雄甘地的南度蓝姆·高德西标榜为“英雄人物”。
不过，在43岁的印度教徒普什金（Pushkin）看来，少数裔对于占据印度人口主流的印度教徒的“恐惧”是毫无理由的。他向澎湃新闻阐述的莫迪治下5年，是一幅行政效率提升、腐败减少、展现出“前所未有”快速发展成果的图景。
对此，《纽约时报》剖析称，当莫迪被视为一个可以理解大众的改革者时，他的反对者们会说其实行的政策正在撕裂印度微妙的社会结构。莫迪表示将赋予主要印度教人口更大权利的承诺让这个国家的穆斯林群体处于深深的忧虑之中，他正在将印度推向群体对立的边缘。
“我不知道有什么词能描绘。”印度最高法院高级律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讲师门金加·古鲁斯瓦米对《华盛顿邮报》说，“此时我们国家的分歧有多严重。”
反对莫迪就是不爱国？
对于莫迪本人，《纽约时报》写道，他是一个戏剧化的政治人物，在当下的印度政坛无可撼动其地位者，他领导的印人党是印度最富有且最强势的政党，这些或许已经足够促成一种对莫迪的“个人崇拜”。
在竞选活动现场向热情的支持者喊话时，莫迪会使用第三人称而非第一人称“我”来谈论“莫迪”的作为。
“你们对莫迪的‘入室而杀’感到满意吗？”他在一场竞选集会上用激烈的语调喊道，“难道你们的心中不是充满着自豪吗？”莫迪所说的“入室而杀”指的是今年2月，他下令针对巴基斯坦境内所谓“恐怖基地”进行空袭。这场针对2月14日克什米尔邦一支印度准军事部队遭受一名自杀式炸弹袭击者攻击的报复行动，被莫迪用来把“国家安全牌”打到了极致。
除了高调宣扬印度教民族主义外，强调自己在外交和国家安全领域的“功绩”是莫迪在142次集会、超过10万公里竞选行程中的另一核心议题，以此来抵消对手国大党对莫迪政府经济成就平平、失业率高企的攻击。而对于国家经济发展和对青年人的承诺，正是2014年大选中莫迪得以将国大党挑落马下的利器。
但国大党并未能很好地利用莫迪的弱点，反而是被莫迪设置的议题牵着走，更突显了这一老牌政党的年轻家族传人的政治不成熟。多名印度年轻人在接受澎湃新闻的采访时不约而同地指出，选择莫迪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可惜的是，印度大选关注的不是经济发展问题，不是外交政策，而仅仅是宗教，是让少数人服从多数人的屠牛禁令，是单纯针对巴基斯坦的所谓国家安全问题。”Vineeth评论道。
多场针对印度大选的民调显示，许多为莫迪投票的人并不喜欢莫迪加剧社会群体之间隔离的现实，也不喜欢他在任期间带来的失业、“废钞令”等经济问题。但他们依旧认为，莫迪是使印度富强稳定的最佳人物。
即便抱有种种不满，Vineeth仍中肯地评价了莫迪的政绩。对于此前一度造成民怨沸腾的“废钞令”，Vineeth相信莫迪政府的初衷很好，只是推进得太过鲁莽。
“大选期间，印人党还因修好了当地学校前面以及很多清真寺和教堂前的路，收割了不少选票。”Vineeth对执政党的组织能力赞赏有加，“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很灵活、聪明的政党。”
在宗教问题上，尽管莫迪带来了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愈发割裂，但他坦言，在此期间，针对基督徒的“直接”攻击基本销声匿迹了。教堂不会被毁，传教士不再被烧死。
在某一个时刻，Vineeth甚至坦言莫迪有过人之处，但是，在他看来，“真正的问题在于，莫迪和他的支持者认为在印度所有的这些基督徒和穆斯林都是怀有叛国想法的人。他们占领了正义的‘爱国主义’立场，不支持他们就是不爱国。”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援引分析人士的形容称，莫迪在印度“高于生命”，是“电影里才有的角色”。美国《外交政策》杂志也曾忧心忡忡地表示，“强人政治”正在威胁印度的民主。
责任编辑：闫宏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