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贝聿铭，脸上挂着一千瓦的微笑|周末侃
世人对“大师”的态度很有趣。要么高高捧起，说过的俏皮话也要记在小本本上；要么八卦兮兮地窥探，仿佛大师不得不有点怪脾气，比如桀骜不驯放荡不羁啥的，否则就要被褫夺大师的封号。总之，一提及大师，好些人坐姿都不自然了。
很可惜，贝聿铭并不满足以上对“大师”的想象。他似乎总在笑，你看一眼贝聿铭的笑，就明白他不高冷也不古怪。而且他还不爱著书立说，没有新奇的“主义”可供引用装蒜。他身上散发着绅士的涵养和精英气质，是建筑大师，也是入世的商人，处事有着不同寻常的练达与圆润。据说，为了拿下肯尼迪图书馆的项目，贝聿铭当年下了不少“诗外”的功夫，投总统遗孀所好重新布置工作室，并用高超的沟通技巧打动了前总统夫人。一个传记作者说他“脸上荡漾着一千瓦功率的微笑与来自三大洲的著名客户套近乎”。哎，作家啊，就是不会正经夸人。
过完他的102岁生日二十多天后，贝聿铭在5月16日与世长辞。昨天我观察了一整天，朋友圈缅怀贝老的方式还算克制，大多数时候，大家只是默默地欣赏并转发他的作品。一些有心的公众号集结了他的大部分经典作品，美轮美奂的建筑密集袭来，也算是一场小型美学课，指尖划过去，眼睛顿感明亮清爽，仿佛被洗过一般。
作为一个深度社交媒体用户，说欣赏贝聿铭的作品集“洗眼睛”，真不是张口就来撒撒娇。平日里咱没少见各地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奇葩建筑，辣得眼泪掉下来。你能想象吗？矗立在公共空间的大型建筑，就是放大无数倍的茶壶、酒瓶、铜钱，甚至还有放大无数倍的福禄寿。我滴个神，万物皆可建筑，连神仙都不放过。
你说这些稀奇古怪的建筑，当真仅仅是搏出位吗？也不见得。他们争相凹造型，似乎也想传达出点“民族文化”的信号，可咋费那么大劲，就只会搞笑呢？
用不着大师作品“吊打”，人们也能知道奇葩建筑之丑。可在真正的美面前，丑陋的荒诞内核才能暴露无遗。
日本美秀美术馆建在山上，要进入美术馆，要先穿过“时光隧道”、再横跨吊桥。如此曲径通幽，会通向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吗？这一处灵感源自《桃花源记》的设计，没法不叫人心驰神往。最知名的作品玻璃金字塔就更不用说了，能想到在卢浮宫跟前做个玻璃金字塔，还做得毫无违和感，能是寻常的脑洞和手艺么？贝聿铭的建筑作品，亲近周围的环境，又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它们无疑存在感强烈，打眼而出挑，但又能巧妙借势，与环境神奇呼应。
贝聿铭被认为是现代主义建筑大师，他的元素和手法是现代的，但却给世人展示了一种审视传统文化的独特视角。苏州博物馆远观有水墨意境，外立面却是有棱有角的黑白几何形状，庭院里用米家山水的画意装饰，白墙为纸、山石作画，古朴又有新意。美秀美术馆借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情境，主体建筑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农舍，内部又充满了现代感的三角元素。经过艺术的提炼，古今和鸣，美美与共，有一种微妙的和谐。
仔细琢磨过大师作品之后，你会明白，奇葩建筑的那种荒诞感，除了低劣的设计水平之外，还源自闭塞的心态、专断偏狭的文化观念。要体现民族传统，就粗暴地招呼符号化的元素，如果体现的是现代感，那就是千篇一律的摩天大楼。而不管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都没来由地杵在一片文化的荒漠之中，与周遭环境、与文化和时代，都没有任何沟通与对话。
融合，而非孤立、对立，才能赋予传统文化新的生命。
习近平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的主旨演讲中说，“文明交流互鉴应该是对等的、平等的，应该是多元的、多向的，而不应该是强制的、强迫的，不应该是单一的、单向的”，“任何一种文明都要与时偕行，不断吸纳时代精华”。美好的事物总是相通，开放多元的文明观念，也始终蕴含在贝聿铭的作品当中。
贝聿铭的文化底色是中国的，他珍视传统、依恋故园，这让身为同胞的我们动容。时常挂在脸上的“一千瓦的”微笑，热烈却又含蓄，传记作家看到的是涵养和精明，在我们中国人眼里，这里更多是传统文化里的圆融意味。但他的视野却远非局限于一隅，他能让传统与现代、让不同的文明在建筑的语言中交融与对话。他偏爱玻璃，透过玻璃，光能够照进来，赋予建筑之美更丰富的层次。玻璃金字塔是极致，玻璃成为连接历史和现实的窗口，让美跨越时代。这其实也是开放、包容的现代精神的象征。贝聿铭的作品独树一帜甚至出乎意料，但内在气质是平和的，如同总爱挂着笑的建筑大师，立场坚定，但不会让人感觉到尖刻与压迫。
和而不同，同归而殊途。贝聿铭走了，但他的建筑美学与哲学还在。开放与包容的心态，是人类繁荣的源泉，不管是在文化还是经济、国际政治领域，偏狭、冲突只会把人类引向灾难，美与对美的向往，才是文明的粘合剂。
经历过战争的贝聿铭不会不知道冲突和对立意味着何等的灾难。二战时，贝聿铭曾经入伍。战争交给建筑师什么样的“使命”呢？摧毁。“他们告诉我，如果你知道怎么建造，就应该知道怎么销毁。”他说这段岁月很悲伤，他不想谈。本该锻造美的建筑师，被送去研究如何摧毁桥梁、炸平城市，这不是个反文明的笑话吗？
再见，贝老。愿您身后的世界，更美、更好。
（文/张静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