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兴安岭的孩子准备离开森林

日期:08-15

来源:央视网

央视网消息(记者王静远):使鹿鄂温克人被称为“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柳霞终其一生都在大兴安岭深山中与驯鹿为伴,儿子雨果8岁时外出求学,此后一直在城市生活。

2019年,雨果为了母亲回到大兴安岭,变成了“夹在城市与森林之间的人”。

2023年11月,柳霞因病去世。失去母亲后,雨果计划着再次离开森林。

送鹿

雨果想买一辆四驱皮卡,等把所有的驯鹿都送到景区之后,他就能一次性拿到15万元的租借费。但在送鹿的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反悔了。

雨果是使鹿鄂温克人。300多年前,使鹿鄂温克人从贝加尔湖附近来到额尔古纳河流域,从此世代以打猎为生。这是鄂温克民族中人口最少的一支(下文鄂温克人均特指使鹿鄂温克人),只有200余人,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饲养着我国仅有的1400余头驯鹿,是我国唯一饲养驯鹿的民族。

驯鹿是环北极分布动物,栖息在寒温带针叶林,在我国只见于大兴安岭东北部林区。2003年,政府要求全面禁猎,往后的20年里,被称为“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的鄂温克猎民放下猎枪,下山定居在内蒙古自治区根河市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以下简称“敖乡”)。

每年6—9月,是呼伦贝尔的旅游旺季,驯鹿数量紧缺,各个景区都在找鹿。雨果家有20余头驯鹿。今年6月上旬,雨果的一位远亲伊曼达,邀请雨果把驯鹿送到她在阿尔山承包的景点。

驯鹿对生存环境极为敏感,雨果对景点的要求之一是“不出呼伦贝尔”。阿尔山市隶属于兴安盟,比根河纬度低,雨果担心阿尔山夏天温度偏高。伊曼达发来一连串景点照片,当地环境看起来和传统猎民点差不多,都是原始森林,都有自然河流。她反复强调,这里从没发生过死鹿事件。

雨果家猎民点央视网记者王静远摄(下同)

雨果家猎民点央视网记者王静远摄(下同)

雨果最初打算只送公鹿去做旅游,公鹿体格健壮、环境适应能力强,母鹿和小鹿留在家里。不料前段时间他家的公鹿突然走丢了七八头,猎民点上只剩下14头鹿——3头公鹿、6头母鹿和5头小鹿。

伊曼达想让雨果把这14头鹿全送去阿尔山,从6月中旬租至9月底,接鹿时她会付清15万元的租借费。

雨果心动了。换车的想法很强烈,他现在开的是一辆二手捷达,几天前他开着车,车轮子突然掉了一个。换车一是为了帅,“女孩会选择开更霸道的车的男孩”;二是拉货方便,比如驯鹿吃的苔藓、豆饼。更重要的是,伊曼达是本民族的,还是自家远亲,肯定不会害鹿。

一切谈妥后,伊曼达按约定的时间,从600多公里外的阿尔山赶到了雨果家猎民点——根河市阿龙山镇。

眼看着就到了送驯鹿离开的日子,送离的前一晚,雨果却犹豫了,他问发小张强:“现在后悔还赶趟儿吗?”

张强是雨果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使鹿鄂温克族,两人今年都是30岁。和雨果不同,张强一直没离开过大兴安岭,养鹿经验丰富。张强不建议把母鹿和小鹿送到那么远的地方,“游客吐口痰小鹿都不舒服,小鹿去了必死”。

雨果前思后想,决定改送6头:3头公鹿、3头母鹿,发完消息他就睡了。没一会儿,伊曼达找到他房间来,“哐哐敲门”。

第二天一早,他又变卦了,最终决定只送3头公鹿和1头不会下崽的母鹿。吃早餐时,雨果注意到伊曼达脸色很不好看。

鹿从14头变成4头,租借费从15万元变成5万元,皮卡买不成了。“昨晚我跟心里的雨果谈了谈,他说,你那个劳斯莱斯(捷达)不也能开吗?”

送鹿这天,上午八点半,森林沉浸在宁静之中,阳光穿过林间缝隙,散落在趴卧的驯鹿周围。雨果走进鹿群,把即将要送走的4头鹿牵出来拴在一旁,鹿铃声接连响起。

送驯鹿上货车时,它们眼里满是惊恐。雨果不忍多看,把头别了过去。

雨果(左二)送驯鹿去阿尔山

雨果(左二)送驯鹿去阿尔山

被圈养的驯鹿

在敖乡,一共生活着62户鄂温克人,其中只有14户仍在养驯鹿。因为母亲柳霞的缘故,雨果家是这14户中最后一个进入现代旅游业的。

柳霞是纪录片导演顾桃“鄂温克三部曲”之一《雨果的假期》里的女主人公,直至去世,一生都在大兴安岭深山中与驯鹿为伴。在长达半个世纪的绵长岁月里,一个女人选择在森林中离群索居,抵御猛兽和孤独,即便对于世代饲养驯鹿、在山林中游猎的鄂温克人来说,也是罕见的。

柳霞舍不得送驯鹿去景区,不忍心让它们遭罪。有人开玩笑跟雨果说,“驯鹿是你妈妈的大儿子,你是二儿子”。

心疼归心疼,人总要生活。2023年6月初,雨果第一次带驯鹿走出阿龙山,到额尔古纳一个牧场景区。柳霞嘱咐儿子,这5头拉出去,一定要5头拉回来。在雨果的记忆里,离开森林那天,母亲望向驯鹿的眼神,和驯鹿被拉上货车送去阿尔山时的眼神,是一样的。

母亲的担忧并非多余。有的游客素质不高,拍照时硬拽着鹿角、带宠物进鹿圈、喂驯鹿吃零食,甚至有人在鹿圈旁随地大小便……到了8月中旬,带去的驯鹿全都瘦了一圈,还有驯鹿尿了血。

雨果决定提前带驯鹿回家,合同要求待满五个月,为此他赔了老板3万元。雨果很矛盾:“如果我像我妈那样视金钱如粪土,我就不让我的驯鹿受罪,我过得苦我也认,但我做不到,可是我又有她的同情心。”

张强理解朋友的心情。在他工作的私人景区,圈出一小块地,架起围栏,这便是驯鹿所有的活动区域。为了免于驯鹿被晒,张强在鹿圈里搭建了乘凉的帐篷,苔藓、盐块、各种药品一应俱全,可是总归不如森林自在。有的景区尽管位于森林之中,为方便游客近距离体验,驯鹿同样会被圈禁起来。

然而,作为野生动物的驯鹿并不适合被圈养。驯鹿怕热,夏天穿行在林子里找食物时,毛会被树枝刮掉,掉得很快。景区的驯鹿毛都掉得很少,气温一高就浑身难受。驯鹿喜欢吃苔藓,一头成年驯鹿一天能吃下一麻袋苔藓。商业性的圈养不利于它们寻找食物,很难维持自身营养平衡,最终会导致驯鹿体质下降、消瘦甚至死亡。

张强和雨果都觉得,他们这代人对驯鹿的感情,和老一代人是相同的,“只是我们多了这些纠结”。

张强(左)工作的景区

张强(左)工作的景区

鄂温克人先后经历过三次下山定居。前两次搬迁后,多数鄂温克猎民只是把定居点当作下山交易时短暂休息的地方,依旧过着半游猎半定居的二元结构生活。家里有驯鹿的猎民,大部分时间仍住在山上,8岁之前,雨果几乎没下过山。

2003年8月,国家开展生态移民,对鄂温克部落进行第三次移民定居。当时,随着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和国家保护天然林工程的实施,驯鹿的放养范围受到限制,加上鄂温克人常年深居山林,交通闭塞、就医困难、生活条件艰苦等状况已经威胁到民族的生存发展。

第三次搬迁后不久,猎民的枪支被收缴,游猎民族的传统被彻底改变。原先张强家有30多头驯鹿,下山后陆陆续续都没了,要么病死,要么丢失。驯鹿没了,父亲到加工厂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新生活总是感到失落。

相比之下,面对现代生活,张强明显更加得心应手。“接触了网络和外面的世界后,谁想在森林里过原始生活”。张强喜欢城市,因为安逸,山上的日子实在太孤独了。多年之后,等张强也到了要赚钱养家的年纪,他又时不时会像父亲那样,追忆往昔。

在父辈的描述里,那时每家都有猎枪,几家人合住在一个猎民点。鹿茸每年收割1—2次,送到乡上的猎队共同加工。男人们外出打猎后会将猎物集体送到猎队,由猎队统一销售,之后再给每家分粮食。

靠山吃山的年代,老一辈鄂温克人过着自给自足的原始狩猎生活,除去一些生活必需品,日常没有太大开支。他们不用靠驯鹿挣钱,驯鹿是家人、是朋友,“纯陪伴”,但时代不一样了。

养鹿的成本在肉眼可见地增高。过去漫山遍野都是驯鹿的食物,这些年到山上采山货的人越来越多,驯鹿能吃的少了,填不饱肚子,猎民得花钱买饲料喂鹿。预防驯鹿患病的药物也是必需开支,自打驯鹿涉足旅游后,几乎每年都有驯鹿得病,张强和雨果都怀疑,这和游客的增多有直接关系。

眼下最让雨果头疼的是猞猁,之前有猞猁夜里偷袭他家鹿点,一夜之间损失8头驯鹿,他只能自认倒霉,“森林里除了人,全是国家保护动物”。此前有媒体报道称,兽害最严重的一年,整个敖乡损失了200多头驯鹿,那时驯鹿总数共1300多头,也就是说,每6头驯鹿里就有1头因兽害死亡。

年轻人的生活需求也远远高于长辈们。当雨果第一次提出送驯鹿去景区时,母亲不理解,她觉得每月800元的低保已经够母子俩花了。

“你可以去坚持传统,那你没收入啊。”雨果对穿衣不讲究,但按现在根河的物价,偶尔出去下个馆子也要百十块钱,再说年轻人谁不用电脑、手机,谁没个爱好,“人都有精神需求”。张强挣钱的压力更大,今年年初,他去见了女友父母,未来几年,他的主线任务是攒钱送彩礼、买房。

额尔古纳河一级支流——得耳布尔河

额尔古纳河一级支流——得耳布尔河

根河,我国纬度最高的城市之一,取暖期长达9个月,被称为“中国冷极”。小城里,沿街分布最多的是餐馆和酒店。6月中旬,新的旅游季刚到,条件稍好的酒店房间几乎都被订满。张强发现,到根河的游客大多都是奔着敖乡来的,“全都是看过《额尔古纳河右岸》的”。

驯鹿的身价随着敖乡旅游的快速发展水涨船高。对于今日的使鹿鄂温克族而言,驯鹿是他们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而干旅游又是获取收入最直接、最快速的方式。“不干旅游你没钱,没钱你怎么养驯鹿呢?”张强突然提高了声音。

夹在城市与森林之间

似乎存在着某种默契的约定,鹿在哪里,人就在哪里。为了鹿群可以吃到最新鲜的食物,鄂温克人每年要多次搬家,选择新址是以猎物习性、苔藓生长情况和水源而定。他们在山林中没有固定的住所,由松木杆搭建而成的圆锥形住屋撮罗子,就是他们的传统民居。

搬家前要先选点,老猎民会带着年轻人一路砍着路标寻找,选好地点后再返回告知大家。驯鹿善于在复杂地形中穿行,驮运能力好,是鄂温克人的“林海之舟”。那时没有汽车,驯鹿是最可靠的交通工具,男人们牵着驯鹿开道,女人和孩童骑着驯鹿,翻山越岭。路途遥远时,他们从太阳当空出发,一直把太阳走斜了,才能到达新的营地。

针叶树会分泌出一种黄色树胶,这是雨果和小伙伴们的口香糖。在破衣服里塞点树叶和苔藓,便足以开启一场酣畅淋漓的足球赛。8岁以前,雨果晚上睡觉时能看到星星、听到风声。晚霞落去之后,晴朗的夏夜里,向撮罗子的尖顶望去,会发现月亮和星星将天空调和成一种夏季夜晚独有的深蓝色。

后来,雨果和家人搬到帐篷里住,营地有三家人合住,其中一户是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女酋长”——玛利亚·索的家。天气炎热时,大人们会把帐篷敞开支起来,熟睡的小雨果翻身掉到地上,一睁眼看到眼前是蓝莓地,半睡半醒的他随手捡起蓝莓就往嘴里塞,一顿饱餐之后再爬回床上。

有一年冬天,大人们带他去寻找走丢的驯鹿,回到营地时,其他人都已熟睡,他们只好就地睡在帐篷外。雨果把身体裹进毯子里,只有脑袋露在外面,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月亮照在雪地上,亮如白昼。

这段漫长的、以山林为家的日子被作家迟子建写进《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书中。书中人物伊莲娜的原型,是鄂温克族画家柳芭,雨果的大姨。2004年,一篇关于柳芭离世的报道触动了迟子建,这成为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种子。

雨果的家族在鄂温克人中很有声望。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景区驯鹿文化博物馆今年推出了雨果的家族展览。雨果的太姥姥妞拉是民族最后一位萨满,姥姥芭拉杰伊是唯一一个写过书的鄂温克人。大姨柳芭和舅舅维佳都是画家,都曾在中央民族大学学习。

声望之外,是鄂温克文化的没落和这个家族的悲情命运。柳芭是鄂温克族的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画家,她以独树一帜的绘画天赋走出森林之后,却难以适应城市生活。多年后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森林,又发现无法融入故土。42岁那年,她在孤独和困惑中葬身河流。

柳霞和维佳都是重度酒精依赖患者。柳霞早年丧夫,因为酗酒,被判定为没有抚养能力。2003年,鄂温克人告别山林这一年,雨果8岁,他被政府希望工程选中,到江苏无锡一所私立国际学校读书,校长是冰心。比起根河,这座南方城市携带的现代文明在雨果身上有更剧烈的冲突。

雨果与母亲柳霞(中)、舅舅维佳(左)

雨果与母亲柳霞(中)、舅舅维佳(左)

新事物如万花筒般令人眼花缭乱。在无锡,雨果见到了高楼大厦,见到了太湖和渔船,见到了科技化的教学设备,见到了豪车和奢侈品,也头一回体会到了“自不量力”的滋味。

全国各地被希望工程送来的少数民族孩子,组成了一个班级,叫“希望班”,也有个别人私下称呼他们为“孤儿班”。

读国际部的是“富家子弟”,从头到脚都是名牌,雨果穿着几十块的帆布鞋。国际部的同学都听英文歌,雨果一开始听不懂,没关系,跟着听就对了,他挺喜欢时下风靡中学校园的偶像剧主题曲,但不好意思承认。

青春期的雨果喜欢上一个女孩。某次家长会,她爸爸开着当时最火的豪车来学校,雨果意识到,她的礼貌只是出于“有钱人最基本的素养”。好在年纪小,失落没有持续太久,用雨果的话说,还能怎么办,一笑而过,继续打篮球呗。

8—18岁,雨果一直生活在无锡,其间只回过家三次,都是顾桃出的钱。没回森林的寒暑假里,他跟着国际部的同学回家,在上海、南京的市中心,住着大别墅,“有点像参加《变形记》”。

偶尔,看到同学的妈妈时,雨果会想起自己的妈妈。他很少拿她们作比较,因为没有可比性,“我妈妈可以说是社会的一分子,也可以说不是,毕竟她与世隔绝”。在无锡时,雨果很少收到家里的消息,他猜测是森林里没有信号,妈妈联系不上自己。他理解并接受这种缺失。

据媒体报道,拍摄《雨果的假期》时,摄影师猫察觉到每次回家后少年雨果的疏离,他在学校没有可以亲近的人,从森林被送到无锡,依然没能获得足够的爱和教育。在猫看来,雨果在“几乎是孤儿”的状态下,一个人完成了生长。

2013年上半年,雨果回到原籍根河准备高考,张强感觉,儿时的伙伴“变成南方人了”,一心向往大城市。雨果跟班上同学聊不到一块去,耳机里每天放的还是英文歌,穿着也显得格格不入。去食堂打饭,他讲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话,阿姨听不懂,催他“孩子你到底要啥,麻溜儿的”。

高考后,几乎是顺理成章地,雨果又一次离开了森林,目的地是北京。

在北京,雨果跟着顾桃见了不少世面。人们对这个来自森林的年轻人充满好奇,最喜欢问他喜欢森林还是城市,雨果总是回答,“小时候喜欢森林,现在更喜欢城市”。慢慢地,他发现大家都希望他回答更喜欢森林,人们感兴趣的是鄂温克民族的身份标签,而不是作为个体的雨果。从那以后,每次他都回复,自己更喜欢森林。

第一份工作,顾桃介绍雨果到一家电视台实习。雨果不喜欢这里,他说自己抱着学东西的心态来,但领导只让他端茶送水,“我不喜欢服务,但后面干的都是服务业”。

之后,他又做过保安、餐馆服务员、超市搬货工。他最后悔的是在北京时没能静下心学一项技能。他讲起曾工作的餐厅有一位厨师,技艺是多么高超,如果当时拜师学艺,多坚持两年,或许现在又是另一种人生。

离开北京后,雨果去了成都,为了一个在网络上认识的女孩。起初雨果担心女孩会介意他的条件,于是假装自己很有钱,两人过了一段开销很大的日子,等实在瞒不下去了,他才跟女孩坦白。

雨果仍在不停地换工作,从事的仍是服务业,干过快递员,在生鲜超市剥过虾线。雨果喜欢成都,这里比北京有人情味,他有稳定的感情,有一帮好哥们,下班后就滑滑板、玩说唱,“生活得很巴适”。

再次回到森林是因为母亲。2019年5月,某天下午,雨果正在超市刮鱼鳞。敖乡的民警发来一条视频,画面中,驯鹿为了抢食母亲手中的豆饼,将她撞倒在地。雨果心里咯噔一下。

几天后,他踏上了回家的路,在火车上度过近60个小时,从成都直达海拉尔,从“钢铁森林”回到原始森林。

雨果家的撮罗子

雨果家的撮罗子

母亲离开之后

阿龙山镇位于大兴安岭林区北段,小镇只有两条主干道,沿街商铺主要是超市、餐馆、理发店,满足当地居民基本生活需求。这里游客不多,一些店铺白天同样大门紧闭,一家门上印刷着“开业大吉”的商店,走近一看,内部堆满杂物,毫无人气。临近夏至,凌晨三点半天色已明,晚上近九点才天黑,夜里镇上有宾馆仍在烧锅炉取暖。

阿龙山镇距离敖乡170公里,过去五年,雨果的生活基本都在这两地之间展开。柳霞一直待在山上,每周雨果会到猎民点住几天,送物资、干体力活、陪母亲聊天。森林里没有信号,山上的事忙完后他会回到镇上。周末,他会开上四五个小时的车,独自穿过四季的大兴安岭,回根河和朋友们打场篮球。

生活在高纬度地区,人很容易产生物理意义上的孤独感,身处其中,会发觉它并不比精神孤独更容易承受。夹在城市与森林之间的雨果,很多时候,两种孤独都难以幸免。

再次回到家乡,雨果发现身边的朋友都热衷于考公考编,“进各种局”。饭桌上,大家聊起体制内外的待遇差异,雨果不感兴趣,也插不进话。他主动讲起自己的梦想是做独立导演,一位朋友问他,“这工作有五险一金吗?”

但回归是为了母亲,孤独可以忍受,妈妈开心最重要。自8岁离家后,这是雨果和柳霞相处最久的一段时光。

每次下山,雨果习惯缓存几部电影,有时母亲会跟他一起看。柳霞最喜欢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执导的《被解救的姜戈》,几天后雨果又要下山,柳霞交代他,“再给我下载两部昆子的电影”。雨果告诉柳霞,天上有宇航员在飞船里,柳霞重复着说不可能,这超出了她的认知。雨果给她看新闻图片,她问雨果,“你太姥姥和姥姥也在天上,他们能唠嗑吗?”

雨果珍视母亲的可爱,这是独属于森林的天真。柳霞始终坚守着鄂温克族古老的待人之道,她会热情地拥抱、亲吻每一位来访者。所有人都被这样的额妮吸引着。

敖乡有一位老年乞讨者,别人顶多给他个5块10块,柳霞会把身上仅有的500块钱全都给他。旁人议论起“柳霞又喝大了吧”,但雨果知道,母亲对世界的打量都基于其一生身处的森林的温度,她发自内心心疼这样的可怜人。

大部分时间里,山上只有母子二人和日月星辰,生活寂静而简单,一些长久横亘在雨果心中的沟壑被一点点填补。

过去,雨果厌恶甚至痛恨酒精,“闻到味道就恶心”。如果可以选择,8岁那年他并不想被送去无锡,他不理解为什么其他鄂温克母亲能为了孩子把酒戒掉,他的妈妈却不行。

从北京离开后,雨果曾回到母亲身边。2017年,雨果的继父、姥姥先后离世,柳霞的生活一度因为酒精失控。在阿龙山和敖乡,人人都知道柳霞爱喝酒,雨果叮嘱商店老板不要卖酒给她,但总有盯不住的时候。有时她喝醉了躺在街道上,雨果会接到电话,“管管你妈吧”。决定去成都前,雨果摇摆过,母亲需要他,但这样的生活,他坚持不下去。

那些更深理解的达成往往发生在离别之后。2023年冬天柳霞离世,失去母亲后,雨果逐渐开始理解,当一个女人独自生活在森林中,熊、狼、猞猁、偷猎的陌生男人……一切未知的事物都会让她感到害怕,酒精能壮胆、能销蚀孤独、能麻痹无常,哪怕只是暂时性的。

雨果保留着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

雨果保留着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

母亲走后,雨果一整个冬天都没回山上,每次回阿龙山他都住在玉鑫宾馆。宾馆老板娘是看着雨果长大的,提起他时言语间满是心疼,“连家人这种幸福都没有”。

近几年,各猎民点都是合点的饲养模式,几户人将自家的驯鹿合并一起,协商好时间,每家在点上值几天班,再下山休息几天,不必再常年守在山上。

雨果家的猎民点有两户人。柳霞去世后,雨果曾委托一位近亲到山上帮忙看驯鹿,他信不过其他人,但对方不满足仅有的工资,要求“要么额外送钱,要么送鹿”。随着市场竞争取代鄂温克人过去的集体生活和共同劳动,再加之驯鹿身价的翻倍,人际关系走向功利化,而处理人情世故显然是雨果不擅长的。

老猎民双虎今年68岁,是玛利亚·索的女婿,按辈分算是雨果的舅爷。双虎觉得年轻鄂温克人不能只想着搞旅游赚快钱,要坚守传统、耐得住寂寞,一心一意养鹿。

今年4月,双虎向敖乡政府申请承包接管敖乡政府驯鹿保种站,并承诺为常年饲养10头以上驯鹿的鄂温克族青年连续缴纳十五年社会养老金,以此来鼓励年轻人在山上养鹿,“得延续下去,我们干不动了,没人上山怎么行”。

双虎说,雨果的心思不在养鹿上,在山上待不住,今年年初又是爬雪山,又是出国旅游,回家发现公鹿丢了也正常,“这孩子根基没打稳,鹿整没了你就废了”。他劝过雨果很多次,有10头母鹿就能养家糊口,安心养几年鹿,要存款有存款,要楼房有楼房。雨果总是答应得挺好,到头来还那样,“执迷不悟”。

雨果爱驯鹿,知道自己的根是大兴安岭,却不想被驯鹿圈在这里。他有10万抖音粉丝,母亲离开后,不停有人给他留言、发私信,让他多上山拍驯鹿,这样才能有热度。一位粉丝说,“我们是喜欢你妈妈,不是喜欢你本人”,雨果不知怎么回答,既高兴又有点难过。

柳霞一辈子没走出森林,直到离开那天,还不会用手机打电话,不知道微信、抖音。她和她的家族成为符号,给人们提供一种关于往日荣光与远方的想象。雨果能感觉到,大家都想从他身上再看到母亲的影子,但他做不到。

某种程度上,母子二人是割裂的,母亲总是望着过去出神,而儿子却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不能因为迟子建说我是森林的骄子,那我就要在森林生活吧”。

像张强这样按部就班地成家、买房,是大部分鄂温克人正在过的生活,这种生活是务实的,却不是雨果当下想要的。他想拍一部与驯鹿有关的纪录长片,看看世界上所有饲养驯鹿的国家:俄罗斯、挪威、加拿大、蒙古国,他们是如何生活、如何饲养驯鹿的。

“我在这里已经举目无亲了”,雨果计划等攒够钱就出发。今年夏天,只送了4头驯鹿去阿尔山景点,除去雇人看鹿的费用,赚不了多少钱,好在冬天还有几个月旅游季,到时家里的小鹿也长大了。

阿龙山镇

阿龙山镇

前段时间,有旅行社开发了一条围绕雨果家族的旅游路线,从海拉尔出发,到鄂温克族自治旗体验萨满文化,再到根河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景区,最后一站是到阿龙山猎民点。

雨果很看重旅行团,多一些赚钱渠道,驯鹿就能少受点罪。第一次接团那天,一向大大咧咧的他竟有些紧张,站在镜子前反复换了几套衣服穿搭。他准备了一段RAP,向游客介绍自己的故事:

我的额妮她名字叫作柳霞/她是大兴安岭的姑娘也是驯鹿妈妈/静谧的河水映着夕阳美得像幅油画/伸手去抓住月光风会舔舐你的脸颊/我伴着山间的精灵在山间尽情呐喊/为了让我的桦皮船不止漂进博物馆……

(文中伊曼达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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