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风窗
作者|南风窗记者 星河
2024年高考,落下帷幕。
但高考的影子,在此后的人生里并不会消失。
比如我,那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会梦见高考,梦见高考前的艰辛,梦见考场上的焦虑。
高中老师发的照片场景似曾相识:雨后的树荫道,穿着熟悉校服的高一二学生齐站两侧,抻开大红色横幅,为中间举旗跑过的高三学子加油打气。
表姐发她的两个孩子读书和写作业的照片,配文是“努力就会有收获!”孩子们分别念小学和幼儿园,每天都有不知哪里来的作业,周末也都要上四五节课外补习班。表姐常常发这样的朋友圈,配文无一例外围绕几个关键词:“努力”“加油”。既是给孩子打气,也是给她自己打气。
要知道,当一个非北上广中产区的普通母亲决定“鸡娃”,最大的挑战是她自己的体力。
双语要从小抓起,即便学校不教,家长也必须有意识。每天一首古诗词,积少成多。外教布置的作业不仅是给孩子,也是给家长的。要多培养技能,即便以后不能指望学业有成,终身学习的习惯和兴趣的发展更重要。
作为一个紧跟时代潮流的85后妈妈,表姐深知鼓励式教育的益处。她善于发现孩子们的优点,也善于在适当时候给予奖励和肯定——尤其是当肉眼可见的努力带来好成绩的时候。
表姐深知鼓励式教育的益处/ 《小欢喜》剧照
好成绩在可预见的轨道里是必需品。摆在前头的,是十多年后可能面临的中考分流,更多年后可能面临的没有大学上。就在前几天,转做志愿指导的考研名师张雪峰还在一场演讲上铿锵地说:“现在中考比高考难!”
关关难过。世界在流动,除了从新的游戏规则里设法找到自我价值,人没有别的自洽方式。但不变的是,任何阶段都要努力,普通家庭的孩子仍然不能放弃这句真理的诱惑:“努力不一定有收获,但不努力一定没有收获”。
在我家里,“努力”是代代相传的黄金信条。那是一种别无选择且被经验无数次验证过的信条,通过努力过上好日子,买房、送子女出国留学,这些都是母辈们不断实践过的。近十年来,一个鲜活的例子是我,一个沉默且稳定、省钱且省心地考上名校的好学生。
就在前几天,高考前夕,母亲鬼使神差地翻出一些旧照片,是当年我的高考成绩和录取通知书,镜头摇晃,对焦不清,仿佛在极为激动的情绪下拍摄。她对自己的珍视无比自豪:“我都保留着呢”。
高考距我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但脑海里还是残余太多场景不似梦境,而是宛如昨日鲜活:每天给自己布置的至少三套新鲜的真题卷;无数个靠雀巢罐装代替午休的中午;十分钟内解决的一顿午饭;坐在座位上用面包牛奶代替晚餐的三年傍晚;从未给自己周末和节假日的三年;还有千余个夜色未褪的校园清晨。寒来暑往,三年融成一天,其实从未真正远去。
我当年所在的高中是全省最好的中学,环境秀丽,有山有水,上床下桌,食堂丰富。从宿舍走到教学区能走二十分钟,中间有长长的坡道,左侧是人烟寂寥的图书馆大楼,右侧是全校最大的操场。三年,每次路过它们,我几乎都手捧单词本或速记本,象征知识的烫金色雕塑和挥洒青春汗水的洁净塑胶跑道都与我无关,永恒的智慧和健康与我无关。它们在虚化的背景板里。
《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
那些年,很多学校借鉴衡水模式,比如课间跑操。令我头疼的是,跑步时不能像走路那样一边背书。每周一早晨的升旗仪式,意味着少做半张卷子。高三时每周六下午放学,打车回家的三十块钱不能省,挤公交也许会损失宝贵的三十分钟。
南方的冬天,里三层外三层地坐在没有暖气的教室里,手指冻得梆硬,下笔速度必然受影响。唯一的暖水袋交替捏在手里。在教室里坐一整天再起身,仿佛初学步,双脚麻得失去知觉。最冷的时候,为了节省早上穿衣服的时间,偶尔睡觉会不脱裤子与毛衣,从打着冷颤的凌冽清晨跳起来,枕头下还垫着昨晚背着背着背睡着的考点小册。
高二上学期结束前,我自学完了三年文科科目知识,准确来说,叫做“考点”。剩下的时间,全部留给有针对性的重复训练,建立起对固定题型的肌肉记忆。到了高三,主科老师默许我可以不听课,按照自己的节奏刷题。我开始享受笔先于脑的感受,最丝滑的时候,四十分钟可以完成一张文科数学卷。后来高考的时候,我的确用了近一个半小时来反复检查。
《盛夏未来》剧照
校门口有一个神秘的大爷,他永远比其他教辅书店先一步拿到各大厂家的新题集,摆摊三天就可以卖完。我自然是第一时间买走的那批学生,买回来的新题与真题,就像冰淇淋那样紧迫地吸引着我。得抓紧时间写,否则就要融化。那天接下来所有的时间,我大概率会不吃不喝,把它们全部过一遍,了熟于心后,再耐下心来,重复那些其实已经被重复无数次的题型。
重复是保证正确率的要义。我对此深信不疑。同一类题,重复犯错不要紧,但当重复的次数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形成肌肉记忆。相较于答案,出题人想考什么更重要。在数学与历史这两科尤为明显,背后的出题人就像一个精于伪装的AI,足量的数据能让你对付他。而妄图掌握作文答卷技巧,我甚至尝试过每天晚上“刷”一篇800字作文。
离开高考十年后回望这些“努力”,不禁汗流浃背。汗颜于自己惊人的耐力,也感慨于人生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阶段如此笃信“努力”,再也回不到对延迟满足理论的那般深信不疑。
《少年班》剧照
现在,努力不叫努力,叫“卷”。而这个字通往的并不是任何一种可望见的终点,相较于此,人们更乐意谈论当下想要怎样的生活。
回头看,当年那份对于效率的信仰,其实常常短视且自相矛盾。比如,高考的几个月前,几所高校来学校里自主招生,我不为所动,因为他们的讲座与宣传会薅去我多刷两张试卷的时间。
“学霸”与“学神”是不一样的,这在今天依然可以是某种隐秘的共识。前者靠“努力”,后者靠“头脑”。我暗中羡慕班上那些正常吃饭睡觉、正常听课与作业的高分学生。他们不必非得靠磨出老茧的手指和写到两眼昏花的漫桌试卷来拿分。他们看起来总是自如,用今天的话来说,这叫做“松弛感”。
相较于“努力”,“松弛”在今天似乎的确更受推崇。前者意味着紧绷,意味着患得患失,意味着随时可能进入争与好斗的状态。哪怕他们是无意的。后者则意味着稳定的精神状态与情绪价值,意味着兼顾优绩的实现与人的存在本身,令人歆羡。
前不久采访一位农村出身且以此为研究对象的教育学者,如今身为大学教授的他,通过自己女儿的经验发现,现在的中小学教材,更侧重学生的理解能力而非答题能力。具体如何体现在分值上,我不得而知,但他颇为感慨:“我们那些年(80-90年代)的主流价值观‘努力’,如今好像更多被‘毫不费力’取代。”
数年后,我在大学里遇到来自北京上海的学生,惊讶地得知他们的高中竟然可以选修哲学与艺术,他们不会因为去博物馆和图书馆而感到愧疚,他们不会将“高考失败”与“人生失败”划上等号。
也有的学生,在专业和行业上早早依从父母的专业建议,或是全家人乃至几代的经验与资源。也有的父母早早盯准了一条少数人走的捷径,他们的孩子从中走出来,成为我们的同伴后,并不能理解我们所谈论的“卷”与“躺平”。
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适当时候的反思似乎是必要的,或者说,是注定的。可种种对于人的异化的反思,对于效率至上的反思,竟然都被某种隐微的自豪掩盖了。
一个游戏的优胜者倒转头批判游戏规则似乎是不厚道的。而人会适时忘掉部分痛苦,就像女人生完孩子后忘记当时的疼痛,只留下对自己的感激与难以置信。据说这是一种自保机制。
25岁以后,我的胃病开始变得频繁,每年都要来上几次急性肠胃炎。最严重的一次给自己叫了凌晨四点的“120”。在颠簸的车上淌过没有星星的黎明,我不曾想起那千余个省掉晚饭的备考日子。过去与现在之间某些隐秘的联结,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悄悄断掉了。
离开高考后十年,我依然将“准时完成”和“最快交卷”之类的技能引以为傲。潜意识里,依然时刻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品甚至是优秀品。我依然为闲暇感到羞耻,为低效感到自责。对批评玻璃心,对批评他人更是谨小慎微。
时间仍然是金钱,努力与奋斗仍然值得被赞扬和歌颂,这没什么好推翻的。作为一名社会科学领域的从业者,我似乎有义务批判环境对人的异化,有必要用社会经济学与哲学理论来证明努力论在今时今日的水土不服。
于是乎陷入这样的局面:一面用现代主义的怀疑论视角反思“优绩主义”,一面暗中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仍是优绩主义的信徒,深藏着被落下的恐慌与忧虑。
我常为自己的愚钝而懊恼,为不够胆识去创新而沮丧。那些学生时代留下来的“技能”,更多只是一种痕迹,一种源自某个真空阶段的肌肉记忆。偶然的某些时刻,它会暴露出来,让社会情境里的人尴尬。可也仅仅是尴尬而已,保有适度的怅然和费解,是重拾内在秩序的某种必要。
不是午夜,而是某一天下午,临近傍晚,我从一个浑浊而寂寥的睡梦中惊醒,近视眼望见被窗帘筛出的黄昏,落日忽暗忽明。刚才的梦境里,我回到备战岁月,但成了一个特殊的备考生——我已提前获知了未来的去处,不需要高考成绩来进入大学。可不知为何,身处熟悉的场景里,我依然为高考紧锣密鼓,每一天依然紧迫慌张,悬梁刺股,视时如命。
《青春派》剧照
在回到过去的梦里,唯一擅长的还是解题与破题。醒来后惊魂未定,手中没有试卷,只有一把虚汗,竟觉得空落落的。睁开眼,生活中还有更复杂的难题等着。职业瓶颈期到底存不存在?要不要买房?在感受不到与年少时同等分量的热情前提下,要不要做一件事?比如,在没有充分激励的情况下,要不要继续做喜欢的事?不再有那么明晰的勇气和激情的时候,要不要去爱一个人?
这是没有答案和时限的考场——用“考场”来作比喻希望不会太浅俗,在熟悉的场域里,陌生一次次发生。而在陌生的旅程中,我们一次次遇到暧昧不清的考题。
只是再也猜不透出题人的心。
高考把我们送到了一个位置上,高考中的胜利者可能会有一个更好的起点,但最终,人生怎么跑下去,希望还在自己,不在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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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