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上班”似乎已经成为触动人们神经的一个敏感词汇,与其相关的词条频频冲上热搜,比如,从“一旦上过班,你的气质就变了”的热搜中应运而生的“班味”,“上班比丑穿搭”,以及最近的“二十多岁已经厌烦上班到极致”等。
与此同时,从城市返回乡野生活,也在成为一个被持续关注的特定话题类型,《向往的生活》成为现象级综艺,短视频创作中返乡生活足以撑起一个单独的赛道。这些内容持续的热度,或许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当下很多人内心深处有着对逃离城市生活、打工身份的“幻想”。
那么,我们真的可以选择一种完全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吗?可以推开一切因由,就以自己感觉最舒服的方式存在着吗?
因为一些机缘巧合,2014年,当时39岁的周慧,意外地开始了这样一种生活——她辞掉了月薪近两万的工作,在深圳的洞背村租住下来,生活中没有任何一件必须的事,她对自己说,“我就这么活着吧”。然后,生活里本没有占据她太多时间的阅读和写作,慢慢成为了一块小小的土壤,让她终于得以看见“在自己的生命中浮现出的自己”,并在今年出版了第一本书,一本散文集《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作者:周慧,艺文志eons|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2月。
在此之前,周慧自18岁到深圳打工,已经深漂了二十多年,一开始在钟表厂做女工,为了走进写字楼,读了大专,干过文员、销售、人事经理等形形色色的工作。她本可以按照惯性生活下去,继续努力去抓住所可能拥有的一切,但当一种无限“退后”的生活呈现在她面前,她发现,原来生活的轨道并不单一,“每样的生活都有成千上百人在过”,她决定以仅有一次的人生去试炼、验证——人也可以不下定某种决心去生活的,只是自然地存在着,像一株植物一样。
在这样“任由”自己的生活里,周慧感到“不断接近着一个更真实的自己”,并开始了不只是为了表达的有意识的写作。但她说,找到了“写作”这件事只是一个意外,假如没有,她也再也不会回到工作中,也不会因此改变对自己的看法。而在周慧的文字里,你会看到,这十年漫长、无所事事的生活,如何让她反倒抓住了生命里一些更为基础的事物,并将其反哺为或许本存在于每一个人生命里的文学直觉。
当然,没有生活、更没有人生是可以简单复制的,或许,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选择周慧的这种生活方式是不现实的,但我们希望呈现这样一种可以成为选项的生活的可能性,并一起去思考想要远离城市或工作所真正想要获得的那种生活的本质是什么,以及如何去更接近一种良好生活。
以下为周慧自述。
人是环境的产物
我是周慧,其实在生活中,大家更习惯叫我蛋蛋,早知道有一天会这样和大家见面,我怎么会给自己取名叫蛋蛋呢,这个名字我叫了差不多20年,是以前申请QQ账号时随便起的一个名字。
我在湖南岳阳下面的一个村子长大,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高中毕业后,我妈把我送到城里奶奶家,看看有没有做工的机会。奶奶托人让我进了她以前上班的工厂,那是一个非常大型的国营工厂,主要做劳保用品的,我的工作是用电动缝纫机车鞋帮子。前面一个月我做得很好,他们都称赞我。当大家都以为我会就此稳定下来,一直在这里做女工时,我却不想干了。
当时在岳阳这样的大型工厂不超过四家,对于农村人来讲,其实是非常好的前程了。但站在车间里,看着几百台电动缝纫机流水线上的女工,我觉得我的一生都可以看得到——做工,在城里找个同样是农村的结婚,一起租个房子……我不想这样,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她们大部分都只读到初中,我是高中毕业,学习过电脑的五笔打字,还喜欢读书,那时候经常看三毛,我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更远大的前程。
周慧和她的猫虎皮。(胡境森/摄)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观念在我心里很坚固,就是认为“人是环境的产物”。但我没有主动去讲,只是消极地抵抗,把鞋帮子踩得有点儿乱,针脚也不均匀。记得最后在这个厂我一分工资都没有拿到,工厂说工资是没办法给我的,因为已经全部用来找人把我车的鞋帮子返工了。
就这样,我妈让我跟二姐一起去深圳打工了。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当时感受到的这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会一直伴随着我。
到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生产手表的工厂装表芯。打工的生活很匮乏,除了上班,下班之后,工友们的生活就是找本工厂的或者隔壁工厂的老乡一起去吃饭,喝点啤酒,要么就是打桌球,看录像厅,逛夜市,他们常常一直玩到半夜一点,会很沉浸其中,但我不行,总会抽离。其实也什么都没做,就是晃啊荡啊,有时候是在公园发呆。
但我从来不会去商业区逛,我打工的地方在关内,是深圳市内的一个地方,不远的地方就有写字楼,我们叫那边商业区。工业区和商业区是两个世界,我们不太会去,因为会自卑。无论是那时候在工厂,还是后来我终于走进了写字楼,我一直知道我是一个很土的人。城里人有种落落大方的气质,我们是小心翼翼、拘谨的,到好一点儿的场所就会束手束脚,没办法,这是从小的环境造成的,因为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景,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社交。
但我还是想要留在深圳,那时一起的工友没有一个人说要留在深圳的,可能是不现实,大家都是农村人,就是出来挣点儿钱再回去。但我也不想一直在工厂,想从工业区跨到写字楼,怎么跨,至少要有一个大专的文凭。所以,我回去岳阳,呆了大概两年时间,读了一个会计专业的大专。
毕业后,我又回到了深圳,开始找文员的工作,很快就找到了。后来,我又做过好几份工作,但无论是从工业区到了商业区,还是升职加薪,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从未在我身上消失,它始终存在着。
而在工作中,我也一直都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只要能交差就可以,很擅长摸鱼,常上网闲逛。那时,在网上会听到很多类似“人要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的声音,这些话总是很触动我,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感兴趣的是什么。只是在工作的间隙,读一些书,混迹在文学论坛上当版主,写一些让自己兴奋的句子。那时候我对过一种文艺的生活毫无概念,也并不觉得自己具有文学才能,但会觉得白天的工作从某种程度上压榨了自己的精神生活。
就是在这个当口,我的上司辞职了。这是2014年,我在一家大型集团深圳分公司做人力经理,有独立的办公室,月薪将近两万,也在深圳买了一套很小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新的上司和以前的上司性格不一样,我不太喜欢,虽然留下来可以继续生活在那种熟悉的稳定里,我还是决定辞职了。我想过一段时间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然后再找一家公司继续做人力经理,但没想到,这之后我几乎再也没有回到职场过。
看命运能把我推到哪里
到今年,我搬到洞背村整十年了。洞背村是深圳东部的一个小山村,在农村里算是特别小的一个村,只有几十户人家,但它实际上是一个很独特的小山村,自然、干净,有山有海,因为空房很多,慢慢聚集了一些很厉害的人租住在这里。
像我住的这栋楼,邻居们都是非常丰富、有趣的人,他们有很出名的摄影师,有中央美院毕业的设计总监,有做广告很牛的人,还有黄老师(黄灿然,诗人、翻译家)和孙老师(孙文波,诗人)……但在这里生活,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乡村生活,相反,从城里到村里,我接触到了在城里接触不到的一拨儿人,感觉反而进入了一个文艺生活的核心,精神生活比在城里好太多了。
从洞背村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下面就是沿海盘山公路。
选择在洞背村住下来,是一件非常机缘巧合的事。2014年辞职前的几个月,我加入了一个特别小型的读书会,由一家书店的老板发起,里面只有六七个人。那时,这个读书小组的组长和一个成员,已经租住在洞背村了,所以,有一次办读书会我们就选在了村里。到了洞背,我们根本没想到,这里会这么好看、舒适,我们读书会的成员们当时都决定租住到村里来。我花了800元租了一个北向的房子,三面都可以看到海和山。
我以为这只会是一次短暂的休息,总还要回去上班的。那时,我的父母已经都不在了,之前因为他们生病治疗我会定期寄钱回家,现在没有了太多的经济压力,我想,就在村里呆一年,但住到村里的生活太舒服了,舒服到让你对任何社会角色都不再有期望——在村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必须要做的,哪怕你今天不想吃饭,你都可以不用吃饭,你就躺着吧。
住到洞背几个月后,我的老上司去了一家新公司,叫我过去工作,我开始不想去,他说,我现在的人事太弱了,工作根本开展不了,你先出来呆三个月,不行的话再走,也算是帮忙。所以,我就去了,但我没有回市里自己的房子住,还是住在洞背村,花4万块买了一辆二手车每天跑。重新去上班的生活和在村里的生活一对比就太强烈了,我在村里只是没有钱,但比上班开心得多,在外面我拿到了钱,但不舒服。关键就是这种开心会带来挺多东西的,不是像大家想象的,是在浪费时间。
这段短暂回到职场的时间,让我更明确了自己想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不喜欢之前做过的那些工作,虽然它们给过我一些安全感和价值感,但那种“格格不入”感一直在告诉我,其实我心里向往的是另一种生活,向往羡慕另一种人。而很久以后,我更明确地知道了,有钱的我不羡慕,明星不羡慕,神仙眷侣也不羡慕,这一辈子羡慕最多的是阅读很多的人,是能够写出那些好书的人。
所以,那份工作做满三个月,我就离开了,又回到了村里,彻底呆了下来,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出去工作了。我就想看一下,命运能够把我推到哪里。放弃工作后,最明显的变化是彻底摆脱了不喜欢的人际关系,不喜欢的人就全部拉黑,有几年我是一点儿朋友圈都不发、也不看的,完全没有朋友圈社交,就很舒服。
当然,刚开始这种生活的时候,周一到周五还是会有焦虑,因为很多人都在上班或者在创造自己的价值,而我是彻底地在躺平,我想我就这么活着吧,一直到过了好几年,才会忘记今天是周几这件事。
我能一直选择过这种生活,还因为黄老师和孙老师对我的影响真的很大。他们一辈子不为钱去做事情,只为正确的事情、想做的事情去做。黄老师说,你不要去为改善生活费尽脑汁,改善生活是无穷无尽的,你今天吃了100块的牛扒,还有500块的牛扒,你又往那里爬吗?你应该去做事情,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要有口饭吃。
这些观念影响了我,我不知道原来在低的生活里,也可以有很高的安全感。我的母亲以前是讨过饭的,她的安全感总是非常非常低,家里如果吃莴笋,她会把莴笋的皮也留下来,剥掉筋,又变成一碗菜,所以我总会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活不下去,饿到在地上挖草根。但黄老师和孙老师,他们给了我一个很大的信心,就是不用担心没饭吃。在村里几年住下来,我也开始相信人是不可能到这个地步的,养活一个人太简单了。
因为写作,我“立住”了
在村里的前两年,完全是一个“黄金时代”。邻居们经常一起聚会,一起吃饭,我听他们聊天,虽然他们说的很多我都没听过,巴塞尔艺术展、安迪・沃霍尔、伍迪・艾伦……我像一个站在门外的人,从外扒着看,默默欣赏。印象很深,有一次一位邻居的朋友来玩,他去过七十几个国家,让我很震惊,那时我没有出过国,去过一些地方,但就只是出差,从来没有花自己的钱旅行过。
邻居们的生活和境界是我所向往的,但我和他们的境界差太多了,那段时间,我觉得我有点儿自卑,什么都不懂,也就不太参加这种聚会了。又经过一些时间,我发现也许并不是自卑,而是觉得我不需要获取那些信息,不需要社交,不需要热闹,就更多地呆在自己的房子里。
早上我会习惯性地定一个9点的闹钟,但如果还没睡醒,就会按掉再接着睡。因为不吃早饭,起来什么事都没得干,就在家里溜达,我的猫虎皮有时也会和我一起溜达,我走它也走,有时我还会把它扛在肩上走。然后就开始做午饭,吃完睡到下午4点,再去健身或者在傍晚的时候去走山。
在走山的路上。
我的焦虑感通常是从晚上八九点钟开始的。说完蛋了,今天还没有看书,微博还没有更新,但是B站救助猫猫狗狗的后续也要看。一样样做完,有时晚上12点半我才会开始看书,看大半个小时,那时候很安静,也能看得进,感觉那是一天中我要把自己拔起来的时刻。
阅读总是能够带给我丰沛的感受,会让我感觉非常丰富,我的写作也完全是由阅读驱动的。我到现在都很清楚地记得,二十八九岁时,第一次读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看不太懂,但是强烈地被吸引,有一种想要写的冲动。从那时候起,写东西成了我表达的一个出口,虽然也不多,但断断续续地在论坛上发,也写些微博。
我开始规律地写一些东西,是住到洞背村两三年以后,也就是2016年,那之后的5年时间是我写作最旺盛的一个阶段,但每周写作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三四个小时,这两年每周写作的时间大概是一两个小时。我很享受“我”和“句子”双向找到的这个过程,就是你有了一点点感觉,然后再去找到你的表达方式或很确切的语言——就像是一个泉水,它在地下,需要找到一个泉眼,喷出来,写作就是喷出来的过程。当你写下一个非常好的句子和你的感觉是契合的,就会非常开心,觉得“诶,写得不错”。
为什么后来我觉得自己自信了,立住了,出书那时候还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编辑找到我,但我已经立住了,就是我知道我写得可以。我喜欢自己写的这些句子,虽然现在会觉得这些句子有点儿太金句了,但那个阶段我挺认可自己的。
也是在这之后,那种曾如影随形的“格格不入”感消失了。我开始很安于变成一个“村里人”,对,我就是一个村民,很没钱,只住得起这个地方,只吃得起这么简单的饭菜,那又怎么样呢?对以前觉得自己好落伍不懂的那些东西也变得坦然。在洞背,我真正地很自在起来,就像自己是在那里长大的那么自在,当地很多人也会把我认成村里人。我们那儿下去有一片沙滩,对外来人是要收费的,本地的不收,有一次我和楼里的一个邻居一起过去挖沙子,我直接就过去了,看门的问都没问,但我的邻居被拦下来了,我说我们是一起的,就都放过去了。
再后来,黄老师看到我的东西,认可了我,这是我的又一次立住了,有他这么看我,就算这辈子不出书,已经可以了。第三次,就是出版了这本书,收到了一些读者的反馈,真的很开心,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书以后会这么的开心,那种有人看到了我文字里面的好的开心。
人生中最贫穷的一个时期
洞背村的房子涨价了,因为村里建了一个很大的学校,本来是两山夹一个沟,现在为了建学校,对面的一座山几乎削平了。来了很多陪读的家长,把房价挑起来了。
之前洞背的房租还没上涨时,我把自己城里的房子租出去,租金3900元,交了月供1600、社保900、村里的房租,还会多几百块钱。再加上公众号会有一些打赏,还有黄老师去市里会叫我的车,他说,给别人不如给我,而且他总是给比正常更多的车费,直接打赏到我的公众号上,退都退不了。这样我勉强可以过,但洞背的房租涨到了两千多块钱,我把社保停了,也完全入不敷出了。
那两年中,我非常穷,穷的匮乏感已经影响到我的生活状态了。吃饭的钱还是有的,但你每天都在想钱的事,匮乏感占据了脑部太多的带宽。比如,洗碗怕用水太多,开车踩一脚油门怕用了油、踩一脚刹车又怕浪费油,我还问过别人,下坡的时候是否可以挂空挡,他们说这样不安全。那段时间,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守到9点半,在一个APP上抢4折的菜。
中间还有一次我回老家,路费是二姐打给我的,900块钱。在高铁站,我想买点儿东西吃,但转了40分钟,最后什么也没有买,因为麦当劳和肯德基都比外面的贵。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算计的人,像我妈一样,我很讨厌我妈身上的一些特性,什么都是算到钱,说这个不划算,那个浪费,一辈子都这样。
在书店进行新书分享的周慧。(丝绒陨/摄)
我觉得这种生活已经严重妨碍了我,也感到活得很没尊严,很委屈。那段时间,我基本上不参加邻居们的聚会,因为除了付出时间和提供体力,我什么也给不了。
但我没有因为穷去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我情愿就这么穷着,拒绝了一些可以赚些小钱的机会,如兼职做巡山员、给一些商业公号写软文等,我不喜欢有必要的事情压着的感觉,我知道我做事不敷衍,一旦有事,就会用时间用心去做好它,那又会有种在职场的感觉,我宁愿把自己的欲望降到最低。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有一些安全感在的。
而这种安全感可能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写作。我的生活太重复、单调,那段时间,我常会写自己的匮乏感,也写得比较多,渐渐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写作上的一些变化,比如,以前写,我感觉就是周慧在写自己的生活,但在这个阶段,我开始作为一个写作者去写周慧怎么生活,会跳开一些,有一点儿距离地去观察我的生活,在写作里,我感到生活有了质感,有了它的呼吸。写作的必要性,渐渐在我的生活里显现出来。
但长久地陷于这种匮乏的生活是有问题的。后来,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我摆脱了这样的生活。有一天,她问我,你觉得你每个月多多少钱可以改善你的生活,我说几百块就够了。她就借了我一笔钱,让我退休以后用退休金慢慢还,我会付给她利息,因为她的钱也是借来的,有成本的,相当于她帮我借了一笔钱。这笔钱到账后,我永远都记得那种感觉,不敢买东西,逛了很久(超市),买了30多块钱的鲜奶和水果,哇,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奢侈了?后来就习惯了,也不会在生活费上太克扣自己了,当然还是对自己很小气,想吃的东西、想喝的奶茶,一个月吃不了一次,但不会再有那种非常想吃却不敢买的情况了。从那时到现在差不多快3年的时间了,我都觉得过得很好,冰箱里永远有鲜奶、有虾、有肉,有一些我想吃的水果,整个人就特别开心。
虎皮就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我
我现在没有猫了。虎皮一直是半散养的,有一天它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虎皮,是我的一个邻居从市里带过来的一只流浪猫,因为邻居也很少住在洞背,所以,这只猫就变成了我们这栋楼在散养,后来慢慢地它去我家比较多,就正式成了我的猫。
一人一猫的生活。
虎皮是一只狸花猫,很聪明,我住在7楼,只要在阳台上一晃,喊一声“虎皮”,就看见很远的菜地里一只黑蹦蹦蹦地跑过来,还会“喵喵叫”地回应我,一直跑到楼上来。我去外面健身,它知道我大概哪个时间回来,车大约停在哪个地方,会在那里等我。夜晚,它也会卧在天台,陪我一起看月亮。
现在有时会挺后悔的,当时没有关着它。就觉得,它也来了五六年了,对村里这么熟了,又很喜欢自由,喜欢出去,很多次我都看见它在菜地里面打滚,你知道吗,我能感觉到那时它有多开心。在村里,它还有猫的朋友,它们有时会一起蹲在村口的墙头等我回来。我愿意把这样的生活给它,不愿意困住它。之前冬天很冷的时候,我尝试过关着它,在家里搞猫砂盆,但它就是不肯在家里拉屎,就叫,非得要出去,它也习惯了它的生活吧,就尊重它,结果有一天出去后它再也没有回来过,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是被狗追了,还是吃了有毒的老鼠,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它。
其实,我一开始是不敢养虎皮的,不敢负这个责任,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如果猫生病了觉得无所谓,就让它们扛一扛,或者死了就死了,我不行,如果它有一点点不舒服我都会很焦虑,所以不敢养。到后来,我就认虎皮就是我的猫,想着要是它以后生了大病,要花几万块钱去治,我也肯定会治的,但是它还没有用到我的钱,我只给它买了驱虫的药、猫粮、罐头这些,它就突然离开了,没有给我机会为它做那些。
而和虎皮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虎皮就是世另我(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它和我太像了,是唯一的让我觉得有灵魂认同感的生物。我们都爱自由,但只要这么一小块天地就够了,它矫健、警慎,我再也没有见过像它那样的猫。虎皮在的时候,我出远门会非常惦记村里的家,会觉得我是有家的,虎皮是我家庭成员的一半。它消失后,我外出时几乎很少想到家,比如说最近出来做活动,会偶尔想起村里的屋子,但只是想起,而不是想念。我现在的家可以说是一辈子我最满意的家,它舒适,甚至放进了我的审美。但我不特别想念,有种空落感,能回家很好,但如果因事长久地回不了,似乎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这不是洒脱,是一种无奈,有点儿悲哀吧。虎皮消失的一两年里,我都像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后来我接受了这种残缺,我也不想用其他弥补,缺了就缺了吧,人与事总是难以圆满。
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十年了,我还是喜欢从窗口去望远处的山和海。自然让人感觉渺小,它们千万年在这里,见过各种短暂的生命,但同时季节带来的植物的枯荣又让人有一种永恒感。
从周慧洞背村房子的窗口望出去。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虽然此前从未想过,我是可以这样生活着的。我一直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如果不是父母都不在了,是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干的。即便不是为他们而活,但至少要为他们准备一笔钱。以前我也会因为比较缺乏安全感,依赖工作或亲密关系,总在想要有一个好一点儿的丈夫或者有一些朋友之类的,但经历了这么多,我逐渐发现,那些东西不能给我安全感。
爱情和友谊的小船总是划呀划,上面的人换了换。有些东西就很难解释,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后来变成了陌生人,而曾经兴趣相投、无话不谈的朋友,到后来甚至什么事情都没有,就会突然疏远。以前,会为失去的爱情,友谊的突然中断,很难受,很痛苦,会自责是不是自己没做好,但现在我可以接受——来,很好,去,也很好。
住在洞背的这十年,我只回过两三次家,家里人也并不知道我在写东西。他们一直认为我过得生活非常糟,又不去结婚,也不生孩子,钱也没挣。出了书以后,有一天我大姐突然发来一个语音,说我表姐发了一个链接给她,是那篇黄老师的编后记。大姐来过我家,知道我住洞背,文章里的那个人又也叫周慧,她说,这个人就是你吧?我一开始并不想承认,但因为网络文章上有我的照片只得认了。后来,大姐又发了好几条语音给我,她说我好开心啊,你出了一本书,她说我刚刚掉眼泪了,但是我好开心啊。这时我才觉得她们知道挺好的,至少她们会为我开心。
如果我父母还在的话,我应该不会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在的时候,我在工作上有升职,总会想要告诉他们。但写作是我极个人的事,我不想也不需要向他们说明或证明我做了什么,做到了什么。我会尽量隐瞒,因为有些主题没有写完,甚至只写了一点点,如母女关系。到现在,我还会经常梦到我妈,她对我的影响太深了,那种情感很复杂,死亡卸下了他们身上背负的东西,但却移到了我们的肩上,一直驮着。
对于以后怎么写,如何写,用什么语言和形式写,我还没想清楚,不过我不急,我相信,只要我能阅读,能从阅读里获得丰富的感受,我就能写。
采写/张瑶
责任编辑:张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