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和解后,62岁的她在养老院解锁新职业

日期:08-04
刘瑜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的暑假,因为中学团委组织的一次志愿服务,我来到了镇养老院。

云镇老街的养老院位置偏僻,环境不大好,条件也简陋,除了两台老式电视机再也找不出其他娱乐设备。一座方方正正的三层‘盒子’,分割成许多个逼仄的‘格子’,里面装着被时光遗弃的‘孩子’。屋前一个偌大的操坝荒废得杂草丛生,院外一块破旧的招牌挂在养老院厚重的红漆铁门上,静静地、久久地煎煮着时间。

重庆的季节,不分春秋,只论夏冬。山城的盆地地形是自然孕育的火炉,一到夏天,毒辣的太阳把人炙烤得毛焦火辣,而在时钟被调慢的小小院落,落地风扇吱呀吱呀地缓缓转着便悄然度过了盛夏;到了冬天,冷气像是凝固在了地面似的,经久不散。老房子湿气重,又寒又潮的天儿让不少老人关节发痛,好在厚被褥和电暖扇能勉强应付,凑合着也就熬过了。

我在小院度过了两个短暂的寒暑,负责院里院外的一些杂务。没事打扫打扫操坝,有时整理整理屋子,偶尔去厨房打打下手。总而言之,我是小院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我并不觉得在这里工作有多累,真正操劳的还数养老院的长期义工。卫生保洁、起居照料、保健拓展是稀松平常的必做清单,他们俨然已经成为了这些老人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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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九零》剧照

在小院呆的时间长了后,我和院里的阿公阿婆渐渐熟络了起来,也或多或少知晓了他们心里藏着的那些事。

住进这里的‘老朋友’,几乎都有着各种各样迫不得已的原因:赵阿婆是因为子女常年在外地打拼,无暇抽身照顾老家的她;吴阿婆是因为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家人都怕老人独自在家发生意外;钱阿公则是因为一场车祸导致下半身瘫痪,行动不便但家中无人照料。

没有人是自愿来的,除了李阿婆,她是小院的‘异类’。

李阿婆名叫李芬,云镇石簸村人,和老伴儿刘泉是同乡。

1983年,李芬与刘泉在云镇的食品厂相识。彼时,刘泉是包装线条的老员工,而李芬是刚进厂的新人,被分配到了包装车间,和他在同一条生产线上。

刚来不久,刘泉就热心地带她认识工友、熟悉环境,往后工作也是处处照顾。两人后来坠入爱河,想来也是有迹可循,同车间的工友就没有不看好他们的。

李芬向来体贴孝顺,唯一一件没有遵从父母意见的事就是和刘泉成了家。她们家不宽裕,刘泉家更是拮据,父母不愿独生女儿嫁过去受苦,百般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是李芬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非他不嫁。父母拗不过她,最终还是点了头,接纳了这个‘便宜女婿’。

好在李芬确实是看对了人、嫁对了郎。婚后刘泉对她无微不至、爱护有加,家里家外无论大小事都会问过她的意见再定夺,日子在两口子的经营下越过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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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爱情》剧照

李芬有时打趣说他是个‘耙耳朵’,什么事都听婆娘的,没个主见。刘泉哈哈一笑就当是承认了,从不辩驳分毫。夫妇俩相互扶携着走过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这一路上他们一直都是十里八乡村民口中的模范夫妻。

两人一路走来,面对过多少大风大浪,李芬都不曾怕过。直到2015年,刘泉被确诊胃癌晚期,这个倔强的女人才意识到自己也会被现实打倒。

李芬知道,他啥坏毛病都没有,既不抽烟又不喝酒。但偏偏刘泉对她好、对子女好、对谁都好,唯独对自己不好。年轻时,为了这个家,一年有365天他就恨不得连轴转365天。他就像是被不断急速抽打的陀螺,抱着让家人过上更好生活的目的,疲于奔命于每天的工作。每天恨不得三顿饭只吃一顿的他,只怕耽误了时间,又哪曾想会耽误身体。

她一直觉得,他是累倒的。

抗癌是场漫长的极夜,持续不断地消减着希望的光亮,直到抗争到最后一刻,刘泉也没能赢得死神的赦免。在2012年末的一个夜晚,他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自打老伴走后,李阿婆一个人显得形单影只。一双儿女是孝顺且懂事的,都同母亲说不管她想在哪家住,他们都欢迎。要是哪家住久了厌了,咱就换一家住。李阿婆却哪家都不想去,瞒着子女办好养老院的手续,把自己打包送进了小院。

幺女刘瑜自打得知她不声不响进了养老院后,前前后后去了好几趟,游说母亲去她家住,但无一例外,都被李阿婆拒绝了。刘瑜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便只能时常前来探望,给她送送常用品、摆摆‘龙门阵’。李阿婆每每晓得幺女要来,早早就到院门口等着,等她一来就笑眯眯地招手说:“我幺妹崽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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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李阿婆常和我提起刘瑜,夸她是个懂事又孝顺的姑娘,说她从小到大都没让她操过心,一说到她总是一脸欣慰的笑。

小女儿刘瑜嫁人时,李阿婆心中一万个舍不得,时隔多年,她似是感同身受了母亲当时的心境。养在身边二十多年的小妹崽要离她而去了,心里空落落的。好在女婿是本地人,两家离得倒也不算远,总归是能时时探望的。

大儿子刘毅远在广州谋生,儿媳是四川广安人,两人在异乡相识相恋、结婚生子。我在李阿婆的手机相册里见过幸福的一家三口。妈妈怀里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揪揪,一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跟刚洗过还挂着水滴的黑葡萄似的,古灵精怪地冲着镜头比耶。两口子在外打拼多年,前两年终于是在广州首付了一套小两居稳定了下来。

刘毅知晓母亲性子犟,妹妹肯定说不动母亲,也专门回了趟重庆,劝她回心转意。但李阿婆还是没有同意,只说在这挺好的,不必担心她。见怎么都说服不了,他也没了办法,便和母亲打商量:过节时让刘瑜来接她去北碚住几天,过年时他来接母亲去广州玩几天。

李阿婆没再拒绝,全了儿女的孝心,也让他们能放心。

此前,我一直不大理解李阿婆的想法,在家里不远比在院里舒适吗?何况她的一双儿女还这般孝顺。直到后来,我才从和妈妈闲聊里无意间找到了答案。

原来刘瑜和丈夫尚未买房,目前还是住在婆家的。她去亲家家里常住终归是欠妥的,婆母难免介怀,李阿婆不想让女儿夹在中间为难。

刘毅远在广州,多年辛劳才总算是挣了个几十平的房子,虽说一家人挤挤也足够紧紧凑凑地生活,但是李阿婆不愿意离开生活了数十载的城市。

这座山城是孕育她的土壤,年少意气时就没外出闯荡过,老了老了,也只想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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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归根》剧照

认识李阿婆那年,她六十二岁,在一众老人里算是年轻的,遇事总会搭把手。日子久了,她索性充当起了半个义工,每天忙活着大大小小的事儿,忙累但也充实。

做着做着,李阿婆就从‘没名没份’的帮手做成了名副其实的义工。

申请成为义工的材料是其他来院里服务的青年志愿者帮忙填的。没几天,她就收到了区志愿组织送来的‘礼物’:一个装着一副身份吊牌、一件印有组织标志的红色马甲、一张志愿者证书和几份宣传册的帆布袋。

收到包裹的那一天,李阿婆乐得像个小孩,时不时地擦擦吊牌、又摸摸马甲。周末回去时,她把帆布袋也带回了家,下意识地想让老伴儿也看看。

义工的一天可不轻松,照料老人本身就不是件易事。这方小小的院落塞满了人至暮年的困顿,病痛、记忆消退、丧失行动力是绝大多数老人甩不掉的桎梏。

这里并不安静,反而总是吵嚷,掺杂着疼痛的呻吟、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和不可避免的争执摩擦;这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老人味’,那是一种麝香贴膏混合跌打药水的特殊气味;这里时常发生‘告别’,他们像是黄昏的落日,悄然沉入生命的地平线。

寻常的一天,我在院前的草坝上清理着落叶,突然听见赵阿婆的房间里传来几声急促的大喊。听着像是李阿婆的声音,于是我连忙丢下扫把跑去查看情况。屋内跌撞出来的正是李阿婆,她一把抱住了迎面而来的我,止住了我打算进门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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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养老的基金》剧照

再后来,我听见了救护车的警笛声。我呆愣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把赵阿婆抬进车厢,又静静地目送着白色的车子扬长而去。

一阵风忽而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裹挟着枯黄飘向了远方。

在这里,我上了关于‘死亡’的第一课。

死亡,是中国人讳莫如深的人生大事,但李阿婆并不忌讳。她的生命观蕴含着朴素的哲理,但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我为她概括:我们会死,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与其杞人忧天,不如把握当下。

李阿婆对生死看得通透,与老伴的去世、小院的经历分不开。这里的老人都是她口中说的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生命已然走到终程。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她只想让这里的老人,过得开心些、活得体面些。

所以啊,要论李阿婆之于小院的重要性,我一定会这么形容:“小院啊,养了一池子安静少动的‘沙丁鱼’。突然有一天,一尾天性好动的‘鲶鱼’闯了进来,不停搅动着冷寂的池水。在掀起的阵阵波澜中,把阳光和空气通通卷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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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不可及》剧照

阳光正好的周末,趁着云镇中学的学生志愿者都来了,李阿婆牵头组织了一次春游行,让年轻人们带着老人们出去晒晒太阳、散散步。

李阿婆走在前面引路,我照例看护腿脚不便的钱阿公,推着轮椅跟着大部队往前慢慢走。看得出来今天阿公的心情还不错,正眯起眼舒服地感受着阳光,脸上还挂着安详的笑。

每次组织出行,院里的老人都是极高兴的,他们最欢喜的事莫过于踏出小院的大门,感受感受外面的广阔。困在那一亩三分地总归是不自在的。或许只有出了那道红漆铁门,他们才真真切切地感知到自己还鲜活地生活着。

不遂人意的是,这次外出之行并不顺利。走到一半时,有位阿公突然感觉心脏不大舒服,服下包里一早备好的速效救心丸还是没缓过来。李阿婆组织大家原地休息,随行的医护义工也赶忙上前检查阿公的身体状况。

没过多久,救护车赶到,把阿公送去了医院。我们随后也折回了小院。而李阿婆则是临近傍晚才急急忙忙从医院赶回来,没等休息会儿就钻进了灶屋。

我家离小院近,不着急走,就留了下来帮忙。正清理着草坝上的垃圾时,听到了李阿婆喊“霜妹崽”。我忙应了声,把垃圾斗里的落叶枯枝倒进桶里后,便匆匆往灶屋的方向去了。

见我来了,李阿婆忙招呼我择菜。我打了盆水,蹲在一旁择,择完把菜扔进水里淘洗,再把洗干净的青菜放在灶边。手脚麻利的她,一个人就能忙活出一个院的饭菜,我只是偶尔打打下手,听从她的指挥,洗菜择菜、剥蒜切葱,配合她在灶边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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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养成记》剧照

看李阿婆陆续炒好了菜,我便端着托盘把菜一样样地往客厅桌子上送。待两桌子的菜上齐了,我就和另个姐姐开始挨门挨户地喊老人们出来吃饭。

我们现在是吃不上饭的。因为手使不上劲或是不愿意配合,不少老人都需要有人或帮或哄地喂饭,得先让他们吃好了再说。

等喂完饭起码是半个多小时后了。老人牙口不好吃得慢,有时不配合的话还需要更长的时间。吃过晚饭的他们习惯在院里走两圈,我们则开始吃饭。

李阿婆把一旁烧好的开水端上了桌,一一问我们要不要开水泡饭。我接过烧水壶倒了些,夹了菜就着碗里的饭往嘴里扒拉,倒是给这顿半冷的饭添了些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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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九零》剧照

七年过去了,旧人走,新人来,只有李阿婆一直都在。她这个‘半道上车’的义工当得有模有样,小院的一大家子人被照顾得妥妥帖帖。

前些天,我难得有时间回了趟镇子,便想着买些东西去探望许久不见的李阿婆。我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小院门口,进门后才发现屋前操坝没人,于是好奇地张望着,走走停停观察着这里发生的变化,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吔,霜妹崽回来了啊!”

责任编辑:陈建瑞SN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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