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景象让怀策(化名)感到揪心。山塌了,路断了,房屋也被掩埋。他的家在河北保定涞水县赵各庄镇汤家庄村西塌,一个山区村庄。
暴雨后的西塌。
涞水县地处太行山东麓北部,拒马河穿过境内的野三坡景区。据人民日报消息,7月29日至8月1日,涞水县遭遇强降雨,同时受周边降雨影响,拒马河、南拒马河、易水河、小西河等河流水位陡长,山区特别是野三坡景区遭重创。
在怀策的村庄,大多青壮年在外务工,留守的多是老人。怀策出村在县城生活20来年了,这次暴雨之后,他和村庄里的亲人失去了联络。
洪水合并泥石流,山区救援十分艰难。2日,怀策不顾劝阻,决定和村人一道返乡救人。
同样冒险返乡的还有汤家庄村西坡根的村民张强(化名),但是被水淹没的道路阻断了他的归程,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怀策的父亲告诉他,老家有人遇难,其中包括他们的亲人。怀策这两天急得吃不下饭,他也犯愁被困的村人食物不足。
涞水的山区,在暴雨中通讯中断,“呼救”的声音似乎难以传出。暴雨过后,他们在等待救援和救灾。
“遇难的人里,有我大娘二娘他们两家的”
讲述者:怀策(化名)涞水县赵各庄镇汤家庄村西塌村民
8月2号下午1点多,我们一行人从紧挨着涞水县的易县绕行返乡,路过三坡镇松树口,这是我老婆娘家的村子,道路冲毁得比较厉害,我贴着村路的边,上了张涿高速,从那里回到西塌。
一路上我看到的情况太惨了,山塌方了,有的房子被掩埋了,河道也不像原来那样了,沟沟岔岔都是水。房屋没了可以再建,人要没了要怎么办?
我们其实是冒着生命危险回去的,走的那个路,旁边就是悬崖,和我一起回去的还有两位妈妈,小孩放暑假了留在老家。她们说,如果孩子没了,我们也不活了。
生产队那个年代,我们汤家庄村分成八个队,每个队之间相隔有几里地。我在西塌队长到十四五岁,其他很多队都还没有去过,但同一个队里,村民都是同族同姓的亲属。
我回去后,看到那情况,真心难受:这么热的天,我们出门穿衣服都出汗,从7月31号发水到现在都三四天了,他们的遗体就用一块塑料布、雨布给裹着蒙起来,都腐烂了,掀开盖着的帘子,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暴雨过后的西塌,村民站在被破坏的村庄。
和我一起返程的大概有8个年轻人,还能行动的,但老年人还困在里面。今天(3号)我又回去了一趟,这时候有救援队了,就走在我们后面,我们又救出来几个人,回来后大家都累瘫了。
但也就是这天下午,我爸打电话给我——他在涞水县城,还算安全。他说西塌确认了部分人的死亡,这里面有我大娘二娘他们两家(的人)。
汤家庄村在山区,和涿州的市区内涝不同,这里还有山洪泥石流。
我们住在半山腰,河在山谷里,但谁知道这次是洪涝加上泥石流。救援难度太大了,最实用的工具,可能就是用来探测和空投的无人机,甚至越野摩托车、直升机,用来修路的铲车等等。
路边的动物尸体,羊牛猪狗也都腐烂变质了,就那么暴露在空气里,急需一些消杀的药水。
暴雨过后的房屋。
我们村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年轻人只能外出打工,我也出村20来年了,也是因此,这次洪灾来临时,身在外地的我们得以平安,但我们这次都自发组织在一起返回家救援。
我哥哥嫂子在2号晚上也回去了,到了3号晚上才联系上,之前一直是失联状态。我已经两天两宿没睡觉了,饭也吃不下,就喝了点水。村里被困的人吃的也不够,只能喝雨水。
这几天,村子的微信群里,很多人都在出谋划策,想要打市民热线、消防队或者救援队的电话求救。让我们感到希望的是,临近村子的张家口市可能会跨市救援,我们这边之前着过山火,张家口市涿鹿县的消防曾非常给力地救援。
“我们带了一盘绳子,回村救人”
讲述者:张强(化名)涞水县赵各庄镇汤家庄村西坡根村民
这趟回来才知道,(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我是汤家庄村西坡根的村民,和我们同村的6个人组成了一支队伍,在2号下午6点多一起出发回村。
在回村必经的蓬头村,我们遇到了当地的村干部,他跟我们说,已经捞出四五具尸体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村冲下来的,我们村在蓬头村上游。
这趟出行前,政府建议我们等一两天后的消息,不要自行过去,但我们很焦急。
从涞水县出发,我们只带了一盘绳子,开车到蓬头村后,把车停下,开始徒步上山,但根本走不回去,水把路都淹没了,除非用攀岩的方法。我们从很远的一个山绕上去,后来夜也深了,拿着手电也看不太远,只能返回,等第二天白天再上山。
我们村子在山沟里,是山和山中间的凹陷地带,但现在,这个山到那个山都已经是河道了。
3号凌晨1点多,我们返回了涞水县,准备凌晨4点再出发,想要尽可能从更远的山上绕过去,找到父母之后,再想办法出来。
暴雨过后的西坡根。
“对我们的项目是毁灭性打击”
讲述者:郭纲(化名)涞水县三坡镇旅游项目运营者
我在三坡镇都衙村,比较有名的一个景点云溪谷旁边。我不在那边生活,但是在那驻扎了将近三个月,因为我们项目在那边。
野三坡从很多年前已经发展成了一个以百里峡为主的环线旅游的镇,整个环线上大大小小的景点,知名的也好,所谓私营的也好,大几百个肯定是有的。云溪谷是其中的一个私营景点,它是在疫情之前都非常有名了,每天接待的客流量能在2万人左右,正常的大型节假日可能就在3万到4万,还有可能更多。
我们是去年开始搞的一个新的旅游项目,属于微度假,里面包含露营,餐饮,亲子儿童以及水上项目。
因为在拒马河边的河滩荒地上,洪水对于我们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其实对整个环线上的景区多少都有影响。
野三坡漂流地被洪水冲击。
[一]
7月31号的上午5点50分左右,我们这开始涨水,大概一个小时就吞噬了我们项目的一半,中午11点多左右,整个项目就没有了。
在这两天以前,政府就陆续通知各大景点暂停售票,暂停营业,然后转移游客,把这些物资该清理的清理。但是大概在这次洪水之前有过两次预警,洪水都没有来。所以很多运营方就没有完全把物品抢救回来。
这次洪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我们整个一楼都(淹)没有了,二楼低的那些位置也都没有了。
郭纲的项目地遭遇洪水。
两次预警是官方通知的,最后一次是签了个告知函,告知把帐篷收起来,不能住人。
我们是30号签的,但是从29号开始一直到31号,都在狂风暴雨,想抢回一些物资是没有能力的,项目上就那么几个人,设备需要用到工程车(运送)。
因为前面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31号中午之前,就决定以我为主,先出去探水情。如果能走的话,我需要迅速转移人。
我们的项目地到野三坡高速路口大约三五分钟路程,当时看到沿途山体滑坡比较严重,路上是浑浊的积水,主干大桥下边有一个桥,本来高度应该是在7米左右,我走的时候,桥体可能还剩不到3米露出,已经没了一半了。
我车上拉着自己的员工,还有和我们合作的商家,等我到了高速口再给留在村里的同事打电话,基本上就联系不上了。
我们的公司在雄安,从野三坡上高速过去可能就一个小时。大概当天下午四五点多,突然又有信号了,我和项目地的同事取得了联系,没什么大问题,所以当天就没有再通话。
但到了31号晚上9点到10点左右再联系就打不通了,一直到8月2号下午6点左右我们才取得联系。
今天(3号)我把他们接回来了,开车过去不安全,也是冒着一点风险去的。目前水位下降了,从最高峰时在基础水位上涨8到10米的高度,到现在涨了一两米。
但是里边被困的人还比较多。因为野三坡的高速口就两个,野三坡和百里峡。下高速后中途的桥梁和道路有塌方,车辆可能过不去,没办法第一时间救援。
郭纲项目地附近的道路被洪水冲断。
郭纲路过倾倒的车辆。
我这个项目离高速口近,所以比较方便。但从我们项目往前走,大概一二百米,主路还有桥梁就断了。
我那边一共是5个工人,跟着我一起回来了3个,困在那里的2位员工,中间经历断水断电断网,吃喝不足,身上长了潮气的那种红疹,现在状态非常不好。
项目地有储备食物,但也是基于正常的生活保障,没有想到洪水,更没有想到能够淹掉我们一层的办公室,还有宿舍一层的办公室。我们住的是上下铺,现在一楼上铺的位置全是淤泥,一双拖鞋都找不到了。
这两三天通讯中断,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所以说这边消息出来的也比较少,更多是涿州的消息。
[二]
我们的员工是7月31号晚上被转移到山上边的一个民宿的。也是村干部组织往上转移的,可能才没有更大的人员伤亡,毕竟当地有过2012年还有2021年两次发洪水的经历。
今天我回去看,那里就跟“地震”后一样,甚至还要严重。部分区域可能有恶臭,包括有一些腐烂的鱼、猪鸭气味,然后临时清淤腾出来的救援通道,基本只能过一辆车。
沿街的门脸稍微高一点的,一层完全被淹没掉了,玻璃窗户一楼地面的淤泥能达到30厘米以上,低一点的民宿是把房顶都没了,整个没法住人了。
洪水来袭时。
我还心有余悸。刚才和朋友们在说,直到2号跟我们员工取得联系后,才真正睡了一宿觉,物资财产都无所谓了,主要是人身安全。
31号那天联系不上我们同事后,我就联系了村民、村书记还有当地政府的一些人,都联系不上。
当天晚上,我在抖音发了一个求救的视频,可能就五六个小时的时间,阅读量已经达到了43万。
第二天我就开始给野三坡、涞水县的政府部门,包括河北的12345热线都打电话,他们的反馈都是已经有人过去救援了,但是过去的人都没有信号,所以说是等待,暂时没有(收到)人员伤亡(报告)。
8月1号中午我又通过一些群,获取到了村里的卫星电话,但是也一直是在通话中或是暂时无法接通。
山里有的村庄人比较少,大多是留守的老人,他们最多用的也就是老人机,迫切的情况反映不出来的。我忘了是哪个村了,可能有这么30来户的人,有30来米或20来米出村的桥,但桥已经冲烂了,然后主路也冲烂了,完全是和外界失联的一个状态,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往高的地方,去山上转移。
包括到现在也有失联的,我看群里边很多人也在找一些联系方式。今天有救援进去了,我看在百里峡方向,有用无人机去投放一些物资。政府昨天也发了一些面包和方便面,饮用水就是大桶的水。
我们这个项目有形投资在1,700万左右,无形的投资没法统计。我们还算是中上的体量,比我们投资大的,损失大的可能多了。
“村里的路被冲毁了,我翻山涉水出来的”
讲述者:林琳(化名)涞水县九龙镇黑水寺村民
我是7月30号从学校回的家,当时就在下雨了。到了31号,雨变得特别大。我们村在山里,为了蓄水浇地,在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建了一个水库。
31日早上村里开始积水,但水还没有那么大,只是从山沟里下来的水,到了下午4点多,水库里的水也下来了。
发水的时候,我爸妈在另一个村子的姥姥家里吃饭,我和妹妹想在家学习,就没有一起去,于是被困在了家里。当时,家里还有爷爷和两个叔叔,以及六七个来避难的村民。
水先是涨到了我们家下面的一片地,没多久路都被吞了,无法出门,也联系不上外面。那时,这几个村民正好在我们家附近,回不了自己家,就先住了进来。我之前不认识他们。
因为不知道水会有多大,我们就一起往山上跑,也看到其他村民往山上跑。不过我家在比较上游的地方,因此水只是流了一点进屋,后来又顺着干流流下去了。
在山上半小时后,感觉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我和家人就下山了,回到家里边,把家里的水引流出去——我们不敢在山上过夜,首先怕冷、怕黑,也怕发生泥石流,其次也担心水突然特别大,我们会困在山上下不来。回到家里,至少会有一些吃的。
但我们的物资也不多。最缺的是水,停电了,没有办法烧水喝,之前提前接到桶里的水也支撑不了多久。我们家还有一点煤气,可以做饭吃,但食物在炎热的天气下储存不了多久,如果一顿吃不完,就坏了。冰箱里也还有一点余粮,可以支撑一两天,但同样因为停电,很快也会坏掉,吃不了几天。
村里的其他人家,如果平常习惯用电做饭,这时就不能做饭吃了。我也不清楚其他人家的物资储备状况。
当天晚上,我特别害怕。我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洪水,怕水再涨起来,我也不敢睡觉。家里的大人们轮番值守,看着水的动向。我一直听见外面的水冲击石头的声音,跟打雷一样。
后来我们也一直没有再上山,就待在家里等待。
第二天(8月1号),雨稍微小了一点,水也慢慢退下去了。家里这时候已经完全没有水了,只是村口地势低的地方还不能走。这一天,那几个村民也离开了我家。
我觉得自己还是特别幸运的,除了庄稼被淹,家里没有其他损失。有的人家紧挨山路,可能会被直接冲击到。下游也有很多村民,可能会被冲得比较厉害。
下着雨时,村子里的人没办法通行和互相联络,只能自己管着自己。后来雨小了,可以四处串门。这时,上游的一些村民就会跑到下游,帮忙一起抢救一些物品、排水什么的。我叔叔去帮忙的时候,说看到有的人家车子甚至房子的某一部分都被冲走了。
昨天(2号),先是放晴了一会儿,之后一直是阴天。我爸妈从姥姥家回来了,有点吃惊,说之前完全没听说村里的情况。下午,爸爸留在家里,我和妈妈一起出了村,妈妈要去镇上上班,我则是想赶回我们大学里。
平时没有洪水的时候,出村的路很好走。现在路上有冲下来的渣滓和石头得避开。我从上游的家往下走,经过野三坡,地势越低、水也越多,我先顺着水流比较小的地方走,之后实在走不了了,就沿着山脚处的一块山坡往下走,来到村口。
村口地势更低,大部分已经被淹了。我顺着村口的人家往外走,走到旁边的马路上,马路有几段都被冲断了,后来是涉水和翻山过去的,总共花了半个小时左右,才走出村子。之前没有洪水的时候,开车出村只需要大约5分钟。
本来,我们村通往外面可以走三条路,现在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另外两条路上的桥都被冲断了。我走的这条路其实也断了一部分,但还有山可以走。
我知道有救援队在尝试进来,但是进村的高速塌方了。现在村里面还有好多老人、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出来。我害怕水变得更大,引发泥石流,这样这条山路也走不了了,蹚水也容易被冲走。
我现在在学校里,不太清楚村子里之后的状况,也联络不上家人。妈妈上班的地方旁边有信号塔,大家可以去那里报平安。也因为这个,偶尔我能联系上妈妈,但今天我没有打通她的电话。
责任编辑:薄晓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