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药物将在国内退市,一名罕见病患者的母亲追到国外

日期:06-16
美国

“我一定要做些努力,让他们有药可用。”2023年6月,郑芋坐上前往美国的飞机。

此行除了看望女儿,她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争取与特效药“唯铭赞”(Vimizim)的生产商百傲万里制药(BioMarin Pharmaceutical,也译为拜玛林制药)总部负责人有一次面对面的沟通。

“唯铭赞”是目前全球唯一治疗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的药品,郑芋的女儿患有这一罕见病。2016年,该药品进入中国前,郑芋卖掉房子,想方设法送女儿赴美治疗。

2019年5月,“唯铭赞”在国内获批上市。它的出现为患者带来希望,纯自费每年上百万元的支出也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如今,这个“昂贵的希望”似乎也渐行渐远。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药品生产商百傲万里制药表示,不再为“唯铭赞”在中国的进口药品注册证(IDL)续期,该注册证将于2024年5月到期。

这意味着,明年6月起,国内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或面临无药可用的局面。

作为罕见病患者的母亲、以及国内一家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的创始人,郑芋始终不甘心,“我要把国内患者的需求反馈给药企,希望他们可以继续提供药物保障,这不仅仅为了我女儿,也为了国内这部分罕见病患者群体。”

作为国内一家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的创始人,郑芋牵头组织在山东开展患者义诊活动。受访者供图

作为国内一家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的创始人,郑芋牵头组织在山东开展患者义诊活动。受访者供图

唯一的特效药

黏多糖贮积症(MPS),是由于人体细胞的溶酶体内降解黏多糖的水解酶发生突变导致其活性丧失,黏多糖不能被降解代谢,最终贮积在体内而发生的疾病。2018年5月11日,国家卫生健康委等五部门联合制定的《第一批罕见病目录》已将黏多糖贮积症收录其中。

资料显示,该病是溶酶体贮积病中非常重要的一类,可分为Ⅰ、Ⅱ、Ⅲ、Ⅳ、Ⅵ、Ⅶ、Ⅸ型7种型,其中IV型分为IVA型和IVB亚型,虽然各型致病基因和临床表现有差异,但由于贮积的底物都是黏多糖,被统称为黏多糖贮积症。

近日,上海交通大学附属附属新华医院儿内分泌遗传科主任医师邱文娟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黏多糖贮积症最常见是Ⅱ型,其次就是Ⅳ型,IVA型是一种参与糖胺聚糖(GAG)代谢的酶缺乏活性导致的疾病。

她介绍,MPS IVA型型患儿出生时一般无异常表现,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发展至严重骨骼关节异常及一系列其他脏器损伤,导致身材矮小、骨骼畸形、呼吸系统疾病、脊髓压迫、心脏病变、视力及听力损伤、牙齿畸形等。MPS IVA型患者骨骼损伤通常比其他型的MPS更广泛和严重。

“这类患者大部分是孩子,小的只有几岁,晚的10来岁,患者智力都是正常的,不少患者在小时候确诊,但到了20多岁,就可能出现走不动路、脊髓受压的情况,呼吸功能衰竭是患者死亡的主要原因,可能后期需要依靠呼吸机,很多患者活不过30岁。”邱文娟说。

在邱文娟所在的医院,总共接诊过数百名黏多糖贮积症患者,大部分是孩子,其中约20%-30%的患者为IV型,近年来也仅仅有一例患者在使用“唯铭赞”进行治疗。

唯铭赞,由百傲万里制药公司生产研发,该企业总部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这一药品于2014年2月在美国获批上市,能显著改善患者的肌肉强度、关节功能和心肺功能等,改善患者的生存质量。

2018年11月,我国发布的第一批《临床急需境外新药名单》,“唯铭赞”被纳入其中,这是全球目前唯一治疗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的药物。

“这款药物需要每周静脉输注一次,根据患者体重,使用剂量和治疗费也有所不同。比如体重10公斤的患者,每周治疗费用大约3万元。”邱文娟坦言,如果纯靠自费,使用该药物全年支出超百万元,很少有患者能承担这样高昂的费用,也有很多家庭因此放弃治疗。

她同时披露,该院有一例定期输注“唯铭赞”的患儿,已治疗一年,疗效显著,这个家庭在自己买药的前提下,同时得到了赠药,再加上当地医疗保险,一年自费支出近20万,目前患儿走路距离有了明显改善,恢复了力气,病情也没有再恶化。

在这款药物治疗外,当前没有其他推荐的治疗办法,“目前,也有一些患者家庭在国内尝试做造血干细胞治疗,但根据国际指南以及《罕见病诊疗指南(2019年版)》,考虑到造血干细胞的风险以及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中枢神经系统症状并不突出,因此未将造血干细胞治疗作为这类患者的推荐治疗方法。”邱文娟说。

2021年,郑芋陪女儿前往颐和园写生。受访者供图

2021年,郑芋陪女儿前往颐和园写生。受访者供图

罕见病家庭的四处求医之路

郑芋的女儿是一名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于2004年时确诊,那时她只有4岁半。

“当女儿生下来时,我们都不知道她有这个病,发育也都正常,个子也不矮,但在4岁左右,发现她脊柱有点后凸。”郑芋说,当时去看了很多医生都查不出问题。后来有一次女儿跳舞,其他家长提醒,孩子的腿有点抬不起来,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郑芋带女儿去了陕西一家儿童医院,骨科医生建议全身拍X光片检查,之后又历经了一次专家会诊,疑似患有黏多糖贮积症。

“当时那个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罕见病,他从业20年,只见过2个这样的病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女儿。”这也是郑芋第一次听说黏多糖贮积症。

那一年,她带女儿前往北京协和医院,确诊患有黏多糖贮积症IVA型后,医生也拿不出更好的治疗办法。

为了给孩子治疗,郑芋走遍北上广诸多医院,西医不行、就看中医。她得知国内也在开展造血干细胞移植的治疗手段,但被告知风险很大,也并非目前国际上推荐的治疗方法。

郑芋把女儿的发病进展比作“温水煮青蛙”。

“孩子的骨骼一天天在消耗,个子停留在1米不长了,矮小还是一方面,最担心的是颈椎压迫,怕有一天她瘫痪,只能趴在床上了。”这样的担忧让郑芋全家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不知道未来哪个时候会发生这一幕。”

从女儿4岁半到9岁期间,郑芋很多时间都花在寻找有效的治疗方式。她曾打听到美国有一款特效药处于研发过程中,还在全球多个地区开展临床试验,她还一度“追药”,打“飞的”去澳大利亚等参加国际会议,了解药物治疗最新研究进展。

2009年,她通过朋友介绍,与中国台湾的黏多糖协会建立了联系,认识了更多黏多糖患者家庭,看到他们组织病友活动、为病友争取权益,郑芋感觉有了前进的动力。

“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或许成立一个患者组织,力量会更大一些。”2012年,郑芋牵头成立了北京正宇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

她联系到百傲万里制药公司亚太区负责人,并与相关研究机构建立起联系,还曾举办慈善晚会,帮助患者走出阴霾,也将患者情况及时反馈给药企,同时她也在这类罕见病群体争取国际用药机会。

2014年2月,“唯铭赞”在美国获批上市,可用于治疗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这一消息发布后,郑芋就想争取给女儿用上这款药。

2016年,郑芋卖了房子,在朋友帮助下送女儿去美国治疗,当时陪同的还有孩子的爷爷奶奶。

之后,郑芋在美国找到了百傲万里制药公司相关负责人,咨询是否能通过医疗保险覆盖治疗费用,在药企的帮助下,半年后申请到了保险,费用大约8000美元/年,基本可以负担80%的药物治疗费用,两年多后女儿读完当地高中课程,考上当地一所大学,即可通过学生医保,以1900多美元/年的保险费用来覆盖药物治疗。

郑芋说,由于用药太晚,女儿的胯骨出现了变形,影响了走路,目前主要依靠轮椅出行,但可以片刻站立,具备独立生活、自主做饭的能力。

但她依然感激药企,后者在申请保险方面给了很大帮助,“让我的女儿可以在那里安心治疗,病情得到控制。”

听闻退市之后的努力

2018年,“唯铭赞”在中国大陆申请上市,借着中国政府对罕见病药物开辟的绿色通道,2019年5月,这款药物正式获得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的上市批准。

在郑芋创建的关爱中心,大约有100名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正在使用这款药物治疗的患者有13人,分别来自浙江、江苏、安徽、湖南等地。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作为高值药物,“唯铭赞”曾出现在2021年的医保谈判预选名单中,但最终谈判失败,2022年未参与医保谈判,目前该药未纳入国家医保目录,只纳入了部分地方医保及惠民保。

唯一的药物将在国内退市,一名罕见病患者的母亲追到国外

“沪惠保”将“唯铭赞”纳入药品目录。

如江苏2021年就将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纳入省第一批罕见病用药保障对象范围,医保支付比例80%-90%不等,其中70万元以上支付比例达90%;上海的城市定制型商业补充医疗保险“沪惠保”也纳入了“唯铭赞”,最高保险金额可达100万元,其中,非既往症人群和既往症人群的支付比例分别为70%和30%。

郑芋表示,她所在的关爱中心13名患者中,无一人全额自费用药,基本都靠药企的“买药赠药”策略,再结合当地“惠民保”之类的商业保险,在此基础上每个家庭还要另外自费近20万元/年。

然而好景不长。2022年底开始,郑芋陆续从患友、制药公司市场部了解到,该企业无法继续在国内协助患者进行“赠药”。

就在前不久,百傲万里制药公司也向中国青年报表示,不再为唯铭赞在中国的进口药品注册证(IDL)续期,目前该注册证将于2024年5月到期。

药企在答复上述媒体时称:“复杂的市场准入规则使得药物的供应不可持续,特别是在罕见病治疗方面。尽管我们在过去几年中尽了最大努力,仍然没有促使唯铭赞进入医保报销体系,我们决定不再续签该产品的进口药品注册证。”

听说药品在国内退市的消息,郑芋的第一反应是“药企是不是把病人置身事外了?”

郑芋尝试找药企沟通,但如今企业亚太区负责人已不接她的电话,也不回复她的任何消息。

这促使她下决心直接去美国找药企总部,将国内患者后续用药问题和对方沟通一次,“为了我女儿,也是为了这些罕见病患者。”

郑芋直言,作为一家患者组织的负责人,也是一名患者家长,自己理应站出来,尽力去保障患者的生存,“药企不能为了经济利益而置患者于不顾,停药后,国内的这些患者该如何治疗?到哪里去买这款药?更何况这还是一款需要静脉注射的药物,不是直接买来可以口服的,药企不能这样,来了又走了。”

郑芋说,此前也有患者家长来咨询,希望能像她女儿一样,在美国接受唯铭赞治疗,“由于美国的保险很复杂,每年都在发生变化,之前我为女儿购买的那款保险放在现在,已经很难再申请到,同时当年帮忙申请到这款保险的药企负责人已经离职,后面就很难了。患儿去美国治疗,整个家庭需要面临很多,如果孩子太小,夫妻还要长期分居,会存在很多困难。”

在郑芋认识的患者家庭中,多年来仅有1-2名病友选择在美国治疗,还有人尝试移民去澳大利亚治疗,但放弃治疗的家长也不在少数。

她也时常思考女儿的未来,“这种药物需要长期使用,或许有一天,她毕业了要回国,到时候国内如果无药可用,该怎么办呢?”

郑芋希望,有那么一天,罕见病患者无论在哪里,都有药可用。

在她看来,当前,国内罕见病群体越来越多地受到政府及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注及帮助。此前,在国内获批用于治疗脊髓性肌萎缩症(SMA)的高值药物已被纳入医保,如曾经“70万元一针”天价药诺西那生钠、上市时价格6万多/瓶的利司扑兰口服溶液用散,这些药物进入医保后极大减轻了患者负担,也让郑芋感受到一丝丝希望。

如今她期待着,有一天能在国家、药企以及社会各方的共同支持下,保障现有的MPS IVA型患者用药,也盼望有更多药物或其他治疗手段出现,破解当下的治疗难题。

责任编辑:刘光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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