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环球人物
“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作者:付玉梅
或许她们曾在你心里留下波澜:关中平原上穿着红衣,说“宁可痛苦,不要麻木”的刘小样;用笔赶路、写下《秋园》的杨本芬奶奶;狭小储物间里,用画画救赎灵魂的保洁员王柳云……
她们咬着牙书写自己的故事,从生长在这片土地的普通女性变成一个个具体的名字。
52岁的黄新生也在写。
她是湖南长沙的一名环卫工人,个子不高,细眼、圆脸。她的生活每日循环:天没亮就出门、清扫、拖运、回家做饭、陪孩子、时不时要做兼职……最后累成一滩泥爬上床。
·黄新生。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手指有些变形,原因一半是握扫帚,另一半是打字。她的另一身份,是写下了300多部作品的诗人。
她的黑色双肩包里永远装着笔和书,写作的时间和空间都有限,比如拥挤的公交车上、夜里出租屋的冰冷床铺、垃圾车停靠的间隙……
两种身份交织在一起,工作也成为她笔下的素材。她曾写下《赠寒雨歌》,“发滴珠,橙衣拄帚随水流”。尽管狼狈不堪,但她理解苍天:“先施风雨,再布彩虹”。
这像极了她的人生。
向《环球人物》记者说起往事时,她突然将橙色工作帽脱下,声音哽咽:“你看,我头发都白咯,为这个家。”
近二十年的恋爱婚姻生活,她称是“爱恨交织,贫病交加”,为此痛过、哭过,甚至自杀过。丈夫意外离世后,她曾一天打四份工,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写作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就好像鱼儿进入大海,很畅快。”她庆幸自己找到了这片安放自身的海,还准备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圆曾经的梦。
把她的故事交给她自己吧。以下是她的讲述:
我与丈夫
我出生在湖南涟源的蓝田镇,钱锺书笔下的《围城》就发生在这里。可能是命中注定,我一生都离不开文学。
我上学时,人们说理科不好的人就是个“呆脑壳”。没办法,我就喜欢看“耍书(湖南方言,指闲书)”,读小说和杂志。
书读多了,我写作文也不错,常受老师同学称赞,也在区、县级作文竞赛中获过奖。60分钟的命题作文,很多人拿到题都要想半天,但我写起来很轻松,就像口干了要喝水一样。
只是我数理化不行,高考落榜了。当时我弟弟在读高二,我就没再复读。
我家里不富裕,母亲是童养媳,不识一个字,但她知道要送我们去读书。我父亲是石匠,会修桥修路、造房、刻打石碑。他手艺特精湛,会雕石龙、石狮,绘画完再用锤子细细雕刻,颇有艺术细胞。
所以我骨子里也有浪漫的因子在,才选了我丈夫。1991年,我到长沙一家印刷厂做学徒,每月扣完生活费后只有30元。我尽量节省,攒钱给弟弟读书。
我丈夫家里也穷。虽然他没有上大学,但他们家出过大学生,我觉得家风应该不错。
我父母不同意我嫁给他。但我刚从学校出来,对爱情充满憧憬,没听劝。我不要婚礼也不要彩礼,跟着他回了邵阳老家。
的确是我想简单了。以前在农村,自由恋爱是被人看不起的。我婆婆因此也不喜欢我。
我好像怎么也做不成一个好媳妇,即使我每天起床挑满水缸,浆洗一家衣裤。也许是我为人处事不圆滑,嘴巴也不甜,所以总挨骂,甚至挨打,哎!
我和我丈夫商量,不能一直留在家种田。于是我们去了广东,他没找到工作,回了老家的煤矿干活。我在东莞一家鞋厂留了下来,是最底层的手工岗,每天几乎不停地干。
那时我小儿子10个月大。我想到丈夫干着危险的活,又见不着孩子,心里苦闷,随手拿起一些草稿纸写几句诗,已经记不清写了什么。
没想到,工友抓起这些纸去上厕所,结果一打开看到上面写着诗,说不得了,跑出来问我:是你写的吗?
我说是,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我车间主任耳朵里。主任把我喊去聊天,发现我这个人还可以,就把我调去做品质管理。
我终于做出一点东西,想回家,却与丈夫产生矛盾。他沉迷打牌,我为此和他吵闹,有时他甚至拳脚相加。
家庭的开支随着俩小孩长大日益增多,我只能继续下广东打工。春节刚过,还在下雪,我记得自己半夜到了广州火车站,一个人不敢出站,又冷又饿,背着行李不停踱步,怕脚冻僵。走着走着,想起分别时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叫,我不禁悲从中来,在站台大放哭声。
为了这个家,我丈夫也有悔悟,想做点成绩给我看,证明他是一个值得我爱的人。
他开始搞建筑,四处跑工地,但运气不好,还是没挣到钱。他不爱读书和思考,遇到不顺只能去赌博发泄。这可能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
我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等到小儿子也要上学,他提出要承包一个工地,和我保证会努力,让我回去帮他。我同意了。
可开工没多久,他就从7楼的工地上摔了下去,把命摔没了。那时他才43岁。
我有时会想,我有思想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他娶一个不像我这样的媳妇,穷就穷,打牌就打牌,都接受。但我偏偏就想往外冲,就想改变,让孩子读书,看更大的世界。
我甚至会想,是我把他逼死的吗?我心里堵,只有写出来才会觉得解脱。
为自己活一次
我再次离家,背着3岁的小儿子去投奔老同学。她在广东开婚纱加工厂。我很感谢她收留我们母子,拼了命地干活。
但是小儿子在车间呆不住,常哭闹,影响工作。我不得不送他回湖南老家,再独自回来。
旧的烦恼去,新的烦恼来,我不停地写。每天下工后,我就去附近的书店、报刊亭找书读。
实在想念孩子,我决定回长沙找份自由一点的工作,少挣点也没关系。有天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环卫工人,就去打听,你们家小孩呢?
他说,早上扫完地孩子还没醒,中午还能回去搞个中饭,晚上也不加班。我说这个工作好,赶紧去应聘。只是工资太低,一个月1300元。
主管见我戴着近视眼镜,问我,你能做吗?我说我是农村出身,种过田、进过厂、下过工地,什么苦都能吃。
主管给了我机会,我也没让他失望。我每天到得比别人早,走得比别人晚。主管认可我,让我干两份工,给我两份工资。他们知道我是单亲妈妈,都很关照,让我家里有事就说一声,逢年过节还让我带小孩参加活动。
环卫工干的是风吹日晒、灰头土脸的活,但也因为这个职业,我才第一次感受到关怀。
我还买了一台缝纫机,在路边摆起小摊。我做过婚纱,手艺还可以,挣不了几个钱,遇到家庭困难的人我也不收钱。有时下班我还去给人家搞卫生,一点点积攒起来,基本能应付家庭开销了。
一个女人独自面对社会和生活的压力,感触总会多一些,无处抒发,我就记下来。有一天,我无意中点开“湖南环卫”的网站,看到一个征文比赛,赶紧留言说想参赛。很快,网站负责人罗梓荣就来联系我。
我说我喜欢写日记,诗歌散文小说都写,但我和社会脱节了,不知道怎么发表。我把文章给他看,他觉得不错,把我拉进了一个群,叫“环卫人的诗与远方”。
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看到大家都在写,像竞争一样,我也不停写,发到“湖南环卫”的平台上,获了几次奖。
一个环卫工人爱写诗,被当地电视台的记者发现了。她跟着我到我家去拍,看到摆满了几个书架的书,还有一本被翻得皱巴巴的《中国古代文学》,像发现了宝贝一样。
我的秘密也被发现了。我在自考大学,报考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已经通过现代汉语和现代文学两科。这毕竟是我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不用怎么复习。
文言文就难搞了。我年纪大了,背东西很吃力,书都翻烂了,还是没搞定。
说真的,很多媒体来报道我时,我很羞愧。因为我没通过考试。
我只觉得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很多人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考这个有意义吗?我从前放弃了一次机会,半辈子都在为家庭付出,不管有用没用,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明天会更好
在长沙稳定下来后,我办了张借书卡,一有空就跑图书馆。我每天坐公交车,早上花40分钟,晚上堵车,得花1个多小时,但那是我最开心的时间。
我会带上想看的书,有灵感了就掏出手机打字。干环卫十多年,我养成一个习惯,马路上多吵闹都能很快静下来。公交车上还有空调,环境已经很好,发生什么都不会干扰到我。
我开始写中篇文章后,疯狂得很,没写完连觉都不想睡。说得夸张点,就像生小孩一样,一定要生下来,不然自己也得死,小孩也得死。
冬天是最难的。10多平的出租屋里没有空调,我缩在床上用手机打字,手指又麻又冷,受不了时就呵两口气,再继续写。可能手就是这么被冻坏的,但我不后悔。
我的工作带给我太多写作素材。我写过一篇《明天会更好》。故事里的环卫工“林云霞”其实就是我。我在菜场遇到一个乞讨的妇女,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
底层的挣扎,那种滋味我有过。我掏出五块钱给她,她却说,你一个搞清洁的就不用啦。
我才发现,自己那天已经累得头发都汗津津的。我和她说,我还过得去,比你好呢。你不要怕,加油,一切都会好的。
一个老乡走来提醒我,说这样的人很多是骗子,你上有老下有小,何必操这个心。
但我相信她看向孩子的眼神不会是假的。望着有难处的人不帮,我心里过意不去。
第二年春天,我又见到这对母女。这女人似乎苍老了些,但已经不再乞讨了。她铺着一块垫子,摆着五颜六色的鞋垫。
我走过去,她马上也认出了我,欣喜地和我说,在政府部门帮助下,她被安排进制衣厂打杂,住上了廉租房,女儿也上学了,得闲时才做做鞋垫。她说:“大妹子你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
她拿出两对鞋垫要送给我,我拒绝了,把钱扔给她就跑,她还追了上来。我那天很开心,旁人都说,“这扫地的,蛮快活哦!”
如果说看书和写作给我带来什么改变,或许就在这里。人家总说我胖乎乎的,可能是文字的智慧影响到了我,可以把心态放宽,去接受、放下,然后往前走。
我虽然是一个环卫工,但靠自己的力量撑起了家庭,我觉得很有尊严,还想去爱更多的人。
我想让孩子们看到,妈妈从没放弃过自己。我希望在他们骨子里也刻下这些东西。有爱的孩子,将来肯定也能够获得幸福,是不?
我也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我每次回老家,老父母总要给我“喊魂”。这是我们农村的习俗。当小孩子受到惊吓,睡不好,喊一下“魂”就能得到安宁。我曾写下这个场景:
老娘架起她那溜光的木楼梯,颤悠悠地爬上去
朝向她认为我丢魂的方向,高亢地呼唤我的名字
回家吧
老父亲就在楼梯下大声接着回应
回家了哩
我乖乖地坐在堂屋长条凳上
等老母亲下了楼梯回屋
按着我额头连呵三口气
到家了哇,到家了
这一夜
我睡得从未有过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