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为儿童文学评论找回缺失的尊严:“凯奖绘本评论”年尾暂别书
在写作过程中,她对自己的要求是让这个专栏既适用于学术刊物,在大众儿童文学评论栏目里又不那么违和。即使是对文学不那么熟悉的读者,“用力跳一跳就能够到”。
在过去的一年,我们邀请了儿童文学、性别与当代文学文化研究者王帅乃在新京报小童书开辟了作者专栏“凯奖绘本评论”,逐一梳理和点评已有中文版的凯迪克金奖绘本,至今已经推送了19期文章。
这些文章与读者以往在一些母婴平台看到的童书推广文章完全不同,它们既没有营销属性,也不致力于帮助父母发掘教育孩子的秘籍,而是完全从文学评论的角度,把每一位读者当成绘本爱好者,当成试图从阅读中丰满自我人生的同路人。因此,阅读这个专栏可能会让一些读者因陌生而感到“不适”,毕竟这样的行文方式处处显示着它的“无用”,也总是有一定的阅读门槛。但也有一些读者会在后台追问何时更新,并表达对这个专栏的喜爱。他们或许也从中感受到了“童书领域里的文学”,这种缓缓铺开却很难简单概括“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决不逢迎任何机构与组织只展示作者专业见的的文章被王帅乃称为“儿童文学批评”。在写作过程中,她对自己的要求是让这个专栏既适用于学术刊物,在大众儿童文学评论栏目里又不那么违和。即使是对文学不那么熟悉的读者,“用力跳一跳就能够到”。
在上一期评论——《还有九天过圣诞,孩子们总会从节日里寻找自我解放之道》(1960年凯迪克金奖绘本评论)之后,因王帅乃即将进入高校工作,展开新的一段人生旅程,专栏将会暂告一段落。为此,她写了下面这篇“年尾暂告书”,洋洋洒洒一万多字,真诚地说明了这个专栏的由来,她对于建立中国儿童文学独立批评平台的期盼,以及写作这多篇文章的心路历程。未来这个专栏的文章将集结成书出版,王帅乃在文末也留了一个彩蛋。
绘本《给布鲁诺的书》插图。(图源:魔法象)
缘起:
建立中国儿童文学的独立批评平台
怎样才能在国内建立一个儿童文学的独立批评平台?
说实话,从成为儿童文学的研究生到如今即将成为该专业的一名青年高校教师,也参加过一些看起来“十分严肃的”儿童文学选本或奖项的评审活动,然而即便这类活动不以商业为目标(至少在名义上),选目却无一例外都要考虑许多非文学元素。初选时的一些“硬规定”自不必说,我还发现有些常人看来十分奇怪的规则却是“通行如此”,比如某个省份入选作者太少要加几篇,某种文类作品的入选数量与它受重视的程度“不相称”、硬挤也要多加十篇,某个文类的著名作者一定要入选,否则一方面读者会认为编选者很不专业,一方面也显得很不给名家面子,这样一轮轮一番番修修补补尤嫌不足,到了最后阶段甚至会空降一些作品“塞入”选目中、空降一些并非本专业的特邀嘉宾的建议。是以对于纯粹想读到好的儿童文学作品的读者而言,任何奖项、榜单最好是只作参考而不要奉若真理、不加辨析,如果一定有什么“实操”建议,便是用心观察您所信任的那些专业人士在某项选目活动中所拥有的裁量权的大小(单挂名不作准)。
而在纯学术研究方面,迄今为止,国内尚未有一家专门发表儿童文学研究论文和评论的CSSCI期刊(普刊也无),也没有C刊为儿童文学研究开辟固定专栏,如果对学术评价和职称晋升体系稍有了解,就知道如此情形下要解决本文开头提出的这个问题有多不易。即便千难万难之下仍孕育出了“为艺术而评艺术、为爱发电的独立学术作者群”,也无他们的发表阵地。
怎样才能在国内建立一个儿童文学的独立批评平台?
绘本《给布鲁诺的书》插图。(图源:魔法象)
从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得到启发,首先,它必然是一个不隶属于任何文学权威机构的平台,具体说来,它不是某所或某几所高校“主办”,大抵也和文联、作协无关,它不以入选主流文学刊物、语文教材和奖项的结果为尺度;其次,它也不以市场的意志为转移,那些受众广而文学水平一般的作品在这个平台上只能作为“文学现象”被剖析评价而不可能得到无保留的赞美,那些不符合市场热销规律却有着较高质量的作品应在这里被予以格外垂青而获得向大众推荐的机会。它对盛名之下的老作家要多一些严厉,对新人作家则要多一些爱护,它要顶得住任何一种非文学方面的压力,以真正艺术场域所内含的“败者为胜”法则为自身的信念。
它要为缔造一个识得美、追逐美、创造美的理想儿童文学“生产-接受”环境而努力。
这是数年前我和几位朋友聊起“国内独立儿童文学批评平台空白”问题时得出的结论。想法有了,但一直也不知从何做起,我个人魄力不强、行动力一般,组织力则几乎为零,我的朋友要么和我一样散淡,除非编辑约稿,否则工作任务之外能躺着晒太阳绝不坐着、不主动写一篇哪怕只有一千字的书评;要么忙着创作,声称自己“并不欠平庸什么”,是以不想耗费生命去与糟糕的作品缠斗——这我很理解,假如我有创作的才华,我大概也会选择创作而不是批评——人如何“打败”死亡、抵抗虚无呢?唯有创造“新生”,而创作较之批评显然更具“新生”的气息。于是相约数次,其间一度有人提议创办一个“一元儿童文学奖”,广收天下稿件,以艺术价值为唯一标准,荣获桂冠者将获得由组委会集资颁发的一元钱奖励,说时兴奋不已,最终却未能成事。
直到后来得知《新京报·书评周刊》的马培杰主编对这个“国内儿童文学的独立平台”的主意很有兴趣和一些相契的见解,她得知我要来北京做博后,便提出见面细谈。在这次面谈里,她附加了一条对文章的期望:现在书评文章仿佛有了“新八股”,而从前则是一位作者有一位作者的风格,如果供稿者能在保证文章质量的基础上有更多个人气质、不拘形式,那才好呢。
于是后来读者便能在“凯奖绘本评论”这个专栏里看到别的书评里比较少见的“我”字不时出没,看到我的不同朋友穿梭在文字间,甚至偶尔还能看到我家客厅的装饰、一个文学评论者人生阶段中某个“出离”的时刻对文学见解的影响。我们希望这个专栏的文章既能保证“学院派”的专业,又能含有“学院派”常常摒除掉的“活的气息”。
当然,这次面谈最重要的还是确定栏目的形式。由于组建作者群的壮志遭遇了实践挫折,而我们又都信奉“从我做起”“从最微小之事做起”,没有起点便创造起点。尽管我们深知目前国内大众文化媒体平台上儿童文学评论的接受环境并不成熟——它不像成人文学批评,点开一篇公众号文章的读者深知自己大抵将读到一篇以文学或文化研究为中心的批评文章,并对文章深度抱有自然期待,儿童文学相关评论的读者习惯看到的却是一篇发掘且直接明晰道出“教育点”的文章,对“以文学为本位”、缓缓铺开却很难概括“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的文章尚未形成习惯性期待。
究其原因,一是后者“无用”,二是儿童文学相关精神或者说现代童年观尚未真正成为本社会的思想资源。是以成人读者总想从文章里学到“我可以教孩子一点什么”,而不是“我自己能从儿童文学、孩子精神里学到什么”。传统观点里,陪伴孩子长大的过程是一味付出灌溉的过程,因而父母总是期待孩子会有点回报,但事实上这个过程早就给予了回报,做父母的成人获得了人格第二次成长的珍贵机会。另外,对于许多非文学专业的忙碌的父母而言,带着孩子读绘本的时光或许是工作以后少有的阅读“文学艺术作品”的时间了,这何尝不是现代儿童与家庭文化给“异化”成人的一次在精神世界出逃和“升华”的机会。
待重启专栏的时候,我祝福它的读者能够更加适应暂时“放下孩子”、以自己为主体的阅读角色,进入一部作品、联想自己的人生和对世界的看法,就像读任何一部成人文学作品那样;而地道的儿童文学评论是一次视角的分享,是一个朋友在和读者闲坐长聊、对谈间光阴之于“存在”便如“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就像一切地道的成人文学评论一样——很难不想起张无忌的学剑“寓言”,放下该放下的、忘却该忘却的才能得真意,才有可能真正将其中的珍贵之物融于己身、在不经意间将其传导给身边的孩子,而这又顺道回应了第一个有关“无用”的问题——这就是儿童文学及其评论“作用”生效的机制,就像一切“无用之用”所遵循的运行机理一样,它是长远的、潜滋暗长、润物细无声的。
绘本《鸟儿在唱歌》插图。(图源:魔法象)
我和马老师将专栏评析的对象最终确定为“凯迪克金奖作品”,一是方便借该奖项在民间的认可度和传播度尝试为非专业的儿童文学评论读者“普及”上述文学评论样式,在“阅读接受环境尚未成熟”的情形下,假如只按批评者自身兴趣选择评价对象我们确实担忧这场“文学评论的试验”半途夭折;二是该奖项发展至今有八十余年,针对它逐年展开评析可以说自带对文学现场演变历程的观察研究意味。借此机会,我们将更切身、具体地了解影响儿童文学生产的外部元素可能有哪些,以及它们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我们更能在旁观者的位置上看到八十年(也是美国童书经历数次黄金时代和世界儿童文学飞速演变的八十年)里这个接替英国成为世界儿童文学创作与传播引领者的国度几番迁变之下其儿童文学文本的得失,并以此为鉴。这样一场观察(尤其是考虑到部分篇目中明晰的批评内容)由“后发现代化的第三世界国家”的评论者来完成,某种角度而言,既是“文化的反哺”,也是一次知识声量和话语权的竞争,当然,首先它是思想的提供与分享。
当时我们还有另一个“专业批评者访谈儿童文学作家”的专栏设想,后来证明已有一个专栏的我对此实在是分身乏术。我还记得当时我对主编说,我的希望是能帮助她“把书评周刊的儿童文学栏目建成中国儿童文学界的《纽约书评》和《巴黎评论》”。现在我仍不认为这是可笑的妄语,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只要不停下来,总会离它更近的(譬如像“凯奖绘本评论”这样一个大工程,已经完成四分之一了,这是评论写作者和读者共同缔造的“成果”)。我们梦想,通过各种形式的专栏创建和读者培养,能为中国的儿童文学批评发掘出像詹姆斯·伍德这样审美力强、观点和对文学的品读令人怦然心动、专业功底(包括普遍文学与儿童文学)深厚而文字又令人齿颊生香的好作者。我们也有信心,这样的作者必将具有敢于对国内外平庸之作展开批评的勇气和能力,这原是一体两面的,领略过真正美好艺术的批评者必然很难容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拙劣之作,而假如一位文学评论者没有提出问题和质疑的能力,从没有任何批评文字,那么读者便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其赞美亦不过是跟风“称颂经典或权威”而已。
“还是做了一点妥协”
和一场持续进行的文学评论实验
我内心企盼能写出一种“完美的文体”,具体地说就是它出现在学术刊物的评论栏目里不掉研究深度;同时,它在大众儿童文学评论栏目里又显得不那么违和。在我的理想假定中,它们最好是这样一类文章——即便对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读者而言,也是“用力跳一跳就能够到的”程度。
这是因为我一直记得自己在《儿童文学应禁止书写“自杀”吗》里呼吁同行的话:
借用一位朋友的话,让我们一起做“为儿童的批评,为文学的批评,为人生的批评”,我再加一句,“为民众的批评”。
说实话,这些批评尤其是该为那些中层及以下的家庭提供的,为那些自身文化程度有欠、咨询渠道和选择接触较少的父母群体提供的“公共性质”的服务,他们恰恰是最需要远处的引导建议的人。于培养孩子一事上,我们这些广义上的教育者,应该为推进公平而努力,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各阶层的分野壁垒因为知识和信息资源的缘故越来越显著。
1947年凯迪克金奖绘本《小房子》插图。(图源:爱心树)
然而,这样一场大型实验不但对读者而言是新鲜的,对我而言也是第一次。由于能力上的局限,理想境界仍然只是一种理想境界,我自认目前专栏的文章以此要求来看还有许多提升空间。我想为儿童文学评论找到缺失的尊严,我羡慕詹姆斯·伍德在他的行文中可以自由轻松地直接切入某个文学现象和某种技法展开探讨,“一个技术问题就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我却仿佛不能自控地像幼师一般“用循循善诱的语调絮叨”,比起批评者,我有时候更像、同时也是无法绕过的一个角色是“文普者(文学及文学评论的普及者)”。而我又始终不愿接受这二者“无法统一”的说法,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我在写《小房子》一期中花了不少笔墨给威廉·莫里斯这个现代设计先驱的缘故,他那“让艺术家成为手工艺者,让手工艺者成为艺术家”“让艺术成为生活,成为世界上普通人都能拥有的生活”的理想不仅激励着《小房子》的作者伯顿,也是我深深共鸣的理念(延伸阅读:且向花间留晚照——一座“小房子”的美学理想。)莫里斯的矛盾与苦闷我十分理解,文章最后对莫里斯与卢斯的“握手言欢”的冀愿也是我自己对科技和新媒体所寄予的愿望,我相信新技术的发展能否带给更多人幸福取决于对它们的使用理念,它们完全可以成为打破文化壁垒的使者。以“专业度较高的儿童文学阅读指南”而论,从前的非专业读者可能很难有获取的渠道,但今天只要读者自己拥有对文学和儿童文学的兴趣,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已能通过免费的点击持续跟踪阅读。
因此,在20期专栏的所有留言中,最让我开心的留言是下面两条,它们都出现在讨论“中国童谣”那一期(延伸阅读:读本土童谣集为什么读出了一点“不甘心”?丨比较中英美三国童谣)中:
“这个专栏的每一篇文章我都看了,虽然都看得似懂非懂,但就是认同,喜欢。看这篇的时候,想起秋天为孩子们选择的歌曲,李叔同先生的《送别》;新年为孩子们选择的歌曲,黄自先生的《新年》。“梅花含笑,对着水仙,不同的香气,一样的新鲜…”不仅是孩子,我们自己也一起走入了春天。(因为我的工作是幼儿园老师)”
“上次写留言,只看题目,没有细读,但又觉此文值得读,就收藏起来,待空闲时读读看。果然不出所料!我在乡下长大,初中辍学,要知道:这可并非易事。管束之多、规矩之多,足以让活泼的天性没路活。家长给予的不可抗压力随着年龄增长,足以让少女有自杀倾向,现实也果真如此,但幸好我没把倾向发展下去,也不意味的共同成长的姐妹没有。后来结婚生子,来的城市,有机会接触国外儿童读物
让自己和孩子死灰般的生活复燃,新鲜啊!原来外面的世界,在山里那边、海里那边就是群蓝精灵呀……”
起初阅读量不高的时候,我有几位朋友见我有些不安便好心劝导我重新定位受众。我说我其实是不打算改的,我的文章是写给所有对文学和儿童文学开放心灵、怀着好奇与喜爱的人看的,决定写大众媒体专栏为的就是打破欣赏文学的门槛,为的就是相信对世界上的一些人而言,文学与美的感召有力量突破阶层和学历的困束,这些向美的心灵凡遇一丝微风、一滴雨珠都能抽出生命的绿芽——不知道读者和留言者自己有否发现,这两条留言本身就不约而同地采用了颇具文学构造感的语言,特别是后一条,竟然还有几处押韵和换韵。
1946年凯迪克金奖绘本《公鸡喔喔啼》插图。(图源:森林鱼)
我的文章尤其是写给这些人看。年龄、性别、经济能力、受教育程度、是否专业同行,所有这些“非文学”的身份划分并不是我认为值得倚赖和认同的读者确定标准,而上面两条留言证明了这种“相信”的价值,证明它并非虚妄和非理性冲动。这价值的前半部分由批评者锻造,后半部分则由读者成就。事实上,我自己就是出身自小县城中下阶层的姑娘,假如文学的“感召”在我身上能起这样持久深远的作用,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在另一些人身上也有“美的奇迹”会发生呢?
我对朋友和编辑说,我把这种文学评论交给市场和读者,假如他们认为我提供的这个东西没有价值,那就让市场自然地把我淘汰。我不安的唯一原因是担心因为自己任性的写作实验辜负主编的信任、拖累平台的流量。但小童书的编辑告诉我,不必在意阅读量,公众号文章的首次打开率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文章在未来是否会一直有人打开来看。真正优秀的文章会流传很多年,也会持续为平台带来新的关注者。“凯奖绘本评论”专栏因其“唯一性”,是批评者、平台和读者共同创造的“很棒的事”。当然,她也会把一些连续几天在后台“夺命连环催更”的信息转发给我——对于写作者而言,这真是“幸福的烦恼”,尤其是我这种非要把文章往深了写的家伙,内心深处难免还希望这种烦恼“越多越好”。
行文至此,我不禁又想到伍尔夫对读者的请求,假如将来有更多的更年轻的批评者加入这样的评论者队伍,也请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对他们(如果他们也要搞有些稀奇古怪的写作实验的话)多一些包容。
“尽管它们还不完美,但这会是一场伟大的变革”,她有信心作此预言,我也有信心这样说。
1958年凯迪克金奖绘本《美好时光》插图。(图源:中信出版集团)
“这个‘以文学为本位’的专栏
到底都写了什么?”
还是要回到那个“四为”,前文解释了“为民众”,还有“为儿童、为文学、为人生”。
可能有不太熟悉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读者,这句话转化自一百年前新文化运动时文学研究会的主张。他们提出新文学应当是“为人生”的,是对“人的文学”理念的重要阐释。文学研究会是当时重要的文学团体,他们要求文学关切真实的人生和社会现象特别是社会中的边缘者、被剥削者,他们相信文学不是一种消遣而是“于人生而言很切要的工作”。可以说,中国现代以来以写实主义反映社会问题为主流的文学创作格局与他们的理念、主张有着密切关联。而“为文学”则是对它的平衡与补充,文学研究会由于诞生时代的关系,不免将“为人生”与“为艺术”对立起来。其实在文学中这二者并不分离,今天我和那位探讨的朋友特意在儿童文学批评的原则中放入“为文学”,是因为我们认为在本土文学理念传统和背景中,有必要强调对文本本身形式技法的尊重,它是对文学创作离不开的文学自身法则的尊重,可以避免“为人生”再次走进“空有三观而无艺术”的迷宫。
熟悉“凯奖绘本评论”这个专栏的读者一定也很熟悉“文学自身法则”的说法或类似表达,这是本专栏“以文学为本位”的一项具体表现。
在专栏的番外篇《文学如何让微弱的个体反哺巨人?》里我曾以鼹鼠奶奶和鼹鼠用故事传递完全相反的两种“道”来说明一个具有迷文情结的作者会如何写人物的传道行为,文学不是不可以传道、教化,恰恰相反,它是非常强大的“载道”媒介,但其教化的特点偏偏是越遵循艺术的法则才越具有说服力和长远的作用力;《他们坚强而善良》(《没有做到“情不自禁的自我纠正”,它便难以成为优秀的儿童绘本》)、《那只大大的熊》(《令人悲伤的“文字之下”与跳动着的“心灵之火”》)则呼唤文学的问题最好是用文学自己的方式来解决,并用具体的例子展示了负责任的强能力作家、也正是世界公认的伟大作品的那些缔造者们,是如何在创作过程中忠实于艺术追求,而放弃了自己一贯的认知(尽管这种“放弃”持续到文本创作结束也跟着结束,但这也尽够了,因为文学并不关心作品之外作家的各种理念宣称),作出了“情不自禁的自我纠正”。
1959年凯迪克金奖绘本《金嗓子和狐狸》插图。(图源:天略)
我会非常注意也赞赏伟大作家内心常常存在的“迷文情结”,这个词转化自电影创作者常常表现的“迷影情结”。《金嗓子和狐狸》(《“长大成人”是一段从确定走向不确定的旅程》)解释了乔叟是如何利用修辞术反转再反转,在一个看起来十分简单的动物寓言中实现文本层次的多次扩容,他一面仿佛开屏孔雀般地痴迷于文学这一文字的智力游戏、得意于修辞术的炫示、解构一切“意义”,一面又在不断的反转中仍然传递出了对当时的宗教禁锢、传统文体写法的不屑和讽刺之意。我们能看到,历史上一些“聪明狡猾高段位”的文学写作者是如何利用文学自身的逻辑、法则来保护自己,既传递出了心声又能免于政治或宗教迫害,同时还写出了关于文学运行机制本身的寓言、实现了对文学这一游戏作本体论层面上的赞美。
专栏的文学本位同样体现在对“文学虚构往往能突入现实、改变现实”的多次强调中。《金嗓子和狐狸》《树真好》(《在一众自然景观中,为什么儿童绘本对树总有一种别样的亲近?》)、《让路给小鸭子》(《为小鸭子让路——虚构之事如何重塑真实世界》)、《还有九天过圣诞》(《还有九天过圣诞,孩子们总会从节日里寻找自我解放之道》)中皆是如此,前二者介绍了伟大作家往往有这样的价值偏好和信念,并热衷于在作品中展示这一点,后二者则谈及在真实世界中发生的虚构幻想的突入。
对文学本位的强调还体现在对某部作品与史上其他文学的互文关系以及对某些文学思潮成果的继承表现的探讨中。特别是考虑到非文学专业读者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主张与风格特征比较陌生,在遇到可以从这些角度切入的作品如《小房子》《那只大大的熊》《小岛》(《《小岛》丈量出我们与凯迪克金奖的距离》)、《美好时光》(《我们在不息的海浪声中看到所有光亮》)等篇目时,我会有意在解读中以成人文学经典的具体文例作对照,一方面探讨儿童文学文本在整体文学版图和文脉发展轴中的位置和独特价值,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能帮助非专业读者较快地进入另一个常耳闻却少目睹、容易被其抽象外表吓退、与写实主义传统有异却也十分有趣的万花筒般的世界中。其中在对《小房子》展开分析时,我试图将绘本叙事的文学、绘画和设计三个维度打通,通过分析这三种艺术形式在各自发展史上对某个主题(“田园牧歌”)的相关联表现,说明该绘本最终呈现效果中的种种特征关节的文化艺术渊源,进而指出引进版中种种改动何以是“点金成铁”。
1957年凯迪克金奖绘本《树真好》插图。(图源:蒲蒲兰)
很多读者大概都会发现这个专栏的文章不会局限于要点评的绘本本身,而是每一期里都会带出相关文学书写的思考,或是主题或是技法,更多时候是二者兼顾,而这一点又是与“为儿童的批评”相结合的。
因为儿童文学是整体文学的一部分,假如我们真的尊重它、并有意提升原创儿童文学的品质从而赢得更多读者的认可,那就首先要还其根本,即把它视为一种“文学”而不是阶段性的教具,因为后者是短暂的、功利的,前者却可绵长亘远、足以与“头顶的星空”争辉。
如此,当前所有的原创儿童文学从业者都面临的一个难题便是,这种文类究竟怎样才能获得读者从文学本体层面上出发的真正的认可与尊重。这就要解决文学性和儿童性两方面的问题,其一是不应该将它视为在写作上有偷懒放松豁免权的文类,而要遵循所有文学写作必须遵循的法则。假如一部作品要成为世界范围内公认的儿童文学典范之作,那么它首先也必须要具有世界范围内所有典范文学必须具有的胸怀担当和技法层面上的卓越贡献;其二是它必须能提供成人文学所未能或不擅长提供的价值或技法,这是它的立身之本,是它真正的不可替代之处。
因此,我在专栏的大多数文章中都会将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国内与国外儿童文学作比较对读。专栏写作的过程也是我尝试寻找、定位儿童文学这一文类究竟在整体文学格局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的过程。
1947年凯迪克金奖绘本《小岛》插图。(图源:蒲蒲兰)
儿童文学究竟需要向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追寻哪些价值,长久以来我们对这些问题的讨论确有坐而论道之嫌,所谓的“儿童本位”究竟包括哪些内涵,什么样的作品是好的儿童文学,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最有说服力的回答仍然莫过于论者能否就着文本本身作出扎实可靠、令人怦然心动的解读和有理有据的优劣对比辨析。我出生在越剧之乡,小时候想择一流派师法,首先便去搜索各家流派唱腔特征,得到的关键词无非“清丽柔婉”“细腻抒情”“曲折顿挫”一类,所见描述大差不差、笼统得紧,光看这些套话描述根本无从了解各家唱腔特征,学会这套套话描述滥竽充数去讲给外行却是很简单的。作为批评者,也唯有对世界上公认的好文学能够写到什么程度、用过哪些技法、特别是如何处理一般写作者感到为难之处做到心里有谱,给出的评价才不至于沦为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的产物。
读者可能还会发现的一点是,专栏每一篇文章切入评价的方式似乎都不太一样。这正是我在其中进行的写作实验,运用不同的批评流派技法和视角、挑战非程式化的专栏文章写作,一是为非文学专业读者呈现不同视角、技法的批评之用,二是证明不少文学研究同行眼中的“小儿科”文本实质上内涵丰富,对其展开严肃文学批评绝非大材小用、不相适配之举,恰相反,二者之间能产生过去解析成人文学著作时未曾有过的化学作用。以我个人比较偏爱的《小房子》为例,准备和阅读素材加上写作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我在其中尝试完成一次“以对一部绘本的文本分析照见一整段综合艺术史”的实验写作,我希望借这篇文章将以威廉·莫里斯为代表的一脉艺术创作者、思潮引领者还原为立体、丰满的“人”,特别是发现一种文艺思想演变和艺术缘起之中“人”的辉光,并思考它对当下时代的意义。
尽管各篇目文章面目并不相似,但读者或许会有印象,实际上许多篇目之间是互相联动的(编辑也非常贴心地做好了链接),我希望这个文学批评的专栏小宇宙构成一个虽松散却立体的、互相映照的网络系统;同时,这也是对“内涵丰富的优质文学包含立体多维的阐释角度”的一种注脚,文学批评是为读者打开新的理解维度而不是提供唯一的真理之途——说到这里,有个主意等专栏重启后可能会践行,即写一两篇“左右互搏”的文章,譬如在《灰姑娘》(《智慧、友爱、勇敢、善良……哪一个才是童话故事的价值基底?》)一篇里我肯定了“格林式的善良”,但这不代表“佩罗式的善良”就是“错的”、“会教坏孩子”,假如有合适的本子,我会专门写一篇聊聊佩罗式善良的珍贵与重要。我非常认同乔治·斯坦纳的一句话:“文学批评应该出自对文学的回报之情”,我回报它的方式就是为更多读者打开更多走进它、欣赏它的门(或者窗和房顶),而不是为读者关上原本开着的门窗,否则我宁愿您不看这些文字。
我不大擅长表达感谢,或许九千字的暂别书就是我唯一掌握也是最适合我的表达方式。承蒙读者和书评周刊的编辑老师们不弃,才使专栏运行至今。因为要准备应聘事宜和撰写出站报告,必须集中精神,而我又实在不愿意读者看到质量打折扣的文字,所以决定暂停专栏。“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是糊弄不了的。
文末小彩蛋
这个专栏目前已推送的文章将集结成书,由乐府文化出版。在给乐府文化递交的初步出版计划里,我按照凯迪克金奖八十年来作品演变特征将已推送和即将推送的文章划分为四个阶段,譬如头二十年为其初创开拓期,这段时间内因为绘本本身“定义”不清的关系,凯奖评价标准相对模糊,但草创期的获奖作品也因此呈现出事物初生时独有的新鲜混沌又无拘无束的特征。
而第二阶段正值美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各种民权运动的高潮,凯奖作品呈现出明显的文化多元性,包纳了欧美文化之外的全球各国族的民间故事与独特的美术表达。各阶段的节点定在哪些年份具有一点小小的弹性空间。
我算着日子和排期,将1960年的《还有九天过圣诞》选为第一部书和专栏暂别的最后一名评论对象,1962年的《从前有一只老鼠》作为第二阶段的第一篇章——开篇即能彰显该时期凯奖的民族民间文化属性,又颇暗合中国的创世民间故事及俗语“鼠咬天开”。
当您阖上那本即将出世的书、关闭这个专栏时,正好就要迎来平安夜的钟声和大雪;读完这封小结信时又临近公历年末,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这是最“儿童文学式的”告别与告白,让我们一起大胆告别一切的“旧”,迎接和创造一切的“新”吧!
责任编辑:薄晓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