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12月16日,北京丰台、房山、海淀等区都发布了关于参与外卖配送服务的倡议书,倡议中提到,在个人及家庭允许的情况下,在确保自身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如您近期未到岗工作或有闲暇时间,您可以自主选择加入外卖骑手的行列当中。
在这期间,有这样一些北京市民,他们选择骑车、开车甚至走路的方式开启了自己的送外卖兼职。成为骑手的他们,看到了积压的订单背后店家的难处,以及疫情笼罩下,这座城市里的陌生人们必需或非必需的需求。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我扔下一句’您没戴口罩’,然后就跑了。”
考拉女 36岁企业管理培训西城区
我本职工作是做企业管理培训,居家办公有一段时间了,年底工作也不是很忙,在家过得昼夜颠倒。送外卖,我就骑共享单车,下午五六点出门开始送外卖,晚上十一点多钟才回来。跑完外卖的第二天,我一上称就发现自己瘦了一斤二两。我的体重已经卡住很久没动过了。
我到现在还没“阳”。我每天出门会里面戴一层N95,然后外面戴一层医用口罩。手上戴医用手套在里面,再戴外面的毛线手套。我还看一个视频说要用盐水漱口,擦拭鼻子,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也照做了。回家时我会在没进屋之前,在门口把手套、口罩、衣服、鞋快速脱掉,全喷酒精,然后冲进浴室洗澡。我平时穿的是一个特别长的棉服,大概能盖到脚踝那一块,没办法天天洗,我就把衣服挂在门口,尽量离卧室远一点,手套就每天洗。
考拉戴上手套准备出门接单
接单的时候我也很注意,我随身带着一瓶酒精,取到餐的时候在外面喷一下,我觉得对于顾客来说也是安全保障。而且我送餐全部会放在门外,敲一下门,然后跑到两三米外的地方看着,要是没人取我再打电话。之前遇到一个比较奇葩的小区,坐电梯到10楼还要再爬一层。我找不到门,客户就自己出了家门过来接东西,我站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把东西放在地上,说我给您放着,您自己取吧,我还阴着。他说他也还阴着。我扔下一句“您没戴口罩”,然后就跑了。
“烤鸭与药,什么是非必需呢?”
栗子,男,24岁,媒体从业者
开车送外卖的决定来得挺突然的。我看到一条微博热搜:“北京海淀倡议居民加入骑手行列”。我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无症状,抗原阴性,可以自由地进出超市,家里也早已做好了基本的药物准备,能够承担感染的风险。于是光速下载了那条微博里提到的众包app。
我打开计算器算了算,只要不交停车费,开车送外卖也不亏本——本来这事儿也不是为了赚钱,再努力点,还可能还能挣个夜宵钱。
自己送外卖,才能明白外卖员的不易。有一单,我找到商户,推门进去,店家还在打包,收拾完一袋子的商品,又开始弯腰用胶带缠地上的一箱苏打水,我弱弱问了一句:“这也是么?”他头也没抬:“对!”
大型封闭式小区对配送特别不友好,外来车辆大多只能停在小区门口。我扛着一大箱子苏打水,又拎着一兜可乐和冰淇淋,小跑着跟着一个住户进了小区。
“大风蓝色预警”、“持续低温蓝色预警”、“阵风七级”,在抱着24斤的东西走几百米的时候,我真实地感受到这些语句的意思,尽管我穿着两层秋裤,羽绒服外面还套着防风冲锋衣。
2022年12月17日,一名外卖员加紧配送生鲜货物。近日,受疫情影响,北京多区外卖企业订单配送压力较大。中新社记者贾天勇摄(图|视觉中国)
薄薄的一层橡胶手套只能减少汗液蒸发,并不能保温。汗液在皮肤表面迅速冷却,刺痛就直往手心里钻。晚上十点半的小区,路上已经不见人,寒冷好像让路灯都暗淡不少。单元和门栋的号牌挂得那样高,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我站在邻近的两栋门口,电话打不通,短信没人回,只好硬着头皮盲选一栋。肩扛手提大包小包上了楼,发现那户门口快递堆了一地,敲门也没人应。电梯里和房门口只有2G信号,app页面都刷不出来,没法上报异常。楼道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往里钻的尖啸声,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没办法,我只好先把货放在人家家门口,拍了照,先下楼。走出楼来,我不放心,站在寒风里眯着眼睛瞅了半天,隐隐约约在旁边的楼上认出了“三”,于是又冲上楼,重新搬箱子提袋子,这下才送对人,总算跑完了这一单。
我刷众包app,看到社区里的“同事”们在吐槽:“天气太冷了,天气补贴呢?看着几毛钱的补贴,唉……”“一个二百(斤)的胖子逆着风给我刮飘,这单价给狗狗都不跑……”“这么冷的天,手都冻肿了……”
要知道,他们骑的是电动车。
2022年12月17日,北京,东城区东土城路一家美团买菜配送点忙碌的送货快递小哥。(图|视觉中国)
送外卖的第一个晚上,我满打满算做了3个小时“骑手”,5单,43公里,算上取货和回家,里程表跑了60公里。收入168.60元。回到家,朋友圈里亲朋好友正在转发来北京做骑手,不接远单、不接爬楼单,一天能挣一千块钱的短视频。
注册成为骑手的时候,我把这场“冒险”设想得特别浪漫:我开着汽车“从天而降”,把大家急需的药品一个个地送到他们手里。但现实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
在三元桥的一个购物中心,我围着大楼绕了一圈,在商场关门的最后关头冲上三楼。偌大的商场里就剩一个餐厅服务员,裹着羽绒服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守着一个打包袋。
商家是个挺有名的烤鸭店,上了车我还瞟了一眼订单:小份烤鸭。我嘀咕,几十块钱配送费,十几公里远,等了两个小时,就吃个烤鸭啊?
2022年12月16日,北京,外卖骑手从商家取餐。(图|视觉中国)
就是这只烤鸭,给我带来了第一单超时。我像之前一样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走路进去。到了楼门口我没法打开单元门禁,掏出手机想给客户打电话,才发现手里拿了块冻硬的砖头——手机直接冻关机了。我提着那只“煮熟”的鸭子,一边往停车点走,一边死马当活马医地把手机从领口塞进去,用身体温暖它。走到小区大门口,谢天谢地,手机恢复工作了。因为超时,平台扣了我13块8的超时费,好在后来客户又帮我取消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再回到车上时,我耳朵像被刀剐了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我半夜出来就为了送个烤鸭?
送完烤鸭,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一单帮送,又动了心:这个时间了,可能真的有急需呢,也还算顺路。咬咬牙,接了。
取货地点在望京的一个小区。对方把一个巴掌大的塑料袋递给我,还连说了好几声“麻烦你了”。因为平台要求帮送订单要拍照确认,于是我得以看清,袋子里是两个橘子和两小袋对乙酰氨基酚。这一小包东西,收货地在十四公里以外。
栗子送的药和橙子
到了目的地,因为有门禁,我打电话给收货人,看看能不能请她下来取。她说,我给您远程开门,麻烦您送上来吧。一进楼门我就知道收货人为什么不方便下来了——隔着N95口罩,我也能闻到楼道里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爬楼,屏住呼吸,敲门。门没有开。“放门口吧,我就不开门了,等你走了我再拿,谢谢你了。”她说。
送完这单回到车上,我感慨:如果大家能尽量少在晚上外卖非必需品,或许运力就可以匀给更需要的人。
可是什么是非必需呢?两天后,我自己有了症状,白天一整天都没食欲,直到凌晨被饿醒,我突然有种感觉:我就想吃烤串,就想咂摸那个味道,热乎乎吃到嘴里。这虽是心里一时的执念,但要是吃不着,可能真的就要情绪崩溃。
我再看到那些订单——二十公里买个西瓜、三十多公里从百子湾送到西北旺的一份小龙虾——也想通了。对不同的人而言,必需品的定义有天壤之别。况且,我接了这单,就会匀出一个骑手去送人们更需要的生活必需品,所以,无论我送什么,都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的。
“客户在电话说:太感谢了。”
郑先生男 24岁教培行业通州区
我12月1号就开始送外卖了,当时我们公司有一大批人阳了,大家都休假在家。我刚买了辆摩托车,新鲜劲还没过,就想到了送外卖,出去遛遛车。
第一次送外卖挺紧张的,一怕自己怕找不到商家,二怕找不到小区,三怕给顾客餐送洒了。饭菜、药和超市的单我都送过,还送过一单8个黄桃罐头,玻璃罐的那种。我开始送外卖之后,就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分享经验,就有很多人评论说自己吃不上热乎饭,我一下子就有了一种使命感,感觉自己就是外卖侠。
有一次我送完外卖12点回家,到家就下线了,但在家里刷平台的订单时突然看到有一个帮买的单,要帮孩子买退烧药。我看这个单子挂了好久都没有人接,因为它钱不多,只有十几块钱,而且这个时间需要找24小时药房,还得药房有药。我想着这是孩子发烧了没有药,就赶紧上线把这一单给接了。
这一单我跑了半个多小时。那个客户离我这只有三公里,但为了找药房,我跑了有十公里,在第二家店才买到那种小孩喝的布洛芬。送药一般都是无接触配送。我把药放在门外。客户在电话说:太感谢了。
“我还没阳,你等我。”
森森,女,26岁,医疗相关实验室工作
我从事的是医疗相关的工作,不过是在实验室里。12月初的时候疫情比较严重,我们要求的到岗率比较低,排的是上一休一,在家灵活办公。13号的时候,我在网上刷到帖子说,现在没有骑手,都“阳了”。那个时候骑手每天还需要48小时核酸证明,而我因为工作单位的要求几乎每天都要做核酸,就突然想到,要不我去送?
我送外卖的交通工具就是我的自行车,平时通勤骑,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篮筐和座位,我就背了一个背包装东西,后来又翻出来一个以前火锅外卖送的保温袋,拴在车前面。我下午一两点钟左右出门,有时候到五六点再回来。美团有一个近单模式,这样我配送的范围大概就是我生活的小区和周围的一个商场,这一片对我来说很熟悉。
森森送外卖的自行车
送外卖让我看到了店家的难。附近的奶茶店因为顾客下了单没有骑手接,奶茶放在那里就赔了。于是,老板自己注册了骑手,在上面抢自己家的单子,再顺便抢一下顺路的单子去送。还有一次,我看到平台上有顾客说一直没有骑手接单,商家无奈地回答:“好多骑手都阳了。”那会我正在坐电梯,我赶紧回了一句:我还没阳,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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