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善意和努力的不断接力,最后爆发出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奇迹。
10月1日,国庆假期第一天,泸定地震后的第26天。
这是举国欢庆的一天,也是平凡而温馨的一天。甘宇刚过完28岁生日,公司送来的鲜花还摆在病房里;罗永接了两个娃娃回来过节,一家人难得能团聚在一起。
9月5日泸定6.8级地震后,在水发集团湾东水电站工作的甘宇和罗永一起逃生,中途二人分开。3天后,罗永获救,而甘宇却毫无踪迹。在山上荒野求生了17天后,甘宇被村民倪太高发现,得救。
这看似是一个充满了机缘巧合和传奇色彩的救援故事,但实际采访后我们发现,这些机缘巧合背后,是所有人没有放弃的努力——武警、消防员、民间救援队、甘宇所在的水发集团、当地的村民乃至一些刚从地震中死里逃生的人,都参与到了这场寻找之中。
通过善意和努力的不断接力,最后爆发出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奇迹。
甘宇刚过完28岁生日
不能失约的炒饭
地震是晌午发生的。
“听到一声巨响,山上的石头轰隆隆地往下滚。”地震发生时,水发集团湾东水电站的水工罗永和工友们刚吃完午饭。逃生是本能,但是工作习惯让他觉得必须得把水阀放开。
电站3名水工,每次轮休1人。泄洪闸的开关,正是水工的岗位职责之一。看到同值班的同事受伤,罗永就知道,爬到坝上去开闸泄洪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地震后多处山体出现塌方
逃命、拉闸,拉闸成了他的选择。湾东河沿岸滑落的山体形成堰塞湖,水位正隐隐上涨,作为水工,一看坝上的水位就知道,“如果水翻过坝,电站里的伤员要被淹,如果压力管道断掉,水漫坝会冲毁下面的村子。”
电站建设在高山之间的峡谷中,当时两边的山都在滑坡,斗大的乱石滚滚翻下来。罗永不敢迟疑,转头往坝上跑,十几米高的大坝,他不知爬上爬下过多少次,这次却异常艰辛和漫长——手脚并用,承载着几百人性命安危的电闸终于提上去了。
下了坝,混乱中,他碰到甘宇。甘宇也是水发集团的员工,负责工程抢险施工。除了伤员,电站本地的同事基本都已撤离,罗永又想起发电机没停,他跑去拉闸,甘宇去转移伤员。一通忙乱下来,天色已经太晚,甘宇又在混乱中丢了眼镜,两人决定先在大坝过夜。
罗永也是泸定本地人,其他泸定本地的一些工人已经逃回家,但罗永决定留下来。
“甘宇近视挺厉害,他的眼镜没有了,也不是本地人,我不能把他扔下。”罗永说,俩人在尚未被地震摧毁的水电站大坝平安度过了一夜,但几乎没真正睡上一觉。
“石头一直在掉,一直在掉。”罗永说,两人都很害怕。第二天,他们一起外出寻找逃生机会。过程中甘宇的手机短暂地出现过信号,他们联系上水发公司的领导,公司让他们一定坚持住,有两支救援队在寻找他们,但后来手机信号又消失了。
在逃生的过程中,罗永找到了两个八月瓜。这是本地的一种野果,味道偏酸。他把这俩果子给了甘宇。
八月瓜中间有硬硬的种子,甘宇吃的时候吐了出来,罗永有点生气,“这个也能吃,吃下去也是能量,都能顶些时候。”
天一直在下雨,很冷,尤其是晚上。俩人就背靠着背一起取暖,“感觉把一辈子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罗永说,最冷最饿的时候,俩人约定等逃出去,“要一起吃碗炒饭。”
俩人继续逃生,但甘宇实在走不动。“他让我去找救援,说要不俩人都走不了。”罗永说,分开之前,他先去找了些野果,又用安全帽打了些水,留给甘宇,并叮嘱他“在原地等我。”
罗永独自出去寻找救援队伍,但是因为方向和时差等问题,并没有找到。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多个滑坡路段,险些出事。
“我没有找到救援队,我就想回去找甘宇,但是回去的路也有滑坡,已经回不去了。”罗永说,他只好往附近的火草坪方向走。
在火草坪上的废墟里,他找到一个打火机,但附近空无一人。晚上,天下起了雨。他一夜没睡,靠着一棵树睁着眼睛过了一夜——地震中,哥哥受伤了;母亲也被埋在了地下。他不知道家人们的伤势如何,妻子怎么样了。他有一儿一女,不知道孩子们的学校是否完好。
他也想甘宇。不知道这个傻小子,会不会听话在原地等他回去救援——为了等待的甘宇,为了家人,自己也得活着走出去。更何况,他知道政府在找他们,公司也不会放弃他们。
罗永讲述当时的经过
9月8日早上,罗永生火放烟,“直升机真的来了。”罗永被送往泸定县的医院。获救后,罗永告诉救援队,同事甘宇还被困在山中。
“救援队去我跟甘宇分开的位置去找,结果甘宇没在,不知哪里去了。”罗永说,他也受伤了,没有办法跟着救援队再进山,只能画了详细的路线图给救援队。
“我想等我身体好了,我也进山去找他,不能让他自己在山里。”罗永说,知道甘宇获救后,他特别高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了。
旱蚂蟥从手里拽出来
甘宇和罗永在求生的时候,外界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他们。
根据新华网消息,9月5日到8日,四川省“9·5”泸定地震抗震救灾省市(州)县前线联合指挥部先后派出由第77集团军、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四川省武警总队机动第二支队、武警交通第二支队、眉山和德阳红十字会等组成的多支搜救小组,翻山、坐冲锋舟前往湾东村搜救,转移出了750多位村民。
不让一个人失踪、掉队。为了找到罗永和甘宇,指挥部派出直升机、无人机搜寻。在甘宇被救后的讲述中,他们曾经看到飞机就在头顶,但茂密的树林阻隔了一切。
罗永获救后,救援队根据罗永提供的线索找到了两人歇脚的地方,发现了遗落的手套和衣服,但并未发现甘宇。
甘宇所在的水发集团也派出代表加入搜救队
“9月9日,指挥部准备重新组织救援队去寻找甘宇,说我们企业也可以派出一个人进入到搜救的队伍。”水发安和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党支部书记王东华回忆,地震刚刚平静,自己就接到水发水电有限公司董事长、党总支部书记张卫东的通知。到公司开了简短的紧急会议后,根据分工组建的现场救援小组立即出发,赶赴位于得妥镇的震救灾指挥部,参与救灾和善后工作。
小组成员8个人,水发水电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党总支委员崔秀三带队,他们都在四川本地工作多年,大多数都经历过汶川地震和雅安地震,都知道此行的凶险性——备案留下身份证号、紧急联系人电话。
“在公司的应急工作小组成员中,我是最合适的搜救队人选。我平时很喜欢运动,现在还能跑全程马拉松。”王东华说,自己从小也生活在山区,对于山地比较熟悉,加上身体素质好,代表水发公司加入到了救援队伍中。救援队伍里有德阳消防队和成都飞豹消防队的队员,他们其中很多人,年纪还没有甘宇大。
泸定群山悍然围绕,大渡河奔腾着从山中汹涌而过。远远看去,山上的云彩就像常年不化的雪一样,笼罩在山林之中。一个人在里面,就像小蚂蚁一样渺小。茫茫大山,除非特别熟熟悉地形的当地人,外人很难分清楚方向。村民罗立军自愿报名,为队伍充当向导。
“9日一直下雨,直升机没办法飞。到了10日,天气转晴,我们从上午10:45乘坐直升飞机到了猛虎岗附近,11:17开始搜救。”王东华说,最开始搜救时,大家还都很乐观,觉得根据罗永提供的坐标,一定能很快找到甘宇。虽然到处都是滑坡和乱石,但搜救队很快就发现了甘宇的踪迹——甘宇和罗永当时搭建的简易窝棚。
“在山里首要就是喝水,我们就沿着水流的方向去找。整个山上都是灌木、竹笋,队员们的露在外面的手、脖子、脸基本都被割破了。”王东华说,他们先是发现了一件外套,后来又发现了一只手套,再后来却没有任何踪迹了。
救援队不死心,沿着坐标扩大范围去找,在一处取水口发现了一些脚印。
“我们推断这是甘宇的脚印,但是在他的脚印旁边还有其他野生动物的脚印,我们有点怕野生动物跟着他。因为山里有熊,还有狼。”王东华说,一路上,他们至少遇到了10个以上大的塌方体,“我们经过一处大塌方形成的坡体后,不到三分钟又发生一次大垮塌。”
有的坡面十分陡峭,但让人纠结的是,因为塌方还在不断出现,无法判断甘宇是否从这里经过。9月10日,正是中秋节。为了节省时间,队员们没有返回相对安全的芹菜坪,而是选择在山中生起篝火露宿。王东华包里还有两个小月饼,就拿出来切成一点点小块,分给了救援队的16位队员。
王东华在救援现场
两天一夜,救援队一路寻找一路呼喊,最高爬到海拔2600多米的地方,直升机也空投了许多物资,盼着甘宇能够捡到。
9月12日,救援队物资耗尽,只能暂时撤离猛虎岗。
王东华说,撤离猛虎岗的时候,救援队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山里虫子多,旱蚂蝗多,钻进人的肉里吸血,只有用打火机烤,才能把蚂蝗逼出来。
“我的手也受伤了,但是最难受的是没有找到甘宇。”王东华说,撤离的时候自己给妻子发微信,说山里情况太复杂恶劣,没有找到甘宇。
妻子回复:“还有一个人没有找到,你作为公司领导,我觉得你应该找到再回来。”
找,继续找
甘宇没有找到,就不会放弃。
各路救援仍在齐头并进。
根据新华社消息,9月8日到20日,石棉县抗震救灾指挥部先后派出18批次搜救队伍。在这片茫茫的山林中,不少人戴着安全帽,穿着不同标志的服装。他们是来自全国的救援队,衣服有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操着各地的口音。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这些救援队以猛虎岗附近的山为圆心,像梳子一样仔细的在山林中穿行,穿过荆棘和乱石,在一线希望中寻找着甘宇。
9月13日至14日,来自宜宾的筠爱青年应急救援队加入搜救;9月15日至16日,绵阳、甘孜、江油三支蓝天救援队和来自北京的志愿者加入搜救;甘宇所在施工队,有三位曾经死里逃生的工友主动请缨,再次进山搜救……
因为地震救援连轴转了近两周后,9月16日早上9点多,巴南应急救援队的队长袁志成收到抗震救灾指挥部指电话,希望他带一队人,去寻找甘宇。
此时甘宇失联已经11天了。在这期间,除了有两天大雾直升机无法起飞,几乎每天都有直升机和队伍进山搜寻。茫茫大山,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进行了地毯式搜救,依然没有甘宇的身影。
搜救队的队员们都很累,但指挥部的领导说,只要没见到遗体,就有希望,就不能停止去找,“你们就尽最大的努力,做到问心无愧就行”。
救援队不时会遇到大的塌方
袁志成挑了队伍里的4个救援的老手,再加上雷波蓝豹救援队3人,一行共8人,组成了寻找甘宇的小分队。
“因为地震,很多公路塌方了,只能绕行水路。”袁志成说,队伍坐两个多小时船抵达王岗坪码头。
到了王岗坪,去往猛虎岗所在的跃进村,省道也在抢修,所以突击队在这里滞留到16号晚上6点才放行。再徒步走到跃进村,已经是晚上将近9点,一整天的时间都耗费在路上。在简单的休整和整理装备后,第二天早上,队伍再次开始徒步向猛虎岗方向出发。猛虎岗是甘宇和罗永分别时的地方,按照当时甘宇的身体情况,他不太可能离开太远。
推理是如此,但前面几支救援队伍都曾经来这里仔细搜救过甘宇,都是无功而返。袁志成不想放弃,还是想试试,“肯定要尽力,万一呢?”
为了扩大搜救范围,袁志成抽调了四个队员,前往芹菜岭附近搜索,其他的队员在猛虎岗附近搜索。为了节省来回的搜救时间,当天晚上就在猛虎岗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棚子,作为临时住所。
因为地形复杂,为了节省体力,方便移动,队员们只准备了两天的补给。考虑到找到甘宇后首先要供应他的补给,袁志成和队员们进行了补给的重新分配——省下随身携带的矿泉水,自制的简易的净水设备,过滤山上水洼子积的雨水喝;正是秋天,山上有野生的猕猴桃和酸枣,就摘了吃,省下自己带的一些干粮。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一直是开着灯的,只要是甘宇在附近,就能看到灯光。”袁志成说,这次上山搜救,他们还带了无人机、望远镜等设备,但是密林太深了,这小小的灯光在黑暗无边的密林之中,很快就被吞没。
搜救队坚持了两天,但是依然没有找到甘宇。离开的时候,袁志成和队员们把这两天省下的食物、水都留在了山上,“如果甘宇路过这里,那这些吃的就能增加他活下去的希望。”
甘宇获救的消息传出来后,袁志成觉得特别激动——除了连绵的阴雨外,山体不停有滑坡,不时有落石等滚落。
袁志成他们在猛虎岗搭建的临时住所旁有一条十几厘米的裂缝,仅仅过了一晚,裂缝就扩大到了一米多。
“他是怎么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坚持下来的?”袁志成想着,等甘宇出院,他要去跟这个年轻人好好聊聊。
离开的时候,队员们敬礼示意
找到了!
10多天过去了,不管是网上的关注还是线下的寻找,一场生命救援的接力,跑到了极限。
在这场寻找的接力赛中,没有一个人放弃。
甘宇的父母从老家赶来,虽然流干了眼泪,但始终坚信孩子还活着;指挥部依然派出无人机、搜救队伍,没有停止对甘宇的寻找;甘宇所在的水发集团,公司出资购买救援物资、无人机、聘请当地向导参与到寻找之中。
包括山上始终坚持求生的甘宇在内,没有一个人放弃。
采访中,甘宇告诉记者,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他知道外面有人在找他,“我不能放弃,家人还在等我,大家还在找我,我要活下去。”
救援队一直在寻找甘宇
这时,倪太高出现了,他是猛虎岗附近跃进村的一名村民,他找到了甘宇。
跃进村位于猛虎岗的山上,在地震中已经被严重损毁。震后,倪太高和其他村民一样,被安置在山下居住。
58岁的倪太高,以前是跃进村的村干部,一辈子住在猛虎岗,熟知这里的每一条小路与溪流。
9月19日,他在自己家院坝周围,碰见两个穿橙色救援服的人。听他们聊到的意思是,队伍一直在找一个人,那个人从地震开始,一直失联。
9月20日,他在山上遇到了搜救甘宇的救援队,得知了失联的甘宇可能就在山上。熟悉地形的倪太高想,自己或许能帮到忙。
“我当天下午进了山,就到处喊喊。”在之前的地震中,倪太高被砸伤了腰,医生特别嘱咐过他,不要剧烈活动。当天他也没有找到人,回家之后,心里总觉得是个事,“就觉得有人还在山上”。
21号早上,倪太高5点多就起床了,上山一个多小时脚程,但山里他都熟悉,“反正人只要活着,就是这片山”,再深远处就是湾东,湾东那一片,人家救援队、直升机、无人机都找了好久,他觉得不可能在那边。
这次上山,他背着娃娃的书包,里面放了几块糖,还有中秋节剩下的月饼。山体很多塌方,就算是常年山中行走的人,也要时时小心。倪太高摸索前进,一直在寻找——后面的故事,就是被讲了很多遍的故事。
倪太高和甘宇
甘宇找到了,他的意识还很清醒,先是哭,说“今天碰到好人了”,再就是问,“有政府(的电话)吗,告诉政府,我叫甘宇,甘宇找到了。”
发现甘宇的地点位于雅安市石棉县跃进村猛虎岗。猛虎岗嵌在峡谷之中,挨着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周围的山多在海拔4000米以上。地震时,这一带的山体都在晃动,有些大山的一整面都滑坡了,砸进山下的大渡河,盘山公路在中间断成一截一截。
在山势陡峭又刚刚经历地震的川西山区,就算对正常人来说,这也绝不是段轻松的路程。
走过这段历经了17天的路程,甘宇没有放弃;指挥部没有放弃;家人没有放弃;公司也没有放弃;罗永等朋友没有放弃;素未谋面的村民、网友都没有放弃……所有的不放弃共同叠加,最后爆发出生命的奇迹。
对于甘宇来说,过完了自己的生日,迎来了祖国的生日,年年岁岁,平平安安,就是最好的生日。
(记者郭春雨李岩松/徐玉超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