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廖艳
今年7月,陈维(化名)离职了,暂时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她在考虑是否寻找机会创业。
“95后”的陈维来自东北一座小城,2017年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此前除了新媒体方向的主业外,她还兼职AI人像创作。这份兼职也被称为“捏脸师”。伴随着“元宇宙”概念的兴起,越来越多的社交平台开放了“捏脸”功能,催生了专业的“捏脸师”,帮用户打造具有个人特色的虚拟形象。
2021年9月,陈维给自己写的一本小说中的角色创作了一组虚拟人像,是一家四口。没想到这组人像火了,有网友开始找她定制。
今年4月,陈维根据“MBTI”(是一种自我报告式的人格测评工具),创作了两组男女16型人格虚拟人像,受到欢迎,给她带来了60多个单子。
MBTI 16型人格捏脸,两组男女版本。
有媒体报道兼职游戏捏脸师月收入达四、五万元,但陈维的收入没有这么多。一年多以来,陈维一共创作了100多个作品,而带来收入的只有30多个,每个定价在49元。这也意味着,兼职的收入微乎其微。不过,综合自我技术程度、时间价值等因素,最近她将价格涨至188元。
来找她捏脸的顾客有不同的诉求,有人希望捏出理想中的自己,也有人要求“往难看的方向捏”。曾有一位女生找到她,希望为癌症晚期的父亲定制虚拟人像,“想留住他的样子。”她发现,相比女性容易容貌焦虑,男性顾客更倾向于真实地反映自我。
陈维觉得,AI人像可能会给人一种在逼近赛博时代的感受,处于虚幻和真实之间。人们或许能联想到,在那个时代里,AI人像可以作为一段代码,在网络世界里永生。
以下是她的口述:
虚幻和真实之间
我对一切可以自主创造的玩意儿都感兴趣。2021年9月,不经意间刷到他人的AI人像创作,我觉得蛮有意思,便想尝试给自己曾写的一本小说《沼泽》中的角色捏造AI人像,看看自己到底能创作出什么。当时一共捏了4张人像,是一家四口。没想到,这一组AI人像创作火了。
后来,我又陆续捏了一些作品,有顾客开始找我定制AI人像。此后,我开始兼职“捏脸师”。
2021年9月下旬,我接到了第一个人像定制,是一位女生。我让她提供了三张无遮挡、无滤镜的正面照片,通过使用捏脸软件,我花了两个小时完成创作,这一笔订单我没有收费,当做是自己一个尝试。收到图时,她说除了脸型尖了一点,都很像。
今年4月,我创作了MBTI男女16型人格系列作品,一共创作了32张虚拟人像。这一组作品被大家看到后,我记得,第一次有女生主动找过来定制男性人像,她的社交头像是我往期的作品。她问能不能帮她父亲捏一张人像,想留住他的样子。她说,她父亲现在是癌症晚期,生命快到终点了。然后,她给我发了很多他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不断地强调说,年轻时的父亲很像刘德华。
我的第一反应是“刘德华好难捏啊”。大概花了一星期完成,中间返工了很多次,我很担心再发给她的时候,她的爸爸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其实通过照片也可以将人像记录,为什么她会选择虚拟的AI人像?
这位女生没有说过缘由,但我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照片是属于真实世界的东西,而虚拟的AI人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由于AI技术以及无限逼真的效果,可能会给人一种在贴近赛博时代的感受,处于虚幻和真实之间,感觉在走向更进一步的社会进程和另一种生命形式。尽管我提供的也只是一张人像图片,但基于这个心理,它比照片更“鲜活”。
如果有一天,我们迎来真正的 AI时代或者是赛博时代,那么AI生成的脸应该是属于这个新世界,而它其实又不是你本人,你能联想到这个人像可能作为一段代码,代替人在网络里永生了。
表达人的气质、心情
兼职初期,我仍然是在面对一个未知、全新的领域。
我用的这款捏脸软件使用难度不高,关键在于对不同人种特征的了解。该款软件是按照黑人、印第安人、白人、拉丁裔、亚洲人等人种划分,它的逻辑是用不同的底子和模板,比如面孔特征,来孕育出不同的脸。
熟知这款软件的人,会发现它对于亚洲人的相貌是不友好的,五官会扭曲、脸型也偏离常规,这也是为什么大多好看的捏脸作品是混血脸或欧美人。
今年6月,我想起做一组实验作品,叫“亚洲脸寻踪”系列,用同样的一套模型底板,看看能产生多少“亚洲脸”。我进行微调、化妆,放大神情和特征,来完成这项实验。截至目前,我已经创作了4张人像。
亚洲脸寻踪系列中的一张人像
接到单子时,顾客会跟我说他们的性格怎样,想要表达出怎样的气质、眼神。有些女生提供的照片看起来是温柔气质,但她希望呈现爽朗的性格特征。在MBTI系列之前,别人不会想到我能把人的气质、心情、乃至想法呈现在捏脸中,表达出人细微的特质。
提升捏脸技术伴随着挑战。相比女性,男性的脸部更难捏,他的面部肌肉要比女性更发达,阴影就要一块一块、一条一条处理,这个时候需要进阶学习一些肌肉知识。
身边的朋友给我推荐了几位中年男性客户,每个基本上都需要花费一周的时间才能完成创作。男性顾客更倾向于真实地反映自我,他们不怎么要求头像一定要年轻帅气、青春。这些没怎么经过抗衰、美容的面孔给我提供了集中的练习机会。
今年有很多媒体报道了兼职游戏捏脸师月收入达四、五万元,我的收入没有这么多,甚至我在网上见过捏脸师坚持在无偿创作。相比给游戏角色的捏脸,AI人像创作会要求逼真,但又不能太真。另外,公众对AI人像创作的知晓程度不高,也影响着消费时的判断。如果顾客不认可你的标价,他们是不会愿意消费的。目前,我们还处于一个相互磨合的阶段。
当前,我是依靠小红书以及微博账号推广作品,然后接单。最近,很多流量来自于MBTI人格测试话题,平常的流量就很少。这也意味着,平常情况下没有顾客,没有兼职收入。
一开始,我收费定了49元,发现这是大众普遍能接受的价格。在MBTI人格系列火了后,我接到了很多的订单,目前还积压着40个单子左右,这些都按49元的价格。
最近我把价格涨到了188元,这是根据比较市场行情、自身技术水平、时薪等综合因素决定的。有很多咨询者是不能接受的,这就看我自己的本事了。
《攻壳机动队》的角色捏脸来源:均为受访者提供
自我接纳和容貌焦虑
我有时要屈服于平台的规则,需要持续地输出内容。除“亚洲脸寻踪”、“MBTI”16人型系列外,我还有一个“边角料”系列,通过软件随机生成一些人像,没有主人,没有原型,他们是自由的。这个过程会产生一些期待之外的人像,令人印象深刻、惊艳。你好像跟虚拟的面孔产生了灵魂共鸣。
我有看过其他捏脸师的作品。如果有网友嫌作品不够单眼皮、不像亚洲人,有的捏脸师下次会弄得非常单眼皮来表诚意,希望得到认可。如果网友喜欢混血脸,那有的捏脸师会一直捏混血脸,哪怕每张看起来长得都一样。如果把捏脸师作为职业,这样做确实有可能成功。但即使这样,网络上还是会有人来和你较真,或者和你争辩一些种族话题。
比方说,一边有人在声讨影视作品里的中国人是小眼睛,另一边有人则坚决要求只有单眼皮才能代表东方,如果你是内双可能都不够“纯”。
有网友觉得我的作品是人种大杂烩,会强硬地问:“为什么没有亚洲人?为什么不全是亚洲人?”迎合和辩驳是没有止境的,我便直接在签名里写:“你要知晓那是镜中幻象。” AI捏脸是幻象,人们对它的投射、期待、愤怒、苛求未尝不是幻象。
人对自我的认知是隔着一层距离的。我遇到过对作品不满意的顾客,他会觉得五官并非长得这样。我心里也会吐槽,但人的心里可能希望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每个人对自己有一定的想象或期待。
印象中,我记得有一个女生要求我把她往难看的方向捏,其实这个女生长得蛮漂亮。她告诉我,她身边的人都说她长得不好看,导致她也产生了容貌焦虑。这样的人会有道德压力,她觉得过度的美化自己是一个不谦虚的情况。也有女生的五官长得有缺点,但是她接纳了自己,可以很坦然地说出来,我希望这张作品里的脸要比本人漂亮。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女性总是在凝视自己,同时也在承受别人的凝视。
这一年以来,一共尝试捏了100多个虚拟人像,但完成的订单只有30多个。这不能够养活自己,我也是把它当成一个兴趣爱好。
兼职做AI人像创作,带来了成就感,也有焦虑,两者各占一半。起初,我是抱着纯粹的心态进行创作,但后来发现不是好作品就一定能带来流量,我摸不透,感觉到算法这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我,那种感觉非常挫败。为了适应算法规则,我要积极地运营,保持持续稳定的更新、还要精心选题,这在繁忙的工作状态下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另外对于接的客单,我也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完成别人的期待,如果不像的话,会不会被砸招牌。
不过,我现在已经经历了一个自我开解的过程,倒也没那么愤愤不平。原来会很生气,为什么作品水平提升了,反而数据很差。但后面接受了,那些流量是为了MBTI人格、好看的脸、甚至网友的自我投射来的,或者是平台算法带来的,反正不是为了我来的。
从天而降的流量也是一种幻象。很多时候,我就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发作品,那我得接受它不火、没人看,接受它的冷清。
最近,我刚从一家互联网公司新媒体岗位离职,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我也想过要不要创业,与他人合作,开发软件将AI人像产业化。对于虚拟头像的前景,我认为这类软件不只是给每个人设计专有的社交头像,更在于给人尽情地发挥想象力的机会,进行天马行空的创作。
接下来,我打算创作一个“猫咪拟人化”系列,尝试一次跨物种的创作,给自己一项新的挑战。
责任编辑:朱学森 SN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