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孙雪梅创办公益组织“女童保护”的第九年。
四月,四川团队的一位讲师到距家100多公里外的村子授课,到达村委会后发现没有投影仪,团队只能将课件内容打印制作出来,几位家长用村里扫蜘蛛网的鸡毛掸子,把布制的课件撑住,举了一整堂课。
如今,“女童保护”的“防性侵”教育也开展到偏远地区。这个由2013年百名女记者联合多家媒体单位发起的项目,也已经成为中国最大的儿童性教育组织,拥有上万名志愿者,授课覆盖儿童超过610万。今年,团队开始研发涵盖从幼儿园到初三学生的分年龄段的性教育教案。
1988年,国家教委、计生委就曾发布《关于在中学开展青春期教育的通知》。此后长达30多年,相关部门、社会各界多有呼吁和推动将性教育纳入长期常态教学。但由于种种原因,真正落到实地的学校依然是少数。
202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明确规定将性教育纳入学校的义务教育内容。根据相关条款,学校、幼儿园应当对未成年人开展适合其年龄的性教育,提高未成年人防范性侵害、性骚扰的自我保护意识和能力。
孙雪梅认为,法律法规和制度的出台只是基础,性教育推进空间会明显改善,但法律的生命在于落地实施。“女童保护”的性教育从“防性侵”开始,但这仅是杯水车薪的第一步,真正综合的性教育,会对现有的一些社会文化进行重构。
“女童保护”创始人孙雪梅在给青春期学生讲授“拥抱青春期”性教育课程。受访者供图
“我相信到下一代,就不会再是这样了。”
新京报:在投身儿童性教育工作的九年中,你觉得中国儿童性教育的发展如何?
孙雪梅:防性侵教育是性教育的一部分。过去这些年,我感受到,首先从意识层面上讲,大家的观念和意识已经在发生改变了,因为需求的不断增多,投身性教育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从法律层面上讲,2021年性教育已经被写入《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国务院印发《中国儿童发展纲要》,也已经将性教育纳入基础教育体系和质量监测体系,这都是近几年来显著的进步。但即使有了法律和政策的支持,当下依然存在师资力量不足,授课内容有争议等种种问题,从政策的出台到落地实施,还需要一个过程,而且可能比较漫长。
新京报:现在主要存在的儿童性教育形式有哪些?
孙雪梅:我了解到的主要有几种类型。一种是收费模式的性教育夏令营,家长主动付费让孩子去学习;一种是依托网络、多媒体平台进行传播的儿童性教育,以线上为主;还有一种类型是计生协会、妇联、公益组织等组织的线下讲座;也有通过绘本等方式进行;另外,少数学校已经有师资力量,把性教育纳入常态化教学中。
但覆盖面还是远远不够,对全国两亿多儿童来说,杯水车薪。就“女童保护”的“拥抱青春期”课程来说,从2018年推出到现在,面对面覆盖到的人数只有15万,但你想,中国有多少青春期的孩子?
新京报:应该如何推动性教育终身化?
孙雪梅:“性教育终身化”其实对于社会来说是一种文化的重构,将“谈性色变”的观念从文化潜意识里纠正过来,但这种演化是需要过程的,并不能一下子就打破重新立起来。
以前大家觉得没有性教育,但其实与性相关的很多东西,在生活细节中就常常体现出来。就好比以前的男尊女卑,到现代社会逐渐推动性别平等,这些都属于性教育的内容。
推动性教育终身化,我觉得最重要的方式,是从孩子比较小的时候就开始做起,我们很多家长连防性侵安全教育都不会讲,但是我相信到下一代,就不会再是这样了。
今年有案例,相信大家也看到了。有些受害者小时候被侵犯过,现在意识到了出来维权。这是大家自我意识、维权意识觉醒的表现,也是文化重构的一部分。性教育普及、个案推动、法律完善、执法到位等等,性教育终身化需要的是多方面、多角度的合作,不是某一方就能完成的,但一定是每一方都要去发挥自身的能量,付诸行动。路可能会很长,艰难险阻也很多。
“在没有牛奶鸡蛋时,先给一个馒头”
新京报:在儿童性教育方面,城市和乡村之间发展的差距如何?应该如何填补两者的差距?
孙雪梅:差距是很大的。首先城市里的父母接受程度就会好很多,一般来说做性教育,父母直接给孩子讲相对还是要容易一点,肯定比隔代的要强,但乡村有很多是隔代的留守儿童,还有很多老人的观念里,孩子只要吃饱穿暖就行了,并不会把性教育当成一个重要的事情。
让城乡孩子都能接受性教育的最好方法,当然是把性教育纳入九年义务教育课程,学校强制性排课,对学校和老师考核,而不是倡导性的一句话说“必须要上”。我自己是农村长大的,我了解到,像我们小时候涉及生理卫生的课,因为是副科,很多乡村学校要么被别的主课占用,要么没有老师讲,让学生自学。
我们的公益组织,会主动向农村去倾斜资源,优先给农村的学校授课。但真正填补两者之间的差异还是要建立体系化的机制,逐级逐步的去培养出讲师,弥补师资资源的不足。
新京报:培养一位教师需要多久?
孙雪梅:讲师队伍的建立可以说是团队建立最难的部分,我们会花非常多的精力在讲师的培训考核上。因为如果一位老师本身在性教育方面有认知的误区,比如认为女生月经期不能洗澡,然后教给孩子,是不是不合适?
以“女童保护”团队2018年推出的“拥抱青春期”性教育课程的讲师培训为例,我们在原有的儿童防性侵教育的一万多名志愿者里,让他们报名,我们筛选,签订承诺书,然后电话面试、安排培训、面试、抽查试讲……第一次上课必须全程录音,由专家审核没有问题后,才能正式成为讲师。总体来看,培养一个讲师需要约半年时间,到现在我们在全国只培养出60多名青春期性教育讲师。因为教育这件事真的太重要了,性教育又敏感,我们真的怕讲错。
新京报:你觉得怎么样的性教育教材是最适合普及的?
孙雪梅:其实现在性教育领域有不同的“流派”。有很多前辈做了很多探索,不过每一种“流派”的出发点,又会有些不同。比如是否应该把所有的知识都告诉孩子?还是应该更加本土化,贴近中国社会?当然也有一些糟粕性教育,包括守贞、禁欲、女德等等,要警惕这种思想以各种名义进校园。
我觉得,如果有一本普及的教材,它应该是综合性的,既能科学地教育人的成长和发展,又要考虑中国本土的政策法规与大众接受度。在不踩线的前提下,以大众相对可以接受的度逐步推广。
我们团队也知道,有人认为牛奶、鸡蛋搭配的早餐更有营养,对孩子成长更好,但在没有牛奶鸡蛋时,先给一个馒头解决最基础的温饱问题,也是可以的。所以性教育还不完善时,先解决基础的防性侵安全,也不应该算错。防性侵教育的普及,客观上还提高了大家对性教育的接受度。
“女童保护”创始人孙雪梅参加两会座谈会,她同时也是凤凰网副总编辑。受访者供图
“性教育从孩子一出生就应该开始了”
新京报:你觉得作为家长,对孩子进行性教育的最好方式是什么?
孙雪梅:我觉得作为家长,应该把对孩子的性教育融入生活细节中,而不是把孩子拉过来,非要一本正经地说,“来,今天给你上节课”。
我有两个孩子,一个8岁一个6岁,孩子洗澡的时候我就会告诉她,这是肛门,这是会阴,这是乳房。她也会问比如“妈妈,为什么你的胸是鼓起来的,我的没有?”这种问题,我就会跟她解释。不管孩子在什么年龄阶段,问跟性有关的问题,我们别回避,坦然地交流,如果遇到不会回答的,甚至可以说,我们一起去寻找答案,这样未来孩子也不会谈性色变。
当然,我也会告诉孩子,我现在告诉你阴蒂、阴道、乳房等这些名词,都是身体正常的一个部分,但在公共场合一般不要随便说。这些地方属于我们的隐私部位,是有私密性的。否则,万一孩子出去说到这些词,被别人嘲笑,就会感到困惑,“妈妈,你不是说这是正常的身体部位吗?为什么我一说别人就会笑我?”
所以家长首要是一个爱学习的姿态,如果实在不能讲的,可以跟学校沟通,让学校邀请专业的人士去讲。
新京报:在六一儿童节到来之际,有什么对孩子家长想说的话吗?
孙雪梅:我想说,你觉得性教育太早了,但是坏人不会。希望家长朋友们先从改变自己的意识做起,认识到对孩子进行性教育的重要性,除了保护安全,还能够让孩子的生理、心理都能够更健康地成长。
第二点就是性教育不能总是“等”,自己也要成为一名学习者,它是改变人观念、认知和能力的一个很好的手段。我之前给北京的一所中学上课,因为怕家长有顾虑,校长就让家长也来听,家长听完很感激,“我这辈子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课,太好了”。
第三点要跟家长说,性教育是终身的教育,贯穿一生的,从孩子一出生就已经开始了,不要觉得孩子长大了,自然就了解了。当然,如果你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了,也不必懊恼,现在开始突破自我,不再谈性色变,为时不晚。
新京报记者侯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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