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个阳台派对。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喊“上海加油”,这时一段躁动的鼓点响起,现场沸腾了。鼓点停顿,人们都在喊“encore”(再来一个)。
爵士鼓手查尔斯•福德旭(Charles Foldesh),没想到这段即兴表演如此受欢迎。那是4月7日晚的上海虹口小区,原定的浦西解封期后的第三天。
小区业主拍摄的即兴表演现场。(00:23)
从美国来上海已经15年,查尔斯每年有250-300场演出。在封控前,他感到过于忙碌被“burnout”(掏空),很想休息一段。没想到这一停将近两个月——夜晚是乐者的领地,现在零点的他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没有演出、失去收入都是他眼下的挑战。就像调整生物钟一样,经过沮丧后,查尔斯也在尽力建立新的秩序:忙碌起来,为将来重返舞台做准备。
在第二次的阳台派对上,他精心挑选了一首高能量、充满活力的曲子。有位老师曾对他说,“If you take care of the music, the music will always take care of you”(如果你照顾好音乐,音乐会照顾好你)。
他希望给封控中的灵魂一些安慰。至少还有音乐作伴。
[以下为查尔斯•福德旭的讲述]
封控48日
我来自美国,和妻子目前住在上海虹口区。最近我过得还好,尝试着做些事让自己忙碌起来,持续保持输出能力。
大多数时间内,我在练习打鼓,一天3到4小时左右,每天做运动,学习不同种类的音乐,当然还有干很多家务活。
在上海封城前,我几乎每晚都在外演出,现在很明显我不再有那些表演,生物钟发生变化:之前我每晚00:30结束演奏,和其他乐手在外待一会儿,凌晨3、4点都不一定到家。但是最近晚上0点,我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早上也会早些醒来。
我们这座城市里的乐手可能会有些共通的感受:最近不能上台,感觉生活中的一部分消失了。
查尔斯在演出。文中配图及视频,除特别标注外均为受访者提供
在这次封控前,我过去这些年一直很忙碌,开始感到一些疲倦,按照我们乐手的说法,是一种“burnout”的状态,某种程度上缺乏动力了。
在封控前,我想过如果自己能休息几周,这将会是很好的给自己充电的时间。但(现在)我猜想,人在做出期望前得谨慎一些——(事实上)我不止停了几周,我停了快两个月。
最近一次我上台表演是在3月15号,自那时候起进入“暂停”。我妻子是上海人,她在一家国际招聘机构工作,疫情期间还能居家办公。
(封控期间)我觉得人们的情绪会有(好坏的)循环。我有时会积极一些、更有活力一些,有时会很难进入状态。
眼下(5月18日)我忧心的是何时解封。作为一个表演型乐手,我们通过演出赚钱,停止表演意味着没有收入,但乐手们的房租、账单和其他东西都要支付。
有些人可以做线上教学或者开展远程课程。不过远程教学爵士鼓演奏有点困难,我也不是很擅长技术方面的事儿。我想就等段时间,等生活恢复后,我的学生们都回来(上课)了,再从上次暂停的地方继续。
“团购”和“发物资”
我们小区封控始于4月1日。
一开始我以为不会超过两周,买了一些方便面及易储存食物,还有冷冻肉之类的,但封控后发现实际时间可能比预期要久,我们需要其他的渠道和方式准备食物。
在我们社区,早些时候差不多两周发一次物资,现阶段几乎一周发一次。就我所了解,小区里大家发的菜是一样的。我家就我和妻子两个人,(需求量少一些),差不多吃完手上的蔬菜,就会发来一箱新的。我最近必须得学一些烹饪方式,学习快速烹饪很多不同的食材,(学会)让蔬菜更持久地保鲜。
我妻子(负责)买食物,她参与了团购,我在家里做饭。之前我们有发过白萝卜——我以前在餐馆里吃过但从来没亲自做过。
发的菜里还有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我会去“谷歌”一下,想“我可以做个什么呢?”有时可能想弄点创意出来,尝试一些新东西。在这种时候,你不能吃所有你喜欢的食物,只能尽自己所能把能拿到的菜烧好。
微信有翻译功能,这会帮助我理解一些(疫情期间的)消息。如果有我不能理解的讯息,比如说手写的中文,我的妻子会帮我(理解),她在封控期开始后,在我之前加入了小区群聊。
最近如果有人需要烹饪用品,(购买起来)会容易一些,我们小区里可以叫外卖,也可以团购。但在我们刚开始封控的时候,人们没有渠道,大家会互相帮助。
我们对门的邻居有一个大家庭,可能是有五六个人,我们蔬菜多的会和他们分,确保他们也有足够的食物。有一次我做菜的酱油用完了,我妻子在群里问有没有多余的可以给我们,几个小时之后,我们打开门,已经有一大瓶酱油摆在那了,有邻居给我们放好了。
当困难时期来临,我能看到每个人互相支持,这是我在这个小区里从未见过的,看到人们以社区共同体的形式团结在一起真的很好。
我不太懂“封控区”“防范区”“管控区”的分类,不了解我们小区具体是什么区。目前在我们这儿,除了做核酸,每个人还是在楼栋里不能出去。至于拿快递,离开楼栋和返回的时候,需要让人知道“我下去拿东西了”“我回来了”。
近几日,我看到下午会有家长带着孩子下楼,他们的小孩可以在下面跑一会玩一会儿。不过也和以前的场景不同,你可能看到一两个孩子在下面玩几小时,他们回去后可能会有另一个孩子下楼玩会儿。
“阳台派对”
4月7号那晚,小区里挺多人在阳台上,现场像是一个“小区party”,比较随意。人们都可以参与进去做他们想做的,有居民在阳台上唱歌,有人在喊“上海加油”。在那样的气氛下,我在阳台上打了一段比较疯狂躁动的freestyle。
以往在舞台上,观众们坐在你面前,你有个计划好的表演流程,可以看到观众,观众也能看到你。而在那一晚,阳台上的邻居们成了我的观众。我架好鼓,起初想看看大家的反应如何,如果人们喜欢我的表演,我会继续下去,同时我也做了心理准备,可能人们会不喜欢或者告诉我别打了。
刚开始我打的时间很短暂,后来发现大家对我的演奏抱有很大的热情,一直喊“encore”(返场),所以我又打了一点。
那天我也不知道有居民朋友录了像,直到第二天,视频开始在社交媒体上疯传。
那次演奏后,我也被拉进了小区群聊,群里的朋友们很兴奋,他们希望多表演一些。大家计划了第二天晚上的“小区音乐会”:其中有人负责协调安排,他们告诉我什么时候轮到我演奏,到时和我说“Charlie, it’s your time”。
第二天和前一天晚上不一样,(因为)提前计划好了,每个人知道什么时候唱自己的歌,安排上更紧凑一些,现场像是“阳台KTV”。
那天我打了Bruno Mars(美国音乐人)的曲子——我想要演奏一些高能量、充满活力、让人感受很好的东西,这是一首我觉得很酷的歌,也给我的学生练过。
我觉得长久以来,音乐和声音的力量已经被认识到了。可能在很久以前,音乐和声音主要用于交流,也用于仪式,比如庆典或祈祷,到现在而言,音乐是艺术及娱乐的一部分。
(无论它的角色是怎样的)音乐对人来说都是一种非常强大的东西,在困难时期也是如此。你可以通过音乐影响人们的情绪,让人们感觉有其作伴可能好一些。
我在这个小区住了10年,在这次音乐会以及封控期间,我感到小区共同体意识的增强;此外,我可能是住在这里唯一的外国人,是小区里一个无名路人,没有人确切了解我,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除了妻子),自从我在阳台上打鼓,我猜小区里很多人都知道了我,注意到有这样一个鼓手。
我个人觉得,可能封控结束,人们会很渴望去看(艺术文娱)相关的内容,体验现场音乐,所有音乐家也都很期待这一天。
这段时间,我和我的乐手朋友们都在尝试保持自己的演奏能力,为解封之后的登台演出作准备。
查尔斯和乐手朋友的远程即兴演奏。(02:03)
我们保持着练习和学习,会交换想法,“你听过这张唱片吗?”,或者互相发一些曲子(交流),当能够重返舞台(时),我们都能有新的音乐想法。
最近我有更多时间去欣赏平时不会去听的音乐了。乐手及其他音乐爱好者容易沉浸于自己偏爱的音乐风格,但欣赏(不同风格的)音乐很重要——这些新刺激让人产生新想法。
在上海
我年轻的时候,有位老师和我说,“If you take care of the music, the music will always take care of you。”(如果你照顾好音乐,音乐会照顾好你),音乐可以陪伴你度过难关,对一个表演音乐家尤其如是——音乐是我人生乐章中的一部分。
我在欧柏林音乐学院读的大学,期间一直在学校的乐队里演奏。我们的乐队是由一个小号手带领的,Theo Croker,他现在已经有些名气了。当我们大学毕业时,得到了一份合同,在上海一个爵士俱乐部演奏4个月。
来到这儿时,我真的很喜欢上海这座城市,我喜欢这儿的音乐氛围,有很多厉害的音乐家——当时我20岁出头,被上海(wild)自然生长、激动人心的一面所吸引。在完成4个月合同后,我在这的工作十分忙碌,至今已经持续15年了,从来没有真正慢下来过。
我是一个表演者,天生是个夜猫子,这座城市夜晚的活力一直吸引着我。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观众喜欢现场音乐。
查尔斯在演出。
在过去的十五年内,这座城市有很多变化,可能没有以前那么“wild”了——我很怀念以前的样子,但她仍然有很多很棒的地方,我想她只是不一样了。在困难时期,每个人都在尽最大努力让一切恢复正常,同时有些事也让人有点沮丧。
我反复想过去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一方面,我能理解为什么需要这么做;另一方面,我也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一些令人沮丧的事,当自己做不了什么的时候会感觉挫败无助。
我觉得需要了解周遭正在发生什么,但同时对我来说,我想把自己的能量放在能发挥一些作用、做出一些改变的地方。我想要确保自己准备好了,在封控结束后能给观众们呈现很好的表演,让人们开心、也让我开心。
目前并不是我考虑去留的时候。在困难时期说“哦,那就走吧”很容易,但现在并不是做这种重大决定的时候。如果说在一个地方我不再感到快乐,或者我觉得不能做出贡献了,那么也许是时候去另一个我能做出贡献的地方了。现在我会想要在这再等等,再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不在上海的家人和朋友通过新闻、社交媒体看到一些疫情情况,会来问我最近在这发生了些什么,我告诉了他们我真实的境况,我在做什么。
上一次我离开中国是在2020年1月,有一个短暂的假期,到现在3年多没回家了。在疫情期间,如果你想要离开是可以的,但是回来的时候会有很多问题。
以往我差不多6个月回一次家,一年两次。而最近几年,我(和家人)一般每周通话一次(来保持联系)。我上一次晚上和我爸爸电话,他说他在森林里露营——这是我除了打鼓外最喜欢做的事。我们聊了露营,聊了一点上海的情况,还有NBA季后赛。
我有两个姐妹,她们各有一个孩子,所以我有两个外甥,这些男孩长得真快。3年内我没法去参加家庭活动,有人结婚,有了孩子,或者孩子长大了。我确实很想家了,想念我的家人们。
我来上海15年了。在这15年里,我差不多只有3次是离开舞台2-3周以上的。最近(暂停)的时间确实漫长。
查尔斯在演出。
封控期我在家重新设定了自己的日程安排。除了听音乐练习乐器,还有在阳台里度过一段时间,看书、喝茶,这些小事儿能给我带来一些治愈感、一些幸福感,坐在阳台里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一些小事让我积极。像其他夫妇一样,在漫长的封控期内,我和我的妻子也会相互支持、相互安慰。
我觉得在此次疫情封控期间,一项重要能力是适应挑战。鼓手的经历其实教会了我很多关于生活的东西,尤其是在爵士乐中打鼓,你必须学会适应(不同情形),才能够让表演继续。
美好的时光不是永远都有,封控也不是永远的事,我们会在某个时刻回到舞台,在这期间我们得找到保持积极、保持输出的方法。另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困难、挑战、逆境是生活的一部分,困境和挑战会塑造一个人。
封控期过了之后,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理发;然后是去吃点玉米卷;第三件事是我期待(去到)俱乐部Heyday——我总在那演奏,非常希望回去为人们演奏音乐。
我想观众们也会很兴奋地走出去看音乐(现场)。封控期让我感到能够为人们表演的“荣幸”,同时希望观众的灵魂也渴望音乐。我们都期盼回归的那一天。
查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