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痛苦的环京生活背后:他们为什么非要留在北京?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那些住在环京地区的北京打工人,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记者|安妮
“损耗。你明白什么意思吗?……损耗的重点是什么?……重点不是耗,是损……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我他妈的都在损失。从一睁眼我的损失就开始了。”
话剧《凡人之梦》开头,编剧及导演陈思安将一段充满焦虑的谈话扔向观众席。我们看到,舞台上那对北京工作、环京生活的夫妻像以往的每个工作日一样,沮丧地在清晨起床,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两个半小时的通勤和一整天的繁忙工作。
高速发展的天津。城市快速发展给年轻人带来更多的工作机会,也带来痛苦和困惑(视觉中国|供图)
谈话很细碎。两人短暂争执,男人认为女人对“损耗”的漠视源自她比自己的通勤时间少半小时。男人说“我睡觉的时候都在损耗”,他损耗的是梦,关于飞翔的梦,网上说这种梦境代表体力充沛、自信、成功。女人翻出域名为.org的“周公解梦官网”,上面说梦到自己在飞也代表生活中常有想要逃避的误会或摩擦。此时临近7点,北京即将进入拥挤的早高峰时段,他们没有时间对已成定局的环京生活继续怀疑下去。这场戏结尾,两人谈到面包与咖啡,用无奈中仅存的一丝希望相互安慰。
像这样的故事,《凡人之梦》中有8个,它们拼接在一起,组成一场完整的演出。剧中角色都没有名字,剧本里也仅用他/她标注,表示是对话而非独白,5名演员分别饰演数个角色,参与多个故事。于是,一幅群像图景在眼前展开:那些住在环京地区的北京打工人,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在环京定居
话剧《凡人之梦》是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中国)“北京22”本年度的入选研究项目。这是一个长期策展项目,致力于研究以2022年冬奥会为节点的北京城市变迁,面向艺术家、科学家、作家、设计师、建筑师、学者等群体开放投稿。除戏剧外,三年来,入选项目还包括展览、出版物、对谈、会议等呈现形式。
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陈思安从天津南开大学毕业,之后就搬到北京生活。“现在回头看,我觉得北京这十几年的变化非常剧烈。”实际上,知道“京津冀”这个概念以来,陈思安就了解到有一群在北京工作的人居住在环京地区,只不过彼时这种生活方式对她来说还很抽象。直到2017~2018年,身边的好朋友陆续结婚,虽然工作和社交圈还在北京,却也开始把家搬到天津、河北,问题才变得非常具体。“其中有跟我工作关系很密切的朋友,包括合作多年的制作人李君兰,她结婚、买房,在河北安定下来,两个人收入还不错,但在北京买房还是非常吃力,他们也不想贷款太长时间,后来就在燕郊定居了。”
话剧《凡人之梦》的编剧、导演陈思安(武云倩摄)
与李君兰几乎同期搬离北京的,还有她们的一位共同好友。三人曾经都住在望京一带,常常聚会,多数时候是去陈思安家吃饭。分居三地后,她们的群名从一个亲昵的密友化表述变成了直截了当的“京津冀一体化”。“我们还是经常聚,但不是在河北就是去天津,他们再也不来我家了。”陈思安把这种变化理解为一去不回头的倔强,“你已经做了一个选择,离开了这座城市,就不能再有留恋、犹豫和顾虑。安家的那一刻起,北京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纯粹的工作地点了。”
因为有了情感上的密切关联,陈思安开始观察环京居民,并在“北京22”的语境下构思起有关这个群体的剧本,基于内心的感受,她给剧本取名为《凡人之梦》。
创作之初,陈思安花了大量时间进行田野调查工作,找了近40个采访对象。“君兰手机里可能得有800个群,河北的生活很细化,日常生活由很多微信群构成,拼车、买卖二手商品、互相帮忙带孩子、周末亲子活动……都有群,而且不止一个,比如拼车,会细化到小区和车型。”她拟好采访对象招募的介绍,李君兰海量群发,很快就收获了响应。“这些来找我们的人,加微信或者发邮件,都有很强的倾诉欲。但我们也主动找了一些人,觉得也该跟他们聊聊。”
田野调查的日子里,陈思安晚上和采访对象一起从北京的公司回家,或者一大早去对方家,再一起到北京上班。后来的演出中,正式开场前令人眩晕的晃动影像展现了通勤过程,素材是她自己在路上拍摄的。“交通的重要性是显性的。”每个受访者选择的交通工具都不一样,拼车、私家车、公交车、摩托车、地铁转公交,都有。
《北京女子图鉴》剧照
有一位采访对象不太爱说话,他们一起坐了两个半小时公交车,对方只跟她说了三句话。“那么漫长的旅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于是,两个半小时里,陈思安一直在观察车上的人。“他们好像已经被生活规训了,每天自己上下班,不说话,打游戏、睡觉、听音乐,或者放空一会儿,即便身边有个人,也不会觉得应该聊天。这段时间就是属于交通的。”写剧本的时候,她意识到,人们通勤的时间相当长,如果这种状态维持下去,人生就有近1/3时间会花在路上。陈思安曾想过,易地而处,她大概会在通勤时看看书。“后来我明白,根本不可能,很累,而且颠簸,看手机时间长都会想吐。所以现在播客火是有道理的,它是听歌和看书之间的一个选项,没那么寂寞,也能获取一点信息量。”
被陈思安脆生生地喊作“大哥”的摩托车主是另一位让她印象极为深刻的受访者,来自“摩友”群,经过几次沟通后同意接受采访。采访那天,她坐在大哥的后座上,40分钟,两人就从望京到了燕郊。“其实我有摩托车驾照,但我从来没开摩托走过高速。”现在回忆起那段旅程,陈思安仍感到心有余悸,“我这辈子从来没那么恐惧过,我觉得自己就像坐在飞机的引擎盖上。他平时上高速都开120~130(码),我说‘大哥你慢点’,他说‘带着你我还能快吗?’。结果上了高速轻轻松松就过了110(码),晚高峰,路上全是车。”
《滚蛋吧肿瘤君》剧照
陈思安把大哥的故事写进剧本里,完整的一场戏,讲把摩托车作为通勤工具的人。两个互不相识的摩友在高速路边相遇,聊起他们某次通勤时间在同一条路上都目睹过的一次车祸,“骑摩托车那哥们儿就跟一张压瘪了的老鼠皮似的瘫在地上”。两人说话都诙谐,带着对日常中的无常隐隐的担忧。陈思安将自己关于“飞机引擎盖”的体验安置在其中一位摩友身上,并为它罩上了一层浪漫主义。台词说:“我骑着骑着,猛地感觉自己骑在一架飞机的引擎盖上,眼前的路都不是路了,是白花花的云彩,我跟美猴王似的,在腾云驾雾。”
这场戏结尾,车主对摩托车说:“感谢你,每天陪我一起踏上出生入死的旅程。”车主与车在跨城通勤的特殊语境中生出孤独的战友情谊,“出生入死”四个字显然是陈思安送给大哥的生活注脚。“他们每天就那样开,这种日常简直是豁命。”陈思安说。
“为什么非要留在北京?”
陈思安出生于1986年,在她的记忆里,他们这一代人刚进入社会时内心的能量感都很强,精神状态普遍格外昂扬,特别是生活在北京的人。“2008年的奥运会,大家都觉得特别好,好到无可置疑。在经过很长的蛰伏期之后,我们的国际影响力或者说实力再次得到世界的认可。当时人们似乎普遍是这样的心态。”
北京城市快速发展之下年轻人心态的变化,是陈思安关注的深层问题,环京生活的现象引出的议题是:为什么非要留在北京?
“我跟很多年轻人聊这件事,大多是‘95后’甚至‘00后’,他们会带着非常激烈的评价进行交谈,说我们‘85后’是享受时代红利的最后一代人。”陈思安观察到,外地年轻人留在北京似乎是被动的无奈之举,从事影视、文化等行业,别的城市没有更好的工作机会,也有人觉得大城市便利,很难退回故乡。“他们真实地充满痛苦,精神上和生活上都很受困。”
《凡人之梦》剧照(张亦蕾摄)
“北漂”年轻人的集体困境是《凡人之梦》的底层逻辑,在剧本的主要叙事中没有涉及,而是作为一个影子,让观众感受不同人生活质感的差别。比起给出答案和方向,陈思安的创作更接近去琢磨现象背后的复杂性,不是通过某个单一个体视角介入事件,而是让尽可能多的声音被听到。“这也是我对中国社会的一种观察,很多情况下,这些声音是相互矛盾的,大家接收到的可能是跟自己的生活和感受完全不同的一重现实。”
在陈思安看来,如今的时代,艺术家已经无法直截了当地去叙述任何事了,无论是讲述痛苦还是快乐,都需要进行充足的转化,单一的表达通常是无效的。“每个人都可以拆解现实,得到合理的解释,我们能做的,实际上是从不同人的解释中去拼凑出一个无限趋近真实的现实。”
在全球范围内,基于现实生活的创作越来越多,艺术家经由采访和调研,选择不同创作方法完成表达。作为小说家和剧作家,陈思安坚持认为生活的真实、文学的真实、剧场的真实并不等同,因此,她作品中的事件素材都有真实来源,但都进行了艺术化处理,提炼出本质的东西,用剧场的方式表达。“我们追求的是一种整体性的真实,而不是我说的每句话都有据可查。”
《凡人之梦》剧照(张亦蕾摄)
《凡人之梦》有一场戏关于梦境,纯虚构。一个女人背着塞满东西的蛇皮口袋,口袋越来越重,逐渐让女人不堪重负,她拼命让口袋与自己的身体剥离,滚落到地上的蛇皮袋变成了一栋小房子。女演员蜷缩在舞台一角,几支日光灯管撘成几何形状的照明装置,营造出荒诞且疏离的气氛。她平静地描述女人剥下口袋后瘫在“梦想建筑”前幸福地规划装修方案的情景,无法愈合的伤口几乎要掏尽她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和力气。女演员流下眼泪:“在梦里,我走到女人身边,她艰难地抬起头来看我。她身上长着的,是我的脸。我吓醒了。”
这是一个关于房子的寓言,骇人的梦境凝结复杂的真实情感,关于缥缈的未来,也关于仍在快速发展着的北京。
“为什么非要留在北京?”采访快结束的时候,陈思安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像在问我,也像是在喃喃自语。我们彼此沉默,我心里有一个答案,我想她也是。“无论是快乐地接受,还是无力地忍受,总而言之,它提供给你一些其他地方都给不了的东西。所以我们留在这儿。”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1年35期)
责任编辑:陈琰 SN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