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高原信使王顺友:站在“马班邮路”尽头的那个人
▲王顺友与马通过吊桥。图源:四川邮政
山歌来了,好消息就来了。
在藏乡木里绵延数百公里的高原上,人们习惯在特定的日子里,等待一位叫王顺友的老朋友牵马而来。当他的山歌飘进乡间田头,村民们就知道,有山外的亲人捎来了信件。
不通公路的20年间,王顺友在四川省木里县担任乡邮投递员,给大山里的村庄送信。在木里,海拔5000米以上的大山就有20多座,山林密布的地方,路也难走许多。一人一马,王顺友走过了26万公里,相当于21趟二万五千里长征、绕地球赤道6圈,每年投递各类邮件近万件,没有延误过一个班期、丢失过一份邮件。
2005年,王顺友入选年度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他的事迹还被改编成电影《香巴拉信使》。直到2017年,木里县的乡镇都通了公路,信件开始被汽车送进大山,王顺友也回到县邮政局工作。
5月30日凌晨,56岁的王顺友在家中突发疾病离世。告别了他走过32个年头的“马班邮路”。
▲王顺友牵着马爬山。图源:四川邮政
一个人,一匹马
木里县城海拔两千米,邮路在更高的地方。
山高路陡,最高的一条邮路海拔接近五千米。“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穿过察尔瓦山巅的暴风雪,抵达山下的雅砻江河谷时,已是40℃的高温。
王顺友走的这条邮路原本属于他的父亲王友才。那时候,王友才要背着四五十斤的报纸和邮件,从木里县城赶到倮波乡。20世纪60年代,路上的邮差们多了一个伙伴:马儿。后来,这条邮路有了个新名字:“马班邮路”。最多的时候,木里全县有15条马班邮路,单程长达2303公里。
1985年冬天,王友才结束了30年的马班邮路生涯,把邮包和缰绳交到了19岁的儿子王顺友手中。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王顺友成了穿行在大山深处的信使。
王顺友的好友蔡顺华从小生长在这里,他的父亲曾走过同一条邮路。蔡顺华说,木里的山弯弯绕绕,路不像路。有些只容得下一人一马,一脚踩滑,就可能会掉下悬崖。
王顺友爱惜自己的每一匹马,他给它们起了不同的名字。在邮路上,自己顾不上吃饭也要给马喂草。“他觉得马儿帮他驮了邮包,比他自己的地位高。”朋友罗文忠记得。
一年到头365天,他有330天在邮路上,基本只有一匹马和他就伴。马儿陪他走过悬崖峭壁旁的小路,也走过波涛汹涌江水上的木板桥。马儿看着他碰到下雨下雪天,找起一根树枝,把绿色邮布搭在上面过一宿,也看到他胃疼得受不了,拧开瓶盖喝一口白酒止疼。
回县城的路上,邮件已经发完了,马轻松了很多。有时候上坡遇上了下雨,一大段一大段的路需要手脚并用爬,马儿走在前面,王顺友就拽着马尾巴借力爬上去。
蔡顺华还记得王顺友跟他说过的一段往事。1995年,王顺友牵着马穿过雅砻江,走到令当地人都望而生畏的“九十九道拐”。一只山鸡飞出来,惊得马儿乱踢乱跳,一脚踢到他的肚子上。王顺友疼得倒在地上,却还坚持送信。“为了送信他耽误了治疗,医生说如果他再晚来几十分钟就不行了。”
后来蔡顺华从新闻上得知,被踢伤9天后,王顺友才送完那一班邮件回到木里县城。因为耽搁太久,已经发生了严重的肠粘连。王顺友保住了一条命,但他的大肠从此短了一截。
在没通公路的20年里,王顺友在四川省邮政公司凉山州分公司木里县从事乡邮投递工作,负责木里县城至白碉乡、三桷桠乡、倮波乡、卡拉乡、李子坪乡的邮件投递工作。他在马班邮路上跋涉了26万公里,没有延误过一个班期,丢失过一份邮件。
▲王顺友给百姓送信图源:四川邮政
“他来了,好消息就来了”
王顺友一来,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
他喜欢在山野里放开嗓子唱山歌,像“高原喇叭”一样,几公里外干农活的人都能听到。
在罗文忠记忆里,当时的村民看到他,会激动得“想抹眼泪”。在没有电话和网络的年代,邮差维持着山村和外界的联系。在城里读书的孩子,远嫁的闺女,在外打工的家人,村民们会在特定的日子等着王顺友牵着他的马来送信。“他来了,一般好消息就来了。”
王顺友舍不得骑的马儿,16岁的罗文忠骑过。
罗文忠记得那是1994年,从村里去县城念书的路上,他在山里第一次碰到王顺友。
从家去学校,要翻山越岭走上两天时间。他与同学结伴而行,途中爬到一处很高的山梁后停下歇脚。不远处传来一阵马铃声,晒得黝黑的王顺友牵马赶来。
“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去县城上学。”
“那就同路吧。”王顺友让罗文忠和同学把书包摘了放马背上。深山老林里,这个陌生人反倒让罗文忠觉得亲切。走了两三个小时,两个少年实在走不动了,王顺友就让他们轮流骑一段时间,自己牵着马儿走在前面,用山歌唱起沿途的故事。
后来,家人告诉他,那个人叫王顺友,是常年给老乡送信的人。
1997年,木里县城到白碉乡通了公路,坐车4个小时就能到。但王顺友坚持“绕远路”,他能找到大多村民的家,如果不绕路的话,他们就得自己去乡里取。
1998年完成学业后,罗文忠回到家乡白碉乡做小学老师。学校偏僻,但王顺友还是会亲手把信交到他手上。来回一个月,他们要碰到四次,时间久了二人也成了好朋友。
罗文忠说,除了信件,王顺友的邮包里还装着不少“宝贝”。县城里有了新品种的白菜、茄子、西红柿菜籽,他会买上一点带给村民,哪户人家感冒了,他就带着感冒药送去。
村民看着挂历就能说出来他哪天经过,“误差错不了一两天。”王顺友也会在这个村庄落脚一晚。不用特意去寻,村民们也都知道他在哪。一到晚上,七八个人在村小学边围在一起,点一丛篝火,倒满酒的一个碗碗,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
转天临走的时候,村民们让他帮忙把家里的特产,捎给县里的家人。村里的老人会拉住他,抓一把麻糖煮几个鸡蛋,塞进他的邮包。
▲碰到雨雪天,王顺友就把邮布搭在树枝上过一宿图源:四川邮政
爱唱歌的邮差和偷哭的汉子
王顺友喜欢唱歌,邮电局人人都知道。一趟来回十四五天,同事们也难得遇到他,一碰头也要一起喝点酒。他们喜欢听他唱歌,唱那些他在邮路上编的山歌。总有人凑到他跟前,“王大哥,最近有什么好听的山歌,给我们整两首呀?”腼腆的汉子不会推脱,清清嗓子唱给他们听。
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儿子王银海觉得父亲像个“熟悉的陌生人”。一年中,把王顺友所有的休息时间连在一起,留在家里的时间也只有一个月。
娃娃想父亲,父亲何尝不知道。每次提到家里老婆孩子,王顺友只能对朋友无奈苦笑。“对家里的小孩关照得少,问心有愧。”摆龙门阵的时候,王顺友向罗文忠倾诉,“这些信件很重要,要是我不走了,可能就没人走了。”
凉山日报的记者石进曾在2005年跟随王顺友一起踏上他的邮路。在察尔瓦山腰,他聊起被骡子踢破肠子的事。他说,那时候也没办法,邮件还没送完,必须坚持。“他说他痛得一边哭一边叫,一边叫一边走。”石进记得,当时周围的人突然安静了。
石进在为王顺友写的传记中记录了这个汉子的无奈。为了保证哥哥读书,王顺友的女儿小英很小就辍学在家,帮妈妈照管牛羊。为了赚钱给妈妈治病,2004年6月,14岁的王小英没和大人打招呼,前往离家几百里的木里查布朗区打工。
小英外出打工的几个月,王顺友偷偷哭过好几次。他四处打听女儿的下落。得知后,他不忍心孩子在外打工,可也抽不出时间去接她回家。后来,王顺友单位领导知道了这事,就派人去将小英接了回来。
也是那一年,儿子王银海和父亲在邮路上“达成了和解”。他看到山路上被牛、马踩出的脚窝窝,也看到因为父亲的到来,热闹得像过节一样的山村。
2006年,王银海成为木里县邮政局一名职工,也算是“子承父业”。
▲乡邮员王顺友在邮路上。图源:四川邮政
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马班邮路”乡邮员
邮路上的人不爱张扬。
2005年王顺友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并入选年度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在大山里穿林打叶的人,走进了更多人的视野。
同年10月,他应邀登上万国邮联行政理事会讲坛,打破了万国邮联131年的惯例,成为第一个走进万国邮联瑞士洛桑总部宣讲的中国基层乡邮员。万国邮联的主席被他的经历打动,还说“希望在有生之年到中国来一次,跟王顺友走邮路”。
后来,他的荣誉称号逐渐多到可以写满一张纸。作为朋友,罗文忠并不知道这些,也没听王顺友提起过。他说,很多村民直到王顺友去世,才知道他有那么多荣誉。
蔡顺华和王顺友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个星期之前,在街上碰到后和他打招呼,当时他身体看着还比较好,心情也比较好。“他很爱开玩笑。前段时间我们聊天,聊到最近木里天干得很,雨也不下。他还开玩笑说,让我联系一下孙悟空,找龙王求点雨。”
在他离开的前一天下午,王顺友还跟蔡顺华打电话聊天,“兄弟,天最近不下雨,我让你联系孙悟空你到底联系了没呀,咋个回事哦,咋还不下雨嘞。”没有想到第二天,好友在家中突发疾病离世。
得知消息后,石进赶忙驱车从西昌赶往木里,送老友最后一程。路上,石进想起多年前自己曾问过王顺友的问题:“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王顺友告诉她,他希望木里的公路能建好,邮递员能开着汽车送邮件,自己是最后一个“马班邮路”乡邮员。
他的愿望已经实现。2017年底,木里县的每个村子都通了公路,邮件也早已不是通往山外的唯一方式,也是从那时起,王顺友从“马班邮路”上离开,转而从事党务管理工作。
古道犹在,山上好像又传来一阵阵嘹亮的山歌。“马班邮路无尽头,脚印蹄声谱春秋,谁知三九夜难熬,烈酒山歌解忧愁……”只是烟雨蒙蒙中,王顺友牵着他心爱的马儿,走远了。
新京报见习记者郭懿萌实习生兰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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