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湖北恩施土家族村寨枫香河:破旧吊脚楼重生成“别墅”
87岁的曹之和脸色黝黑,胡子雪白,他穿一件对襟蓝衫,戴一顶蓝色帽子。坐在自家黑红色的木楼前,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在这幢近70岁的“高龄”木楼里,他拉扯大了7个子女。前几年,寨子里一棵萎靡多年的老树突然迎来“新生”,抽枝发芽,老人为此很开心,常会向人念叨。但他从没想过,耄耋之年,这幢已破旧不堪的老楼,也会焕发“新生”。
从2017年开始,一项特殊的帮扶计划在这里实施,多方助力下,村民们改造提升自家老旧的吊脚楼,嵌入了现代化卫浴、厨房、客房等生活设施。
2020年8月3日,树林掩映中的枫香河。自民居改造以来,村民老旧的吊脚楼大部分改换容颜,成了“山间别墅”。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3年来,原本火塘取暖、人畜混居的生活方式,演变成干净、卫生、健康、富足的现代生活,房子变了,寨子里人们的心,也就变了。
一个火塘就是一户人家
曹之和是寨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他还记得他小时候的寨子,是一个封闭的、三排民居的寨子,有48个火塘,每个火塘就是一户人家。寨子只有一条东西的街道,两头有“槽门”,只有走槽门可以进出寨子。
曹之和是寨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在自己亲手盖的木楼里,他拉扯大了7个子女。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原来的东槽门外,一棵古桑树和一棵古梓树相对而立,每棵都有数百年的历史,还有一棵古茶树倚在悬崖边上。
曹之和13岁的时候,寨子被土匪烧成了白地,桑梓树也被火烤焦,桑树再也没活过来,梓树数十年一直维持着半死不活的状态,近几年居然缓了过来,重新郁郁葱葱。
曹之和的父母也死于土匪之手,几年后,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还是少年的他在原址重建了自己的房子,“那时候全靠人力,去很远的山里砍木头,沿着山路拉回来,锯成木板,一点点把房子重盖起来了”。
枫香河的老房子,都是传统的土家族吊脚楼,脚下是空的,用来养猪、养鸡,上面住人,再往上,一般还有一个阁楼,不能住人,但可以放粮食、农具等。
盖房子用的木材,都是山里的杉木,村民们祖祖辈辈种杉树,杉树木质细腻、结实,处理之后,可数百年不坏。
但杉木易燃。80岁的谭显文家,就曾因为意外失火而烧毁。谭显文说,1981年,房子意外失火,他们一家人,“就剩身上穿的衣服”。一穷二白的他,在政府和亲朋的帮助下,重盖了房子。
木楼重生
在亲手建起来的木楼中,曹之和抚养大了7个儿女,看着他们成家、盖房子、如今,他已经四世同堂。
他没想到的是,在耄耋之年,他的房子还会迎来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
2017年,通过东西部协作计划,一项名为“枫香河益贫乡村计划”的社会扶贫措施在这里启动。这项计划主要是进行乡村民居改造,中国农业大学李小云老师团队提供技术支持。李小云说,按照“修缮民居,完善设施,提升环境,发展实业”的构思,民居改造有个基本要求,比如必须保留传统木楼,不改变原有的结构,必须有现代化的卫浴、厨房等。
每一家民居改造完成,可以得到6万元的无偿补助。
团队成员刚来的时候,寨子里没有硬化路,只有一条土路,人畜混居,到处都是粪便,一下雨就没法儿下脚。村民们的木楼都很矮,屋里阴暗潮湿,一股霉味儿。有成员感叹:“感觉比山外至少落后30年。”
做扶贫工作多年的李小云认为,“传统与现代的长时间脱节,是造成这些深度贫困村结构性贫困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小云告诉记者,对村民来说,他们一辈子的生活,都和房子连接在一起,房子是最容易撬动他们传统生活的支点。而通过改造的方式,以房子为载体,输入现代生活方式,输入现代价值。这也是村民们挣脱落后生活、追上现代文明的捷径。
村民邓世选家。一侧的屋檐下垒着买好的灰瓦,他准备下半年把厨房改造了。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曹之和的房子是第一批参加改造计划的,工人们把原来陈旧的木板墙重新打磨、上漆,补上空缺,把猪圈、鸡圈迁到野外,在木楼中建了现代化的卫浴、厨房设施,此外,还升高了阁楼,变成正规的二楼,在二楼嵌入了现代化的客房,这些客房可以接待游客,既能让村民和“城里人”产生联系,也是一项可以长久经营的产业。
寨子里有了游客
枫香河四围都是大山,唯有东边有一个缺口,每天的第一缕晨曦,都从这里照进寨子。寨子的最东边,是谢良华家,正对着缺口,站在改造后的二楼露台上,可以第一个看到朝阳。
头一天晚上,住在他家的游客,在二楼的露台上,一直聊到很晚,深夜的寨子很安静,檐上的灯笼亮度刚好合适,可以清楚地看到檐外的夜色。
谢良华在二楼露台上放了一个茶几和两把椅子,他告诉记者,很多来他家住的人,都喜欢坐在那里,聊聊天,看看风景。
吃过早饭,客人出门了,谢良华打扫了客房,换上干净的床上用品,把床单叠成一朵花,放在大床的中间。
做完这些,他又骑着摩托车下山,去镇上买点儿食材。他的母亲坐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他远去。
2020年8月1日,谢良华在自家的厨房收拾菌子,这些菌子,都是他在山上找的,中午就会端上客人的餐桌。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谢良华的母亲是低保人员,几年前得了脑梗,除了吃饭和睡觉,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这里,几乎不说话。
谢良华读书不多,年少时就出外学徒,学了一门厨师的手艺,结过婚,又离婚了,多年一直在山外打工。
几年前,谢良华的爷爷、父母相继染病,他不得不回家照顾病人。
谢良华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和其他房子一样,低矮、陈旧、阴暗、潮湿,人住的房子和猪圈在一起,卫生堪忧。
2019年,爷爷和父亲去世,只剩下脑梗的母亲,但谢良华依旧出不了门,而且,为几位老人看病,使得他的经济状况一塌糊涂,“那是我最难的时候,完全看不到未来。”
当时,村干部劝他改造自家的房子,他有手艺,改造之后,可以在家里为游客做饭,“如果房子太破,有谁愿意在家里吃饭呢”?
谢良华找亲戚朋友借了钱,再加上助贫项目的补助,把自家房子改造了,猪圈拆除,屋里添加了卫生间、浴室,还在二楼嵌入了两间客房。
“现在压力大是大了,因为要还债,但也不再绝望了,”他说。自去年开始,寨子里就有了游客,谢良华也承接为游客做饭的项目,今年7月,他的房子改造完毕,也开始承接住宿业务,“我有手艺,也不怕辛苦,就怕没有机会。”
山里的废料成了“香饽饽”
民居改造开始后,更多年轻人开始主动回村。曹之和的孙女曹坤就是其中之一。
曹坤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州府恩施做教师。她在恩施买了房子,从小长大的寨子,则成为偶尔探亲时才会回来的地方。
但民居改造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2019年,她家房子开始改造,她和父亲备好改造的木料之后,父亲继续外出工作,家里的改造工作,大部分都是她在照看。
2020年,疫情暴发后,曹坤干脆辞职回家,并参加了本地的储备干部考试,成了一位储备干部,彻底留在了这里。半年来,她和妹妹两个人完全负责了自家房子的改造。
曹坤家的院子不大,门口两根歪歪斜斜的木杆子,搭起了一座稻草顶的寨门,稻草刚刚铺上,还没完全建好。直对着寨门的院子另一侧,有一座竹子的秋千,那是曹坤和她父亲两个人亲手做的。
2020年8月1日,陈林帮助曹坤家自制手工艺品,材料都是山上找来的树枝、树根等“废料”。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院子里散落着各种形态的树干、树根、树枝等,还有胶水、角磨机、尺子、绳子等工具。
几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村副书记陈林正在手把手地教曹坤等年轻人,把各种山里捡来的材料加工成工艺品:一截坑坑洼洼的树根,打磨之后,做成花盆;成捆的野茶树枝,剪成小段,和干花一起用胶水粘起来,再加个自制的木框,就是一幅“树枝画”;一棵小茶树,种在树干挖出来的木盆里,就是一个盆栽……
在曹坤家里,手工制作的装饰品随处可见。
陈林也是本村人,退伍后一直在外做生意、打工,几年前,回乡参加村里的工作,民居改造快结束了,他打算教大家自制各种手工艺品,除了装饰,将来还可以售卖。曹坤家是第一家,后面还会有很多家……
枫香河地处深山,自然资源丰富,山上茂密的树林里,不仅有各种时令的菌子、野生的猕猴桃、拐枣、木瓜,还有成片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就在刚进寨子的山坡上,一道山泉倾泻而下,山泉旁边,有一棵长在石头缝里的红豆杉,被村民们称为最坚强的红豆杉。
2020年8月1日,曹坤给两片劈开的树干上漆,她打算将两片木材拼起来,做个桌面。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山上还有众多野生的茶树、竹子,以及村民们种植的杉树,这些树木经年累月地生长,多有巨大的古木,也有死亡干枯的树干、被风刮折的树枝、被雨水冲刷出地面的树根……
“过去没改造民居的时候,这些根本没人要”,陈林说,尤其是树根,“烧火都嫌弃,太硬了,劈不开、烧不透”。山里的野果也很少有人采摘,交通不便,采了也没地方卖。
民居改造开始后,这些都成了宝贝,没人要的树根、树干,稍作加工,就是一个天然的装饰品。山里的野果,则是酿酒的天然材料,自酿的高度玉米酒,泡上山里的猕猴桃、木瓜、拐枣、红豆杉籽等,一段时间后,口味绝佳。
“参与感”
枫香河山上的一片茶园里,几个村民正在锄草,便携式的割草机背在身上,旋转的刀头发出嗡嗡的声音,草屑四散。
这是一个藤茶基地,2018年,当地引进农企,流转了数千亩土地,种植当地特产的藤茶,藤茶是一种药茶,也可以作为普通的饮品。大山里的枫香河,土地资源丰富,每家都有数十亩山地。但在过去,这些山地主要种植玉米、水稻、红薯、土豆等,“吃饭问题不大,但赚不到钱,很多人都不种地,外出打工了。”曹森林说。
流转了土地之后,枫香河的村民们,可以获得土地流转的收入,也可以选择在藤茶基地就近务工,再多一份收入。
2020年8月2日,村民们在藤茶基地锄草,每锄一亩160元。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曹之和的三儿子夫妻俩就在藤茶基地干活,这几天的工作是锄草,锄1亩地160元,一个人一天可以锄1亩多。
村民邓世选也在地里干活,一直干到中午时分,才抽空回了趟家。
从村子的中心,沿着一条硬化路一直上山,大约一公里左右,就是邓世选的家,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一家人,路是枫香河村所在的盛家坝镇为他们一家修的。他自己负责挖路基,镇里出钱硬化。
盛家坝镇党委书记李华军说,这是当地脱贫攻坚中普遍的做法,所有的活动都鼓励村民们自己参与,村民做好基础,政府出钱完成。包括打造产业、修路、改造整体环境等,“我们会因为一家人而修一条路,但前提是他们自己也要参与修路的过程。比如我们可以免费发放美化环境的花苗,前提是村民要把自己的院子收拾好,篱笆扎起来,地平整好。他们自己参与了,才能真正持续下去,这也是激发内生动力的途径之一”。
“参与感”,这是一个颇有人文色彩的词汇,李小云希望改变生活的过程中,村民们自己参与其中,甚至成为主导者,所以,民居改造中,他们只是做了规划,规定了基本要求,比如要有现代化卫浴和厨房,客房要有干净整洁的床铺等,其他工作都是村民们自己完成。乡亲们像以前一样,自己盖自己的房子,自己装饰自己的房子。
村民们不会用“参与感”这样的说法,但他们有同样的自觉。村民曹之菊会向每一个客人介绍,他们老两口是如何从山里捡回木头,如何拜托木匠打造他们想要的家具。曹坤则沉浸于亲自打造家园的过程中,她在山里寻找枯树干、烂树根,费尽周折拉回家,琢磨每一件材料的用途,包括数百斤的大树根,“这个打磨一下,倒过来,就是一个桌子的支架,再劈开一截树干,拼起来做个桌面。”
待孵化的网红基地
8月3日傍晚,曹坤的家里,聚集了几个年轻人,她和妹妹、堂哥曹森林、曹森林的女儿、村副书记陈林等。
2020年8月2日,曹森林的女儿坐在客房里,测试直播设备。名居改造接近尾声,村里购买了直播设备,打算在网上进行直播。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房檐上的灯笼已经点亮了,灯光把廊柱、飞檐、墙壁映得通红。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套直播的设备,几个人正在调试设备。
枫香河的民居改造即将进入尾声,接近30户人家,今年之内都会改造完成。他们打算用直播的方式,介绍改造后的民居、推介当地的自然风光、展示手工艺品,让更多人知道枫香河。
8月4日下午,应新京报邀请,枫香河还在新京报乡村频道进行了一场直播,这也是民居改造之后的第一场直播,主持人就是曹坤。一个半小时的直播,有两万多人在线观看。
对村民们来说,直播并不陌生,不少年轻人本身也在玩直播,但直播整个村庄,在当地仍是新鲜的,有村民穿起了土家族的民族服装,有人在家门口远远地观望。曹之和讲述了古村落和古树的故事,谢良华在自家的厨房里,用柴火灶和生铁大锅炒了一个本地产的蕨根粉……
2020年8月1日晚上,枫香河开了一次村小组会议,商讨在藤茶基地打工的事情。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在枫香河之外,乡镇干部们也在考虑未来的事情,盛家坝镇党委书记李华军告诉新京报记者,当地政府打算把枫香河打造成一个网红基地,第一件事,是在枫香河举办两届农民网红培训班,在盛家坝镇乃至恩施,更多的村庄,都有类似的条件,“光完整保留古村落的村子就有5个,还有很多类似的山中村落,都可以从枫香河借鉴经验。”
此外,当地镇政府派驻的干部、执行枫香河益贫计划的企业团队,中国农大李小云教授的团队,则在加紧进行村民的培训。教村民们如何标准化地服务游客:客房里的被子要怎么叠、毛巾该怎么放?是否需要添几个装饰品之类,都要手把手地教。
乡村故事的开端
8月5日早上,曹坤接到了一个订单,有一个20人左右的团队,要来枫香河旅游住宿,计划住20天。曹坤算了一下,村里客房,刚好能接待。
枫香河的客房,采用合作社经营的方式。合作社是今年成立的,负责人是队长曹森林,具体操作的是曹坤,合作社统一经营、统一标准、统一服务,所有来客,不论是住宿还是吃饭,都在合作社结账,之后合作社将总价的90%返回给具体接待的村民,剩下10%,一部分用于合作社的基本运转,一部分在年底给村里的老人、低保户、五保户等分成。
2020年8月4日,游客在山上的步道上散步。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客房是村民对接现代化的产业,同时也是整个村子进入现代化的起点,”李小云说,“经营客房,不止是为提升农户个体的收入,也是在寻找一个共同富裕的途径”。
2020年5月1日,合作社正式开始经营,尽管受到疫情和洪水的双重影响,但2个月中,20多家民居,仍然有15万左右的收入。
“2019年,枫香河就脱贫了,”曹森林说,“去年枫香河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人均收入超过了7000元。但如果没有这个民居改造计划,脱贫后的人们,转变生活方式的过程,可能会很久。也有可能木楼被推倒,盖成千篇一律的砖房,还有可能脱贫的人们逐渐移居山外,留下空空的村庄……”
房子是村庄的一部分,也是村民们最重要的生活资料,一栋栋现代化的乡村“别墅”,意味的不仅是收入的变化,更是生活方式的变迁。它吸引了曹坤这样的年轻人,也改变了曹之和这样的老人。对他们来说,民居改造的完成,不是一段乡村故事的结束,恰恰相反,是故事的开端。
新京报记者周怀宗
责任编辑:朱学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