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今年的中国电影市场还有机会吗?这里或许有答案
7月31日,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创投会。第一个项目,冲突就开始了。
“中国几亿个家庭,观众为什么非得要看这样一个家庭的故事?太任性了,从发行上我不看好。”导演陈述完毕后,麦特影业董事长陈砺志直接“开炮”。
台上接受“审判”的电影,叫《顺流而下》,讲的是某沿海省份一个跑船家庭的故事。预算近500万,已经筹集了80万,导演和制片人来创投会,是想把剩下的钱筹齐。
FIRST电影节一向是个对新锐导演宽容的平台。对于作者电影,即便确实缺乏亮点,台下如马伊琍、段奕宏、王传君等演员评委往往也会从艺术和情感的角度给予鼓励。但倘若面对如陈砺志这般直接在市场上“搏杀”的资方,主创们的心理素质就需要更强一些。
创投会上的王传君。图/FIRST青年电影展官方微博
“我知道任性就有代价,但我觉得还是要遵循本心,这部影片就是为了关怀边缘人的……所以我还是选择任性。”台上的导演踯躅良久,终于憋出这么一段话来。
陈砺志耸耸肩,没有再说话了。
创投会
任何一个电影节上,创投会可能都是最有意思的环节,在这里,每个项目有短短20来分钟的介绍时间,观察者完全可以通过主创与评委之间的交互,进而摸出整个电影节的调性来。评委的喜好、导演的追求,市场的脉络,甚至资金的流向,你都可以在这里体验得到。
对于这个年仅14周岁的影展,许多资方是抱有期待的。在他们看来,相比其他电影节,FIRST更加“纯粹”一些,主创们普遍都保持在一个“真诚”的创作状态上。
某互联网大厂一位影业部门员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参加过很多电影节,直接托人找到公司的项目也不鲜见。但这些项目普遍的共同点是“功利心过强”,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曾有人拿过来一个项目PPT,上面是一个两年前就已经上映的韩国电影。对方表示,自己能把它“本土化”,预计票房能够“轻松破十亿”。
“你这个项目的优势在哪里呢?”他问来人。
对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核心思路只有一点:它在韩国火了,我拿过来改编,一定也能火。
他看出来了,对方只想争名求利,但却缺乏基础常识,甚至不知道将海外剧本本土化也是要支付版权费的。他没有再谈下去,礼貌地将来人送走了。
与之相比,FIRST显然“纯粹”得多。但反过来,“纯粹”或许意味着这个项目压根就不赚钱。青年导演陷入到某种“非表达不可”情绪中后,很可能一路钻牛角尖,将资方利益完全弃之不顾。
电影节进行到最后几天,南方某知名影业公司制片人陈亮专程从深圳飞来参加创投会。这家公司以制作动画电影为主,近年来也逐渐加重在真人电影上的发力。
创投会中午的茶歇时间,陈亮走出酒店抽了支烟。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尽管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理想成分不可或缺,但所有影视公司终究都需要考虑财务收支状况。“公司那么大,那么多员工,都需要业绩来支撑的。”
一上午过去,陈亮并没有看到特别亮眼的项目,在他看来,来参加创投会的很多导演基本功都不过关。专业的项目简介上,故事梗概、大纲的撰写都有讲究。而“用一两句话说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更是基本要求。但在创投会上,很少有导演能做到这一点,大部分只是通过堆叠形容词来试图对某种私人情绪进行阐释。
陈亮直言,这两天,他把影展发的项目书整个翻了一遍,总结出两个问题:一是很多项目题材上都雷同,犯罪伦理片占了一大半,而其中“性侵奸杀又各占一半”,且故事逻辑性不强,更偏重对伦理的讨论;二是很多导演深受韩国犯罪片的影响,有东施效颦之嫌。“老能看到《杀人回忆》《追击者》等的影子,孤独、痛苦和困境三个词几乎能总结一切。”陈亮说。
但他也坦言,相比编剧、作家、画家等其它艺术类别,电影练习成本较高,“毕业设计就要烧掉几千上万,甚至几十万”。因此他更关注导演的长期潜力,只要发掘出未来能走职业道路的好苗子,还是会尽量争取合作的可能性。至于第一个项目赚不赚钱,并不是非常看重。
也有资方愿意以更多元的维度来审视这场创投会。壹线影业开发负责人刘茜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作为经纪公司壹心娱乐旗下的制作公司,相比项目本身是否有爆款潜质,她们更注重其是否与自身旗下演员调性匹配,只要能对演员的职业发展有帮助,都愿意参与开发制作——2018年《找到你》的诞生,一定程度上就是这种思路的体现。
“比如说,马伊琍老师是我们公司的演员,那如果有大女主的故事,或者在角色创造上能有一些空间(的戏),我们也会重点关注。”刘茜茜说。
挑战
抛开个别年轻导演稚嫩的表达不谈,FIRST影展也的确出现过不少好片。从去年到今年,徐磊《平原上的夏洛克》和王丽娜《第一次的离别》相继上映,虽然票房均未过千万,但一条切实可行的项目孵化路径已然渐趋清晰。将时钟拨到更早,忻钰坤和文牧野也接连在FIRST上崭露头角,进而走入主流视野。《心迷宫》《我不是药神》等影片,无论从艺术上还是从投资回报率上来评价,对市场都颇具吸引力。
正因为这些“宝藏”的存在,“从土壤里刨金子”成了7月前往西宁的许多资方心照不宣的共识。而且从成本角度来考虑,这里的项目的确便宜——在院线电影募资动辄上亿的今天,绝大部分来参加创投的项目预算都不超过一千万,有的小成本片甚至还不到一百万。
人头攒动的露天电影放映现场。图/石若萧
FIRST青年电影节创始人宋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原本随着新发地疫情抬头,在网站上注册的市场嘉宾仅有两百来人。但随着北京的疫情从二级下调到三级,几天之内,注册嘉宾数量猛然翻倍,已经接近五百余人。
“在北京,我可能一天只能见两三家公司;但在这儿,一天见好多家公司,就能把业务对接起来了。”陈亮说。
但只专注于发掘早期作品,对于电影节主办方而言,商业上很难形成闭环。
前述互联网大厂影业部员工坦言,对FIRST的主办方,他内心相当佩服。“完全是在给别人做嫁衣,导演从这里火起来之后,和他们就没有太大关系了,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们一直做下去的。”
不乏有人建议电影节主办方和青年导演之间做更深度的绑定,反正新导演本来也没有什么议价权,谈判余地相当大。但宋文本人并不喜欢这个想法。
“我们不做捆绑,我们为全产业链服务。”宋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他的心目中,电影节本身就是一个外部性很强的“公共事件”。如果老想着怎么赚钱,怎么从导演身上榨取价值,自己从一开始也不会选择做这个事情。
但宋文自己也承认,如果不和导演做强捆绑,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收益渠道。近年来他们也在摸索一种名为“实验室孵化”的变现形式:只要在电影节上成功孵化的项目,资方入股后,电影节将收取一定比例的项目研发费作为佣金。不过目前这条路径并不稳定。“我们其实一直在探索,只是跑得稍微有点快,导致十年以来都在战略亏损。”宋文说。
2011年,影展正式落地西宁,成本400万。从那以后,每一年的成本都以10%到20%的涨幅在增加。每年收支都不平衡。宋文计算了一下,十年亏了两千多万,“要不这个你还是别写了吧,说出来怪寒酸的感觉。”他补充道。
媒体酒会上,FIRST电影节CEO李子为伸出一只手,列举了电影节筹款的五种方式:政府拨款、政府场地、放映票房、衍生品和品牌赞助。
西宁并不是个富裕城市,政府拨款为零;场地多少能提供一点,但如青海大剧院等放映场所还是需要支付租金;对于大多数作者电影,票房只能用“可怜”来形容;衍生品销售和IP强相关,但青年导演的新片当然不存在什么IP,也是聊胜于无。所以,一切希望都压在了品牌赞助上。
今年赞助不好找。往年经费的大头都来自于各个影视公司。根据“娱理”报道,2019年,影展来自中国影视行业各种形态的资助加起来有700多万元。但随着年初下游院线的突然停摆,整个行业都陷入了现金流枯竭的状态。
三月时,李子为试探性地询问了一圈影视公司的赞助意向,随即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大家是真没钱了。自然而然地,影展只能“出圈”,向那些受影响没那么严重的传统品牌寻求合作。
但传统品牌家也没多少余粮。为了把钱凑齐,市场团队只能把各个行业细分,尽可能多接触品牌,每个品牌能拿一点是一点。体现在观感上,就是参与品牌变丰富了不少——根据“娱理”总结,各个领域的赞助商出现在影展的各种场合,光酒就有几种,赞助了影展的七个主题酒会,某款酒直接跟影展签了三年的战略合作框架;还有汽车、手机、电视、饮料、手表……连志愿者穿的鞋都是一个鞋厂赞助的。
但出人意料的是,今年居然达到了收支平衡的状态。在李子为看来,疫情下的顺利招商,除了市场团队相当“拼命”之外,恐怕也跟去年海清的“中年女演员感言”热搜不无关系。这条热搜的出现,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破圈效应”。
“很多品牌在聊的时候,都会问我们,你们是不是那个海清发过言的电影节?”李子为说。
未来
热搜不会年年都有,影展也不能一直亏损。虽然赞助商们暂时解决了问题,但当务之急,还是找到一个能持续产生现金流的方式。
宋文对中国新闻周刊提出了一个思路,就是建立FIRST子厂牌,在其他城市开发平行影展。平行影展将不再仅仅聚焦早期作品,而是聚焦惊悚、恐怖、爱情、功夫之类的主题,类型化更强,更具商业性。
“中国现在需要主题化的影展,综合类的电影节我觉得有点饱和了。”宋文说。
除了开源,也要节流。宋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每年包下青海大剧院进行放映,以及租用索菲特酒店(五星级)作为会议场所,都是走市场化合作,支出实在太高。他想看看当地有没有一些老工厂区能出租,方便压缩成本。
事实上,随着名气越来越大,不少机构也看中了FIRST的潜力,想来寻求合作,只是大部分都不愿意真金白银地掏钱。某视频APP的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以媒体人身份来到西宁,原本是想找机会和主办方负责人,也就是宋文、李子为二人接触。他的诉求是对方能够介绍一些导演,双方合作出品一些5-15分钟长度的中短视频。但主办方对此兴趣寥寥,他也只得作罢。
对此,宋文对中国新闻周刊直言:“我在北京接触最多的就是平台类的合作项目。太多了,大多数定位都不太匹配。”
变现急不来。李子为表示,自己愿意再花三十年的时间慢慢做这个事情,即便暂时看不到收益也不要紧。
“大部分情况下,主流的电影节都关注参天大树。好多人以为我们关注的是小树苗,错,我们关注的是土壤。土壤质量不行,啥也整不出来,但这确实是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情。”酒会上,李子为坦言。
值得欣慰的是,今年的创投会上,终于出现了好项目。
创投会现场。图/受访者供图
一部名叫《火星司机》的影片吸引了几乎所有资方的眼球,这是一个落魄中年男出租车司机厌倦了日常生活,立志把车开到火星上的故事。
亮点在预告片。来参加创投会的大多数导演手中只有一个PPT,少数人虽然准备了预告片,但却都是从其它影视剧中截出几段拼凑而成,为的只是能把大致的感觉传达出来。但导演李阔不光有成熟剧本,还设计了一个时长三分钟的预告片脚本,将它拍了出来。预告片放完,一向苛刻的陈砺志也赞不绝口:
“我要提醒一下其他导演,这才是专业。他想做件什么事情,一下子就清楚了。”
《火星司机》制片人单丹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虽然今年疫情对导演的收入造成了很大影响,但导演还是下决心拿出积蓄,在没有接到任何进复试的通知情况下,孤注一掷拍了这么个片子。
“我们觉得既然要来,在用23分钟来撬动800万投资,这就是一笔生意,我们要拿出诚意让大家看到。这一切我们都觉得是应该做的。”
王传君发言道:“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你们能够考虑一下我。”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片“土壤”又开始松动,慢慢探出一棵苗。
(应受访者要求,陈亮为化名)
责任编辑:张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