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新冠”的人

日期:05-11
疫情患者新冠肺炎

原标题:追踪“新冠”的人

北京市疾控中心,512室,田祎和同事在查看流调信息。

北京市疾控中心,512室,田祎和同事在查看流调信息。

北京市疾控中心,赵芳红在仓库清点医疗物资。

北京市疾控中心,赵芳红在仓库清点医疗物资。

王小莉手机中的北京新发病例数据图,像是一个多彩的“M”。

王小莉手机中的北京新发病例数据图,像是一个多彩的“M”。

北京市疾控中心库房中的流调箱,反复消毒让箱体变得斑驳。

北京市疾控中心库房中的流调箱,反复消毒让箱体变得斑驳。

这里或许是北京最懂“新冠”的地方。

东城区和平里中街的北京市疾控中心,两个院落隔一条马路相望。院子里的建筑大多只有四五层,低矮、简陋、不太打眼。过去三个月,北京每一条与新冠肺炎相关的信息,都被第一时间汇集、保存于此:感染者档案、密接者信息、传染源“族谱”乃至境内外各地疫情态势……这些信息,是人类截堵新冠病毒的珍贵情报,为北京不断调整的防控策略提供技术与数据支撑。

疾病防控,有别于临床施治。当临床医生们在病床前挽救倒下的患者时,“疾控人”则像特殊的病毒捕手,在每一个新冠病毒出现过的场所“掘地”溯源。从单个感染者到最初的传染源、从现有感染者到密切接触者,他们要绘制出新冠病毒在人类社会的“流窜图”,找出每一个风险点,阻止疫情的种子在人类社会生根发芽。

追踪看不见的病毒,不太容易。有时,他们要客串侦探、心理医生、翻译、数据分析师等等角色,才能得到足够真实有效的信息。这个过程中,有时还会伴随着调查对象的不解、拒绝与谩骂。

战“疫”已持续4个多月。当北京本土新发病例降至0时,这支特殊的队伍还在战斗着。

抗疫

“H7N9小分队”7年后再集合

1月20日凌晨3点,北京市大兴区卫健委公布消息:该区接诊两名有武汉旅行史发热患者。经判定,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

北京的“新冠”抗击战自此开启。

自“SARS卷土重来”等消息从武汉传来,民间对于疫情的担忧持续累积。在亲历过SARS的北京,伤痛记忆易被勾起。首批“新冠”肺炎患者的消息公布后,有市民连夜网购了几大盒外科口罩,到1月20日早上10点,同一店铺的同一款商品已抢购一空。

对普通人来说,“新冠”袭来的消息,像一颗突然引爆的炸弹。但在北京市疾控中心的两个院子里,战备状态已持续20天,人们早已搁置了“今冬平安无事”的期盼,投入到昼夜不分的加班中。

2019年12月31日,武汉市卫健委首次公布27人感染“病毒性肺炎”,这一通报在一千公里外的北京迅速引发震动。这一天,光就“病毒性肺炎”的应对,北京市疾控中心主任医师贾蕾开了一天的会。她同时怀抱两个预期:悲观估计,可能是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疫情;乐观估计,未必像SARS那么严重,或许更像传染力更弱的MERS呢?主管医师田祎预感,这次恐怕不是小打小闹;全球健康中心研究员杨鹏在会上“补刀”:做最坏的打算,说不定会全球大流行。

不管个人预期如何,会议定下的任务是务实的。当时,人类对这一“肺炎”知之甚少——病毒性的还是细菌性的?支原体抑或衣原体导致的?如果要进行控制,如何界定病例?潜伏期多久?隔离期应定为多久?迷雾中,工作人员参考既往疫情的经验,制定出了第一版疫情防控应对的“北京方案”,标准从严,比如隔离期被设定为14天。

那一天是2020年1月1日。此后,北京市疾控中心的两个小院子,成为北京追踪“新冠”的根据地。

北京第一批输入性病例出现后不久,田祎回到了512室,推门进入,眼前是5张熟悉的面孔。2013年,同一班人马在同一个房间迎战H7N9。6人心里都有感慨,但谁也没来得及说,一大堆工作在等着他们:整理此前的病例信息,为之后的新冠信息收集、疫情处理等工作设计好框架。

工作到凌晨2点,办公室留下3个人,田祎和另一位女同事实在顶不住,拉开行军床决定眯一会儿。入睡之前,她想起什么,迷迷瞪瞪地摸出手机拍了张合影。

3人穿着睡衣,蓬头垢面、满眼疲惫、“不堪入目”,和7年前一模一样;整个晚上,办公室一直有人匆忙出入,两人就像睡在大街上,和7年前一模一样。

不过这一次,战况要严峻得多。

流调

解码新冠病毒“流窜图”

北京市疾病控制预防中心的职责顾名思义:阻击与控制疾病。提到疾病,普通人第一个联想是医院和医生,“疾控人”,往往活跃于公众视线之外。

贾蕾这样理解自己的职业:医生工作的目标是救死扶伤,“疾控人”的立足点则是维护公众健康。当传染病袭来,疾控中心的首要任务是掌握疾病特征,给出疫情应对的方案,阻止疾病的脚步继续侵染人类社会。

“医院就像是接水的盆子,疾控要做的是把水龙头拧紧。否则再多的医疗资源,也无法承受源源不断的新发病例。”贾蕾说。

拧紧水龙头是一个小动作,可疫情防控没有这么容易。当一位患者出现,他同时兼具“被感染者”和“传播者”的身份。是谁传染了他?他又能传染给谁?如果找不到前者,意味着人群中还藏着一位“传播者”;如果找不到后者,意味着还有另一群不为人知的“被感染者”和“传播者”。

一传十,十传百,不管哪一端失去控制,疫情都将以N次方的速度扩散和蔓延,然而,这些信息如同海面下的冰山,庞大却隐蔽。每当“新冠”确诊者出现,流行病学调查紧随其后,这个业内简称“流调”的过程,就是对病毒“流窜图”的解码。

“我市2名男性患者,分别于1月7日和1月9日去过武汉,并短暂逗留,两人分别于1月13日和1月14日出现发热和呼吸道症状。1名老年女性患者,从武汉来京探亲,于1月13日出现发热和呼吸道症状……我市已对所有23名密切接触者开展医学观察,目前无发热等异常情况。”

1月20日至今,北京市卫生部门每天发布的疫情通报,就来源于疾控人员对病例的流调。这些通报或长或短,但都会交代患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最初,在北京确诊的新冠肺炎患者,均有武汉旅居史,慢慢的,出现了其他省份旅居史、境外旅居史。一份份单独的流调报告,也可管窥整个疫情发展蔓延的态势。

要得出这样一份报告,并非易事。杨鹏介绍,每一份流调报告,包含庞大的数据,从患者确诊隔离往前,一直追溯到发病前14天,每个小时在哪里、做什么、见了哪些人,都要收录在报告中。其中,患者发病时间的判定是难点所在,典型症状未必是首发症状,还有人早期没有任何症状,只是肺部出现影像学改变,在判断时,流调人员不能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有时,患者自己也不清楚感染原因。一位女性患者是北京本地病例,一开始,流调员问不出感染源,在患者居住的小区,曾有过既往病例,但患者一口咬定那一天自己没有出过门、没有见过任何人。

“流调对患者的记忆力的确有考验,调查中,流调员需要借助其他的线索,或者掌握一些谈话技巧。”田祎说。这位女患者年事已高,记忆力不佳,流调员完成首轮调查后,仍觉得不能就此放过线索,于是把电话打进隔离病房,与她继续交谈。在漫长的对话中,流调员试图给她更多的提示,提及当日北京下了一场大雪,患者猛地想起来,那天自己的确出过门,并遇到了一位邻居,还和她说了几句话,至此,“案情”水落石出。

“一个地区,哪怕有一百个确诊者,只要来源清晰,那么疫情就是可控的。只有十个确诊者,但都不知在何处、何时、如何感染,就是非常可怕的事。”杨鹏说。流调,是后续一系列防控举措的基石。

破案

找出“密接者”

在流调中,相比追溯感染源,寻找密切接触者是难度更大的任务。

名为密接者,实际上不乏陌生人。田祎介绍,曾有一位患者离开隔离点,在居家观察期间感染了家人,疾病潜伏期时,患者家人曾去过超市、商场、健身房、单位,在一同购物、排队、锻炼的过程中,与不少陌生人接触。

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感染者无法帮助流调员指认密接者,这时,流调员要扮演侦探的角色,感染者的票据、手机中的支付记录、超市的录像,都成为“破案”线索。

现场组主任医师赵芳红和同事有时还要前往现场,像福尔摩斯一样演绎患者的行踪、绘制小区与附近人流密集点的地图。

“我们要还原患者整个行动路线,找出哪些人与他们发生过密切接触,列出名单,以便第一时间进行医学隔离观察。”赵芳红介绍。不同的病例,密接者数量不同,如果确诊者行动轨迹复杂,在多个城市活动、与大量人群交往,密接者可能超过百人。

还有更复杂的情况。根据方案,确诊者如果乘坐飞机,那么座位同排以及前三排、后三排的乘客均为密接者,然而,流调员时常遇见乘客调换座位的情况,一个位子上到底坐着谁,往往很难说清,这时,全机舱的乘客信息都要翻出来,挨个儿打电话确认;有时,作为线索的健康卡也不好用,除了各国语言带来的障碍,有的乘客还习惯连笔,一行字就是“一溜儿圆”,一屋子的流调员盯着猜,到底写的啥?

在流调队员们夜以继日的努力下,对密接者的管理,开始显示出直观的防控效果。

到3月18日,北京市各级疾控部门共找出3975名密接者。不少人在隔离观察期间发病。2月2日,北京新增32例新冠肺炎患者,其中有16人为此前确诊者的密接者;2月17日到2月20日,新增的15个病例,全部为密接者。

研判

M形的新发病例曲线

流调员们在前方寻找和“拦截”密接者,王小莉和同事们则在后方埋头于大量的疫情相关情报,解读数据背后的信息。

“过去,我们关注疫情防控,对政策参与较少,这次,对数据的解读和评估,全程都在发挥作用。早期,我们利用模型预测疫情发展趋势,评估北京需要配备多少医疗资源;后期,通过对全国各地疫情监控,小范围、动态调整防控举措。将数据转化为策略,为政府提供支持,是科学、精准防控的基础。”杨鹏介绍。

王小莉记得,自从北京出现首例患者,他们便开始预判北京的疫情态势。

“当时,市卫健委着手筹备床位。出于谨慎考虑,他们想知道如果不采取任何防控措施,单日最大病例数会达到多少。我们基于武汉的数据进行推测,日最大新增量可能达到300,是一个比较惊人的数字。”王小莉说,之后,北京部分定点医院开始准备病区、配备床位,并开始考虑重建小汤山医院。一个月后,小汤山医院启用。

在宏观层面,数据研判也发挥着作用。

3月23日,第一入境城市启用,所有目的地为北京的国际始发客运航班,均须从天津、石家庄、太原等12个指定入境点入境,检疫符合登机条件的旅客,方可搭乘原航班入京。

这一政策的背景,是疫情在全球层面的扩散。杨鹏的担忧成真了:“我们一开始就觉得会有全球大流行。这个病毒是全新的,能有效人传人,人群普遍缺乏免疫力,R0比流感更高。”

如果将北京数月的新发病例数据整理出来,可以看到一条类似M形的曲线。M的前部分由外省输入病例和本地感染病例组成,后半部分则几乎全是境外输入病例。

2月29日,北京报告首批2例境外输入病例,之后,陆续有来自伊朗、意大利、西班牙、英国、美国的入境者确诊。一开始是个位数,到3月18日,一天增加了21人。王小莉有种看到希望又绝望的感觉:“本来病例数是在减少的,突然又多了起来。我们分析了北京的容纳能力。如果不加以控制,是没有足够地方隔离所有人的,也没有能力对全员开展核酸检测。”

疾控中心随即提出建议,重视境外输入风险,加强关口检测;酌情削减抵京国际航班数量,降低航班密度。后来,国际航班的入境停靠点变更为京外城市,这一建议事后得以落地。

3月23日,北京报告新增病例数为32人,达到了境外输入新增数的峰值。伴随着第一入境城市启用,次日开始,数字回落至5、6、4、3……到3月31日,新增病例数降至0。

第一入境城市的启用,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坚持

“战时氛围”仍未散去

4月30日,田祎终于接回了儿子。1月中旬,田祎和丈夫各自奋战在一线,无人照顾的小家伙被送回姥姥家,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过妈妈。

相比临床一线的医生护士,疾控中心的工作者们像是一群“隐形人”,罕为公众所知。与“新冠”搏斗的日日夜夜,酸甜苦辣,唯有自己知道。

一张巨大的桌子,码满了电脑和电话,像一个奇特的网吧。在北京市疾控中心,这样的会议室有很多间。疾控数据不可外传,不去现场的时候,赵芳红和同事们在这里办公。他们习惯了一个电话要四五次才能打通,习惯了被当作诈骗电话挂掉,习惯了说出“我们是疾控中心,向您核实一些个人信息”后,被电话那头的人张口就骂。

“你要去理解他们。要核实的信息都是个人隐私,具体住址、身份证号,非常敏感。对方可能会怀疑你的意图,可能担心信息泄露,害怕影响自己的生活工作。”赵芳红说。电话打不通,就重拨到接通为止;聊不下去,就换一个角度或者换一个人接着聊;对方情绪崩溃时,工作人员还要当起心理辅导员。他们曾试图联系一位国外的密接者,他留的电话是自己的中国员工,听到“您的老板是密接者”,对方就害怕得号啕大哭。赵芳红的同事一直在倾听和安慰,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理想的工作状态是,打一个电话,告诉对方‘你是密接者,3点下楼,有车接你去隔离点’。事实上从没有这么简单。”贾蕾说:“这是一份和不同的人接触的工作,要承受不解和攻击,要付出理解和安慰,还要有很多人文关怀。”

她记得,曾有一位7岁的小朋友,被确诊的家人感染,出院后又复阳了。“如果只按流程,这个孩子就会被单独送去医院继续治疗。但我们考虑到孩子的年龄,一个人在医院这么久,没有父母,心理发育会受到什么影响?最后我们和医院沟通,开通绿色通道,想办法在降低风险的同时,让一名家长陪伴孩子。这是做人的原则,不光是工作的原则。”

对田祎来说,这份工作需要对细节无限执着。

她像一个把关人一样仔细地审视手中每一份流调报告,必须保证每一条信息的准确。最常挂在嘴边的台词是“这段时间他在干吗?没说清楚,再去查”“这里不符合逻辑,再问问”“上一份报告和这一份报告,同一时间出现了两个不同的人,究竟是谁?”

她是流调组、密接组、信息组、分析组之间的中枢神经,每一个病例都要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码放在大脑中,一天要打无数个电话。2月,北京曾迎来一次输入性病例大爆发,一天报告32例,她忙于联系各方,一天一口水都没喝上。有时,组长来工位前找她,一句话也插不进,想说点儿什么,得提前跟她预约。

在工作面前,亲情成了被搁置的部分。徐金平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疫情一来,她不再有时间陪伴孩子,而孩子变得前所未有地黏人。一见她打开房门,孩子就会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你抱抱我。有时,她离开家太早,7岁的老大会叮嘱她,上班前叫醒我,让我看妈妈一眼。有时,她走到了小区门口,孩子还开着窗户望着她,喊着妈妈早点回来。

杨鹏、田祎和徐金平成为了“室友”,两个办公室间只隔着一条走廊。田祎、徐金平所在的512室24小时都有人值班,折叠床堆在墙角,没电话就赶紧眯一会儿。杨鹏的办公室也有同款折叠床,褥子上盖着被子,没有床单也没有被套,凑合着用了几个月。他比512室睡得更晚、醒得更早,常常5点不到就去敲门核实数据、安排工作。

“当疾控发挥的作用越大,疾病带来的冲击越微弱,公众对这份工作的了解也越少,甚至毫无觉察,但每个‘0’的背后,我们一直都在。这份工作辛苦、默默无闻,但同时也很有价值,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快乐和成就感,有时终于弄清一个病例的传染来源,全办公室的人都会开心得跳起来。”田祎说。

北京市卫健委新冠疫情通报的专栏中,开始出现一整页的“0”。4月16日开始,北京再无新增确诊病例报告,到5月9日,已经持续了24天。

北京的街头,逐渐出现了不戴口罩的市民。但在疾控中心,战时的氛围仍未散去。

“本土病例多,我们重点做流调和报告;输入性病例增加了,开始重视航空密接的分配管理;病例没了,被动性的工作减少,主动性的工作增多,比如核酸检测,以前给病人做,现在给健康人筛查,工作量比以前要翻数倍。”贾蕾说。

杨鹏办公室的折叠床一直打开着。床的旁边就是办公桌,电脑里不断更新保存着“新冠”相关的英语论文,为他提供最新的专业信息。

“疫情的变化决定我们的工作重点。现阶段,社会开始复工复产,但在人群缺乏免疫力、疫苗也没有面世的当下,疫情随时可能变化,非药物干预措施非常重要。”杨鹏说。他仍处于“应激状态”,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没有人知道。

“从去年鼠疫开始,我们这帮人就没歇过。鼠疫15天就过去了,有盼头,‘新冠’几个月了,现在也没看到盼头。”田祎无奈地笑道,“但是,持续作战也是我们的作风。”

新京报记者戴轩北京市疾控中心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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