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家庭里那些糟心事,都在这部台湾电影里了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文|宋诗婷
电影已经在疫情阴霾的笼罩下被热议过一轮,好像不太值得再写。
怎么又再想起来了呢?最近几天,不断有朋友在社交平台或私下讨论与各自家庭、与父母的关系。有人被神经敏感的母亲拉着,一厘米一厘米地用酒精擦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物件,连遗忘在裤兜里一两年没出过家门的五毛钱硬币都不放过。有人前脚出门,后脚父亲就又钻进了麻将社,连手机也关上了,自己心大,对一大家子人的安危也不管不顾。有人久不回家,便无需面对那些复杂的已经快被他遗忘的家庭关系,但在这个超长假期里,他被重新裹挟进那些糟心事。也有人像《囧妈》里的徐峥一样,被一颗颗爱的“小番茄”塞满嘴巴,直到这份爱让他消化不良。
恍然发现,因为疫情,很多人经历了成年后与父母,与各自家庭朝夕相处的最长时间。这种感觉很熟悉,同时也相当陌生。
在特殊的环境和压力下,家庭的凝聚力得以体现,但那些常年回避的,不愿面对的问题也在这高压和超长时间的相处下暴露了。不仅暴露,还无处可逃。
这就让人想再聊聊《阳光普照》。
电影有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尤其在这个时间点上,“阳光普照”四个字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但很遗憾,这并不是一部有鸡汤疗效的电影。相反,它很残酷,是一部把家庭内部的暗伤,把家庭与社会的冷冰冰关系撕开给观众看的电影。
在说电影之前,还是先交代两个与故事内核有关的背景。电影里,四口之家中的哥哥给女同学讲过一个司马光的故事,那故事有出处。很多年前,台湾作家袁哲生出过一本挺有名的小说集《寂寞的游戏》,里面有个短篇小说,叫《脆弱的故事》。“哥哥”阿豪讲的就是小说里那个故事:几个小朋友玩捉迷藏,轮到一个叫司马光的小孩当鬼,他四处寻找,很快把所有孩子都逮了出来。当所有人聚在一起,准备重新开始游戏时,司马光不同意,他坚持说还有一个孩子没找到。他们开始反对,渐渐被司马光坚决的态度感染了,大家开始一起到处寻找。最后,孩子们在一口大水缸前停下,司马光拿起一块大石头,把水缸砸开。果然,一个小孩从缸里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那个孩子和司马光长得一模一样……“这就是我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故事,和时常出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几个简单画面——一个脆弱的故事。”2004年,袁哲生上吊自杀了。
另一个故事来自导演钟孟宏朋友的经历。他有个少年时放浪不羁的朋友,曾经砍断过别人的一只手。导演知道这件事后就总在想,一个人有一段这样的经历,他那之后的人生要如何面对这件事,如何面对被他伤害过的人?
这两个故事不仅构成了《阳光普照》里哥哥阿豪和弟弟阿和各自的命运,它们还是电影的主题和故事主线。
“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在这个家庭里,阿豪是被父亲承认的儿子。他长得帅,学习好,待人妥帖,从不给家里惹麻烦,看起来没有缺点。他还即将报考医学院,未来会从事一份高收入职业,有望把这个平民家庭的社会地位提高一个层次。然而,没有一个家庭成员知道,阿豪觉得自己被放置在了强光下,像有一盏白炽灯始终照着自己,没有喘息的空间。
电影一开场,一只被砍掉的手就飞到了热汤里,弟弟阿和与人打架斗殴,被关进了少年辅育院。那个喜欢缠着妈妈骑脚踏车在街上转来转去的男孩怎么就成了这样?从没有人关心过。这个儿子从不讨在驾校当教练的父亲的喜欢,每每有学员闲聊问起,他都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即将上医学院的儿子。
父亲的人生取向和态度奠定了这个家庭的基调。“把握时间,掌控方向。”这是父亲供职的驾校的校训,即便他一辈子碌碌无为,只是一个小小的教练,却依然坚信人生可以掌控,人生也不该出差错。至于二儿子阿和,那是这个家庭的差错,他要回避掉。
电影的前一个小时几乎都在用人物性格和细节搭建这个冷漠的家庭关系。父亲对阿豪的好是近乎讨好式的,是有所求的。而对阿和的冷漠是决绝的,像是躲避一只苍蝇。
阿和闯的祸留下了一个个烂摊子,这个小家庭,这个碌碌无为的父亲不得不与外部产生碰撞。
一个对亲儿子尚且有如此差别心的父亲,对外人能有多少怜悯?一起斗殴的阿和的朋友菜头家里困难,出不起赔偿款,父亲拒绝分担一分钱。母亲算是这个家庭的粘合剂,她鼓起勇气,决定帮阿和和怀孕的小女朋友操办婚事,承担养孩子的责任。父亲默许了,但他对这决定不管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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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最大的冲突和承载主题的部分来自阿豪的死。一个像太阳一样温暖、完美的男孩,像平常一样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叠好换下的衣服,纵身一跃。他把自己从24小时无休的强光下解救出来,化成一个家庭永远的阴影。这做法和写了司马光故事的袁哲生如出一辙,或许,这是导演对作家的致敬。
一个被红太阳灼伤而死,一个永远在太阳的背面被忽略、被无视,电影的后半段都在讲小儿子阿和如何艰难地找工作,躲避菜头的骚扰,努力做个好人。在这过程中,父子似乎有和解的倾向,但即便到电影结尾,父亲站在阳光普照的山顶给母亲讲自己为阿和做的荒唐事,那动机也像是自私的,并非通常意义上父亲对儿子的爱,更多的依然是自己的面子,防止家庭坠落的私心。
这个家庭的症结像极了很多中国家庭,从头至尾,母亲都周旋在父与子之间,父子从没有过真正的沟通,当然也没有真正的彼此认可。父亲从阿豪身上索求的是对时间和方向的掌控感,躲避阿和是在躲避家庭的潜在风险,是为了掌控家庭的方向。然而,父亲送给大儿子的那摞印着“把握时间,掌控方向”的本子从未被用过——阿豪从没认可过他。
电影的后半段和父亲的后半生都摆脱不掉阿和,时间和方向都不由自主,这像是电影对父亲的报复,也更像真实的生活。
《阳光普照》把这个家庭和台湾社会联系起来的人是菜头。某种程度上,他是《阳光普照》里始终活在阴影里的那个人。
一个和奶奶一起长大的穷孩子,因为义气,帮阿和去砍人。随后,像瘟疫一样,被阿和和阿和整个家庭嫌弃和躲避。他很混,做坏事,威胁朋友和长辈,但这些也都建立在阿和家庭对他的抛弃之上。
虽然我把它理解成负面,但很多人也认为《阳光普照》有一个还算温暖的结局。父亲终于承认了这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阿和也得到了解脱。尽管防止阿和整个家庭坠落的方式是让菜头消失——这有点像《寄生虫》,弱者的解脱,在于打压更弱的弱者。
导演钟孟宏曾和黄信尧合作《大佛普拉斯》,无论是他早期的纪录片,还是后来的《停车》《第四幅画》等剧情片,他的作品总是关心小人物与社会的关系,喜欢把脆弱的东西掏出来给观众看。在《停车》里,他甚至触及了大陆下岗潮,也对儿子坐牢,和小孙女相依为命的老夫妻给予了相当的同情。《第四幅画》里也有一段两个男人的对话,一个落魄的黑道大哥,偶遇断了一只手转做正行的理发师傅,两人晦涩的交谈里道出不少过往恩怨。那是一部从一个孩子的视角探讨家庭关系、社会结构的电影。和稍微柔和的《阳光普照》相比,《第四幅画》更冷,更尖锐。
虽然灰暗冷酷,但钟孟宏的电影里从来没有绝对的坏人,入室偷窃也要选人家的小混混,操纵卖淫女的大哥,害死继子的父亲……还有《阳光普照》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只是一个个迫不得已的可怜人。没有立场,看起来就是迄今为止钟孟宏的立场。
然而,都是可怜人,问题出在哪了呢?钟孟宏给不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