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咆哮的武汉医生:本意想沟通 没控制住自己

日期:02-01
发热门诊武汉湖北

原标题:电话里咆哮的武汉医生:本意是想跟领导沟通,没控制住自己

1月29日,郑先念在武汉市第五医院急诊科抢救室查看住院患者病情长江日报图

1月29日,郑先念在武汉市第五医院急诊科抢救室查看住院患者病情长江日报图

“如果我察觉到有人在拍视频,我当时一定不会这么做。”1月29日,郑先念翻开手机日历,对长江日报记者说。

1月24日(除夕)上午,一段视频在网上广泛流传。一位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打电话时大哭着咆哮:“我们还不是想回家,我们不想回家过年?!……我们不想活?!”

视频中的当事人正是郑先念,今年44岁,武汉市第五医院急诊科主任。电话事件刷屏后,多种解读流传网络。其中最多的一种解读是:病人太多,医生压力太大,扛不住了。

实际情况是,在收治病人的过程中,郑先念与医院领导沟通时没有控制住情绪,对医院领导一顿咆哮。打完电话一个小时后,郑先念就平复情绪,重新投入到防疫战斗中。这段视频,从事发当天到接受长江日报记者采访前,他都没有点开看过。“我没有勇气看。我想要2020年重来一遍”。

门诊大厅人多得没下脚的地方

1月21日下午5时30分,武汉市第五医院接到通知,该院被征用为第一批中心城区发热病人定点医院。通知要求清退原有的住院病人,从1月23日傍晚6时开始接收已确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人,并开设发热门诊,收治新的发热病人。

1月22日下午2时,发热门诊刚开诊,病人就涌了进来,瞬间挤满面积1400平方米的门诊大厅。郑先念形容当时的情景:“密密麻麻,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在第一批定点医院中,该院是最早开放发热门诊的医院之一。此前,发热病人由急诊科收治。年前10天左右,病人越来越多,每天收治不少于200人次。1月22日,急诊科接诊量达到高峰,有500人次。

“我们医院急诊科每天接诊量一般是90人次左右,最高峰时也就200人次左右”。对于医院的积极响应,郑先念内心很矛盾。一方面,病人求医心切,作为医生,他发自内心希望救更多的人;另一方面,作为科室主任,他感觉医护人员的工作量已经远超负荷。“我们原来看80个病人都不觉得累,现在看30个病人都想吸氧”。

郑先念介绍,急诊科共有13名医生、18名护士。成为定点医院后,院里抽调急诊科3名医生到发热门诊坐诊,其余10名医生承担急诊科的抢救和接诊病人工作。

“很多病人病情很重,需要收治住院,但是床位紧缺,收不进来,只能挤在急诊科。”郑先念告诉长江日报记者,“抢救室的6张床根本不够用。我们把急诊过道也开辟出来,设置了10张床位,不到5分钟就全部睡满了人。”

急诊科所有医护人员全部取消了休假,但病人一拨接一拨涌进来,每个人的体力都逼近极限。“我们科室的王纯医生穿着防护服从早上8点钟开始坐诊,一直忙到晚上8点钟,12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

病人和家属的无助刺痛了他

据武汉市第五医院统计,1月22日下午2时到23日零时,发热门诊接诊量达到1200人次,加上急诊科接诊量,一共1700人次,为该院有史以来最高峰。该院一位行政人员透露,1月23日凌晨2时,门诊大厅里仍还有病人在排队候诊。

能等到病床的病人都是“幸运儿”。在家属眼里,只要能躺到医院病床上,亲人的生命就多了一份保障。郑先念理解这种期待,但肆虐的疫情给病人和家属带来的恐惧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急诊科有两台呼吸机,医生根据病人情况调配使用。1月22日下午,一位80岁的重症病人呼吸困难。这时,正好有一台呼吸机“闲”下来了,老人顺利用上了呼吸机。

可老人病情刚刚稳定一点,又有另一名病人需要上呼吸机。郑先念想了想,打算让老人停用两小时。但他准备撤机器时,老人看着他,使劲摇头。

郑先念说:“非常时期,全院的呼吸机都紧俏,借不到的。我也没有把握撤下呼吸机后,那位老人就一定安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名病人痛苦的表情。”

无力感每天都在“撕扯”着郑先念和他的同事们。躺在抢救室的都是危重症病人,家属经常会站在门外瞅一眼,看看有没有人被抬出去。“因为抬走一个,床位就多了一个。一个人的离开,意味着另一个人的生”。

这种生死交替带来的残酷和冲突在1月23日下午达到了巅峰。

1月23日,更多病人涌向这家医院。一大早,门诊大厅里就挤满了站着、坐着、躺着的病人。挂号、检查、输液,所有环节的等待时间都是5小时起步。几名焦急的家属为了能让病人住院,和医护人员起了冲突。还有一名正在输液的发热病人,突然将一把百元大钞撒向空中。“你们在网上看到的撒钞票图片是真的。”郑先念说,“那天,我在急诊科抢救病人,同事向我转述了这件事。我想了想,对同事说:‘这是绝望了。命都快没了,还要钱干什么。’”

撒钞票事件发生后不久,120急救人员送来了100多名确诊病人,医院全部接收。急救人员推着平推床从门诊大厅到电梯的当口,门诊迎来了短暂的安静。

郑先念无法确定当时是下午几点钟。他走出抢救室,看到了这辈子最刺痛他的一幕:“之前还在吵闹的病人和家属,此刻集体沉默。他们看着一台又一台进入电梯的平推床,眼神里不是绝望,而是空洞。”

一个小姑娘打破了这份“空洞”,忍着哭腔,拉着郑先念的衣角小声求他,可不可以让她的妈妈睡上平推床,能够住院。

急诊科一名护士透露,1月23日之前,郑先念已经连续5天几乎是不眠不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连日来身体上的疲惫、情绪上的矛盾、内心的无助和现场的混乱,在此刻全部涌向他的胸口。

他扭头走进办公室,打了那个日后观看量突破1060万次的电话。

事发后最怕家人看到视频

郑先念是湖北仙桃市人,说普通话带着明显的仙桃口音。但网友们还是听清楚了他打电话时最关键的几句:“我们还不是想回家,我们不想回家过年?!你们过来把躺着的弄走……我们不想活?!”

这几句话被网友曲解为医生压力太大崩溃了,想撂挑子。“从1月中旬到现在,我这帮兄弟没一个人喊撤。”郑先念抬高音调,之后沉默稍许,再开口时声音哽咽:“我心里疼。我对不起他们。”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如果我察觉到有人在拍视频,我当时一定不会这么做。”郑先念告诉长江日报记者,“我的本意是想跟领导沟通,尽快完成隔离病房改建,妥善收治所有病人,不要让病人都挤在急诊科。但当时情绪上来了,我没控制住自己。”

没有记者想象中的心理起伏期,事发后一个小时,郑先念就恢复平静,继续投入到工作中。但是,他晚上会失眠。“生理上很困,但是躺下去睡不着。压力很大,脑子里很多事,人员调配、抢救病人、病人的求救、同事们的连轴转,很多画面像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过”。

郑先念最担心的是家人看到视频。从年前10天发热病人增多开始,他就没回过家,担心会把病毒传染给妻子和女儿。电话事件后的第二天即除夕早上,他决定回家拿换洗衣服,顺便买了一些青菜带回家。

进小区后,他将买的菜放在楼梯口,立刻回到车里。他让妻子下楼拿菜,顺便把衣服放在楼梯口。“除夕那天,她应该还没看到视频。但是,她现在肯定知道了。正月初二和初三,我抽空跟她和女儿进行视频通话,我们都没提这件事”。

郑先念的女儿现在读初二。从女儿懂事起,他就没跟女儿一起过过年。“每年过年,我的女儿要么去爷爷、奶奶家,要么去外公、外婆家,要么由她的妈妈带出去玩。本来说好今年哪儿都不去,我们一家三口在家过年,结果遇上了这次疫情”。

1月31日,武汉市第五医院党委书记王曦说:“郑先念是一位工作很尽职尽责的主任。那天,他的崩溃,我们也能够理解。”

郑先念很感谢这份理解。他说,医院领导也很辛苦,全部坐镇一线。听到有医护人员感染,领导们心痛到捶胸顿足。医院从上到下,都在为对抗病魔尽每个人最大的努力。

据统计,1月22日以来,武汉市第五医院900多名医护人员一直坚守在抗击疫情一线。截至1月28日,该院共接诊发热病人8500余名,收治病人370余名。

长江日报记者问郑先念:“事情在网上闹得这么大,您想过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吗?”他答道:“我没有觉得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我觉得我给医院带来了麻烦,影响很不好。我现在也没时间去想以后怎么办,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此刻绝不会是逃兵。”

郑先念摘下口罩,一脸的胡碴。从武汉市第五医院离职的一工作人员告诉长江日报记者:“我在这家医院工作7年,郑主任脸上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来源:长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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