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豫章书院“改造”的人生

日期:11-23
陈予

原标题:被豫章书院“改造”的人生

下巴接触水泥地的感觉是冰凉的。

陈予咬牙忍着剧痛。她趴在地上,一根“龙鞭”一下下抽向她的后背。

混沌中,周围所有人都在笑,男学生围成一圈,男教官站了一排,打她的人是豫章书院的“山长”吴军豹,也开心地笑着。

她惊醒,汗洇湿了衣服。这是陈予离开豫章书院的第五年,她仍在承受噩梦的突袭。

豫章书院是一所民办非学历教育培训机构,坐落于江西南昌青山湖区万村。“帮教存在青春危机的人群实现优秀人生”,豫章书院在与家长签订的协议中提出这样的目标。2017年,被曝光存在体罚等问题后,书院申请停办。

虽然关了门,学生们却没有获救。他们认为,这所自称是改造机器的学校,反而将一些原本需要帮助的年轻人推向另一条看不见的轨道。走出书院后,有人摆脱了阴影,有人远离了家庭、学校,有人陷入抑郁、变得麻木,甚至尝试自杀或犯罪。

其中,一位学生于2017年反映学校非法拘禁,警方立案。之后又因证据不足,检方退补侦查。今年11月14日,该案增添新的报案人,南昌市公安局青山湖分局再度立案。

11月14日,学生报案后收到的受案回执。除特殊标注外,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陈予知道,吴军豹没有打过她,书院里也并不只有男生,但她时常觉得,梦好像比现实更加真实。心魔仍在,现实中,她放弃了工作,每天背着家人搜证,期待能推动案件的进展。

对她来说,这是一场自救。

走出废墟

2015年6月炎热的一天,陈予离开了她无数次想要逃离的豫章书院。

来接她的是许久没见的父母,熟悉,又有点陌生。女人,剪了一头精神的短发,戴着墨镜,男人,模样老了,白发一茬茬往外冒。陈予站在书院门口,没说话。

这一年,她15岁,个子瘦小,留着厚厚的黑色长发。

2014年3月,为了躲避无止息的校园暴力,她主动申请进入号称专注国学教育和修身教育的豫章书院,从浙江“逃去”江西。

然而,她迎头撞上另一种暴力——多位学生表示,男女生之间讲话或者上课乱动会被挨打;学生互相检举、告密、欺凌;和父母通话时如果提到学校里的体罚会被立时掐断;头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陈予曾摔下陶瓷杯用碎片自残,流了血,随后等来20记“龙鞭”,它是一种细长的棍子,学生们称是包裹着黑漆的钢筋,校方则说是竹制。一位同在2014年进入豫章书院的学生见证了她挨打的一幕,“当时女同学排成一排,看到陈予在椅子上被打,打完后被学生搀着离开。”

真要离开那里了,陈予竟晃了神。两人领着她走到一辆没有牌照的棕色SUV面前,把她给愣住了,“你们借来的车啊?”她终于开了口。这不是原来家里的车,陈予往后缩了缩身子。

“别吧,你们是不是哪里派来的两个跟我父母长得很像的奸细”,陈予心里嘀咕,带着疑心上了车。

通过打探家旁边的标志性建筑,她终于确认了“他们”是自己的爸妈。

车子上了高速,几个小时后驶离江西境内,三车道渐渐拓宽成四车道。她看到公路牌上家乡的名字,知道真的回家了,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她至今记得那种感觉,“好像在废墟里待了很久,天终于亮了一点。”

回到家,床是新奇的,不再是摞着霉味军被的上下铺,莲蓬头也好玩,豫章书院的都是一根水管,最多加抠了洞的半截矿泉水瓶子。家门口大变样了,她不认识公交车更新的线路,看到路边停着的城市单车,感到有意思。她傻傻地想,“现在人类真聪明。”

这种恍如隔世的体验也出现在朱宁身上。

终于又走出豫章书院朱红色的大门,马路上的汽车,吵闹的声音,高楼大厦,她感到一阵晕眩和空虚。

2014年11月,她18岁,第一次进入豫章书院,出来6个月后又“二进宫”,在2017年11月豫章书院关停前才离开。

回到家,朱宁和父母提过豫章书院里的体罚和拘禁,“怎么可能啊?”父母回答。在书院里也曾和母亲会面,她悄悄给把脉搏处被戒尺打得红肿的伤给母亲看,母亲只抛来两个字:“活该。”出来后和好朋友讲述,对方回以玩笑:“你是去了古代吗?”

针对学生提出的体罚受伤,吴军豹告诉澎湃新闻记者,“确实让学生身体疼痛了。”但他称,当年对学生的惩罚操作还是有尺度的,“从来没有一起因戒尺教鞭造成的轻伤重伤。”

好几个月,陈予一度怀疑在豫章书院的日子才是“正常的生活”。四年后,她坐在人来人往的咖啡厅,穿着牛仔外套,一头短发,说起刚出豫章书院那会儿,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

高中还没开学,她不出门,试图找回那种熟悉的感觉:在电视里搜索江西卫视;穿豫章书院的衣服,配有扭结的天蓝色上衣和灰黑色长裙;翻读在书院里写的日记,上面盖上一本课本,父母还以为她“学乖”了。

高中课堂上看《豫章书院修身科讲义》。

高中课堂上看《豫章书院修身科讲义》。

她不和家人说话,房间门能反锁就反锁。每日晚饭,等到父母吃完,她一个人坐到饭桌前,先心里默念一遍《感恩餐诵》——豫章书院里规定的餐前仪式。她也怕父母过问,“不讲又不好,讲了我又累。”

创伤

陈予开始整夜地失眠。

一闭眼,都是关于豫章书院的梦,白天又睡眠瘫痪,怎么都醒不来。

9月上高中,父母为她安排了一所卫生学校,上下学接送。陈予不跟外界接触,在家和学校间两点一线。也很少和同学说话,像刺猬一样蜷缩着,有人喊她一起吃饭,才“嗯嗯”应一声。

她太累了,在课堂上睡过去,喊着救命醒来,她不得不让前后的同学随时看着自己。

梦里,有时书院闹鬼,有时又出现无尽的打罚。恍惚间,一个她报复过的老师,睡在她家房间,脸朝下,在她面前跳下去,地上散开一滩血。陈予惊醒,加了老师微信,连着道歉一个多月。

后来,陈予跟人连麦,听打呼噜的声音、听歌、说话,才能慢慢入睡。

从豫章出来后,父母带她走亲戚,夸赞那个“传统文化学校”将她改变得淑女了,她原来性格活泼,像小男孩,回老家总要皮一皮。她不辩解,安安静静坐着看电视,心想“你们懂个×”。

只有她知道真实的自己快要“爆炸”了。父母上班后,陈予偷偷打开电脑,到豫章书院贴吧里骂,又在有“山长”吴军豹、校长任伟强的QQ群里匿名狂喷。“谁都不可信,我靠我自己去骂他们。”

脑袋里思考没停过,这是在书院生存的后遗症。过去,陈予每天要想的东西数不胜数,小到吃饭时讲话乱动,饭没吃完,她开始琢磨跟老师解释的A方案、B方案、C方案,避免挨打;大到如何防学生、防老师,有段时间,她每天放出一个假消息给身边的人,试探他们会不会告密。

学生在豫章书院里的日记。

学生在豫章书院里的日记。

现在闷在家里,陈予突然不知道该想什么了。有天走在路上,她对着眼前的斑马线,研究不出要踩白线还是黑线,和父母大吵一架。吵到最后,她受不了自己,无助地在马路上哭。

一个星期七天,她有四天在研究怎么死。有次站在楼顶上,她想过一了百了。风呼呼地往衣服里灌,陈予恐高,但那一刻,活下去好像更让人害怕,“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母亲在身旁苦苦地劝,眼泪簌簌流下来,看到母亲哭,她心软了,随母亲回了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了抑郁和狂躁的症状。

狂躁发作时,陈予和前男友吵架,把商场里女厕所的门全拆了下来,男友拖不住她,打电话给她爸妈。她崩溃地跪下来哭,“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叫过来啊……”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她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了,猜想这可能和在恃强凌弱的环境中忍了太久有关。多位学生提到,在豫章书院,被打戒尺和龙鞭后还要鞠躬,说一声“感恩老师教诲”。陈予说,她从未反抗。

重演

对一些学生来说,他们更害怕的是离开后被再次送进豫章。

朱宁有过预感。

出书院后,父母要求她去哪里都报备,她晚上不回家,不间断的信息和电话涌入她和朋友的手机。母亲会在门口堵着,用身体阻挡她外出。

争吵不断。严重的一次,又一轮没有结果的争执后,母亲夺过朱宁的手机。她瞄到在客厅茶几的一把剪刀,拿下回到房间,锁了门,冲到阳台。犹豫了几秒,对着青紫色的血管割了下去,血冒了出来。

开门后,父亲害怕了,把手机还给她,她跑出家门和朋友在酒吧待了一个晚上。

那天之后,朱宁听说母亲原本已经安排好豫章的人上门来抓她。

没多久,2016年4月的一个晚上,父亲烧了一大桌子菜,有朱宁爱的鱼和蟹。她隐隐不安,母亲之前看她消瘦,质问她是否吸毒,还算了命,称她这两年肯定有灾。

不出所料。这天,父亲望着她上了前往豫章的面包车。

朱宁心下凄然,问,“爸爸你为什么要骗我?”曾经,父母承诺过不再送她入校。

父亲眼眶红了。三个教官把她押入车里,拷上手铐,她无法挣脱。一切重演一遍:关进封闭的烦闷解脱室“小黑屋”里,坐在小块席子上,她被绝望包围,一夜无眠。

对于抓人所用手铐,曾在豫章书院担任教官的周文亮和田丰证实,“抓人”时教官一般会带着手铐去,“让孩子以为我们是警察”。“小黑屋”则是学生的噩梦之源。多位学生称,每个人入校都要先关进“小黑屋”7天。对此,吴军豹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拘禁学生是实施教育矫治的“森田疗法”。

学生指认原来“小黑屋”的所在地。

学生指认原来“小黑屋”的所在地。

第二次从豫章出来,朱宁听到母亲接电话、打电话给父亲都会神经紧张,路遇江西的车牌会多看两眼,时常心情低落,对周围的声音异常敏感。

一年后,在母亲的店里,外婆哭着对她说,“赶紧走。”朱宁心里知道要发生什么,她没有逃,还是回了家。同样在黑夜,同样是小面包车,她被送去了湖南长沙的志和教育特训学校,接受准军事化管理,今年8月离开。

朱宁说,从此她无法再信任父母,无论他们做什么,两代人之间仿佛隔着大海,都无法过岸。

“无所谓”

当年17岁的张晨也面临着和朱宁相似的境况。2015年出豫章后,她几乎不和父母交流,不同的是,她对一切都渐渐麻木。

小时候在家,父亲出轨,父母俩吵架。她在房间里做作业,听得清清楚楚——父亲理直气壮,母亲一声不吭。父亲骂完后,母亲会进入张晨房间责问:“今天怎么作业写得那么慢?”

张晨说,除了学习,父母很少过问她的其他感受。小学暑假,她每天被反锁在家门学英语、弹钢琴、做作业,早上两小时,下午三小时,晚上三小时。她开始离家出走,甚至摔东西,一段时间,家里不放玻璃制品。

出豫章后,她无法原谅父母,漠然筑起防御的堡垒。

张晨回忆,她是在那个时候完全“走上社会”。初二的年纪,她不去学校,不回家,天天待在摇头房,喝止咳水上瘾。没钱了,就偷母亲的首饰出去卖。

张晨早就对“偷”习以为常,之前在书院,她和同学们一块潜入厨房偷酒喝;能出来也是因为偷了教官的手机和父母发信息,加一句“看到了不要回复”,然后马上删除。

进入豫章书院,她习惯了里面的规则,“不是你欺负别人,就是别人欺负你。”寝室里,她曾和几个学生把一个女生的衣服扒光,两手两脚往铁架子床架上一捆打着玩。

张晨不回家,母亲选择的管教方法是锁。张晨任由他们锁上房间,又用锤子菜刀敲松锁芯逃出家门,有时候悄悄拿走母亲的钥匙配一把,“我有我的方法。”

张晨痛恨被控制的感觉。进入豫章书院“小黑屋”时,她拆了空调,卸了窗帘,被几个教官拖出来。她不停打骂,最后被教官按倒在地,下巴磕出了血,打得无法动弹。陈予记得,那时候在孔子像前方,“先是四个教官把张晨按在地上打,后来吴军豹亲自打。”

出书院后的一天下午,她跟母亲说要和朋友去看电影,“你就待在家里,哪也不要去”,母亲神情冷淡,拿着钥匙往家门外走。张晨去抢,母亲拿指甲抠,她没抢下来。

张晨举起一把菜刀——“你给我。”她不记得母亲当时的表情,好像往旁边退了一步。张晨拿到钥匙,扔了菜刀,打开家门冲了出去。

不久后,她被送去长沙杰龙特训学校,待了8个月。前往长沙的时候,她没有挣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在她看来,那里比豫章书院还要糟糕,“没有规矩,全凭教官心情。”一言不合,教官可能把屎拍在学生脸上,“他们还会拍照片。”

豫章书院教会了她看人眼色,知道如何靠自己活得“稍微舒服一点”。在新的学校,她和教官混好关系,不想跑步,她就拿起教官的杯子倒水,磨一会儿,就有了正当的理由坐在旁边。

离开后,张晨回老家参加中考,打算去一所外地的国际学校,但在一次和父母的争吵后,因为母亲不肯给她30块钱,又推翻了他们的安排。

2017年,她谈恋爱遭到父亲反对,父亲收拾了她的两个行李箱,让她滚出这个家。

张晨和男友在外流浪了几个月,钱很快花光,男友开始拉车门,拿了别人电脑、相机去卖,她和朋友在一旁看着。三个月后,她因为盗窃被关押进看守所,涉案金额3万,实行一年,缓刑两年。

“当时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就这样,有的时候还吸毒,脑子不太正常”,张晨用风轻云淡的口吻谈起那段日子。

她穿着一身黑衣,提到父母,长吸一口烟。从看守所出来,父母吵架、离婚,母亲搬回老家。她一个人住进另一套房子里,在父亲公司上班,时常感到没来由的无聊,身边总要有人一起待着。

她记得,唯一一次残留的家的感觉是在坐牢之前,和男友、妈妈和两只金毛住在一起,男友成了她和母亲之间的缓冲剂。两个人回到家,母亲会拿鞋子给她换,晚上一起打牌,中午做土豆炒肉丝、番茄蛋汤,“虽然挺难吃的,但觉得还挺好的。”

今年国庆节母亲回家,张晨正看电视,母亲坐到她身边,第一次没有阻止她抽烟。“我最近看到一篇豫章书院的报道”,母亲低声说,“我觉得蛮后悔把你送进去的。之前感觉我和你之前虽然吵吵闹闹的,但是还是能在一起过。你本来比较阳光、有感情和朝气,现在换了一个人,特别现实,翻脸不认人。”

张晨看着她,一直没接话,“今天中午吃什么?”她岔开了话题。

吐露心结

2017年10月26日,知乎作者温柔在综合受害学生爆料后,发布文章《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杨永信?》,揭露豫章书院采用国学的方式,对学生囚禁和体罚,引发公众关注。随后,受害学生和网友成立了志愿者小组,建立核心的维权群,每天有上百条信息滚动。

温柔在知乎上发帖。温柔微博截图

温柔在知乎上发帖。温柔微博截图

“我也要加入。”看到曝光,这是陈予闪出的第一个念头。

在这之前,她考证,实习,浑浑噩噩,日复一日。

进入志愿者小组后,她看到了希望,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一下子把几十个学生拉进群。自己每天接受记者采访,手机充电没断过,开放了微信好友申请,每个加她的消息都一一回复。

为了不让父母发现,她跑到家里的阁楼打电话,累了就在阁楼厕所的马桶上坐着。她从家里各个角落搜出证据,用完后又悄悄塞进老式床的抽屉底下。

11月4日,陈予在微博上发出第一篇在豫章的经历自述,她花了一个晚上写完,字里行间冷静,但是她边写边抖,写完倒在床上,窗外,天光已经变亮。

曝光前,她一直放松不下来,只好打打手机游戏,开了直播间,很多人陪她一起观战、聊天,她才舒心。

这天,她又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手机。母亲瞥了她一眼,她已经多次提醒陈予少玩手机,“现在又开始变死相了,信不信再把你送去豫章书院?”

听到这句,陈予突然受不了了,开始指着母亲鼻子骂,母亲愣住了,一脸错愕。父亲听闻声响跑出来,巴掌打在她身上。

她一下子全吐露出来了。

“我憋了很久,我也不怕跟你讲。你们只知道生,不知道养。”

“你们知道你们把我放在那个地方,我经历了什么?”

边嘶吼,眼泪边不停地落下来。

她想起在豫章书院,开家道大会,父亲穿了一身西装,拿着保温杯,就站在楼下,但是班主任不让她和父亲见面。她在四楼对着窗户喊爸爸,又不敢叫得太大声。家道大会只有两三天,要是被发现私联家长就会挨打,把她往烦闷室一关,就更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到后来,她用头撞铁栏杆,血流不止,又到班主任的房间,“哐哐”把她的床板踩断。

现在,父母就在眼前,陈予却觉得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女儿,不是这样的。”母亲也哭了。听她说完,一向不善表达的父母坐到她身边。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灰暗中,父母第一次打开心扉,说了很多很多以前没有说过的话。

最后,陈予抹了眼泪,“我真的绷不住了,你们送我去看医生吧。”

她被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两年之中,她一直不相信自己有病,认为没有治的必要,倾诉多年的心结后,她开始住院、吃药。

陈予被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

陈予被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

对她来说,这也是某种和解的开始。父母渐渐变“可爱”了,她听母亲说,父亲半夜三更躲在被子里,不看电视,偷偷地哭。陈予去他房间里换床单,发现床单下有一张她小时候送给父亲的卡片,上面写着:“爸爸我爱你”,中间画了三个小人,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人。

漫长等待

陈予一度以为,光明就要来了。

2017年11月8日,在大量媒体曝光和舆论关注后,豫章书院主动申请停办。停办前,南昌市青山湖区发布官方通报称,该校确有罚站、打戒尺、打竹戒鞭等行为和制度。12月7日,警方对受害学生反映被非法拘禁一案立案侦查。

听闻豫章书院关门,陈予激动起来,但是她觉得一切还没有结束。那段时间,她住在医院,昏昏沉沉,每日服用镇定剂和安眠药,脑子里还想着豫章书院。她想参与报案,提供证据和线索,但当时还未成年。

2018年成为了一种预示,过完18岁生日,她想着靠自己的力量来做点什么。

几个月过去,南昌青山湖区检察院以“证据不足”为由,对吴军豹作出不予批捕的决定,案件被退回补充侦查。核心维权群慢慢沉寂,志愿者也在流失,只剩下近5人还在坚持调查。

没有进展,陈予开始新生活,去咖啡店当过店员、去影楼卖卡、报了驾校。最后开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买了西装,身上随时有烟,见人就分分掉,每天应酬到凌晨3点,回到店里倒头就睡。

工作的时候,豫章书院留下的痕迹还在,凡事她会留一个心眼。有人来和她合作,她会反复想,“为什么要跟你合作?你能给他什么好处?他为什么不跟别人合作要跟你合作?”

但豫章书院的案件仍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管店的时候,她又会问问报案学生罗玮最新进展,没有结果。她时不时发微博,更新和豫章书院相关的内容,没人关心。在核心群里聊天,都一筹莫展。

2018年夏天,攒够钱后,陈予按捺不住,带着报案材料去到南昌。回到豫章书院大门前,女子部四栋楼都刷了新漆,变成砖瓦的灰色,但那些回忆一件一件,仍然清晰,她忍不住掉泪。

她没有去公安局,见了几个南昌本地的豫章书院学生。陈予没提报案,旁敲侧击,想探探大家想法。见了面,大家嘻嘻哈哈的,说的都是以前在书院里开心的事情,没有人像她一样决定问责。

陈予动摇了,双向情感障碍也让她不断否定过去的自己。她删掉以前的微博,回了浙江,再次把报案材料藏到家里各处,又陷入了抑郁。

回去后,她仍花费大量心思关注豫章书院案件,几个月也没有成交一套房,来了客户,干脆介绍给对面中介。

今年7月,陈予得知志愿者小组重启调查,志愿者子沐在去年受到电话、短信等形式的骚扰恐吓,疑心被豫章书院负责人报复,子沐患上抑郁症,2018年5月喝酒服下大量药片后被救下。

吴军豹否认进行过报复,他承认办学失败,心中愧疚,“从此隐姓埋名,修心下半生。”

陈予却再次燃起“斗志”。9月,她和另一名志愿者陆颖刚实地走访受害者,期望找到更多人参与报案、提供证据。他们称这次努力为“最后一搏”。

何去何从

然而,愿意报案的学生寥寥无几,很多人放下了,还有人还沉溺在更大的困境中。

志愿者陆颖刚统计发现,他接触的70%-80%走出豫章书院的学生有躁狂、抑郁,焦虑等心理障碍,“那里强行把社会的黑暗面灌输到他们眼里,导致他们看别人都觉得是小孩子把戏。”

很多学生的家庭原本就存在伤痕,走出书院后,更决绝地远离父母、学校,在成年的当口无所适从。

走访时,一些人会直接否认进过豫章书院,即使面对豫章书院奖状上的名字,“同名不可以啊。”也有人听了他的来意,“没有啊,没有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啊”,聊出一些内容,又会说,“你看我可以跟你说啊,这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啊。”

有的人很难信任别人,经常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帮我?”有男生见他坐到身边,会一下子往一旁缩;一起吃饭时听到邻桌有南昌口音,眼睛就往那边盯着,整个人警觉起来。

当再次讲述过去的经历时,有学生会突然变得凶狠,拍桌子大吼:“我只是因为成绩差你们就送我去这种地方?我淘宝上赚的都比你们多,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起父母,往往称“那个人”“他们”“你们”。

陆颖刚说,不少学生在离开豫章书院后,反而走上犯罪的道路,如卖淫、吸毒等。

他们缺乏社会支持系统,在自杀、犯罪等危机出现时,无人干预。这往往让志愿者觉得无力,“一个人管得了这么多人吗?”陆颖刚苦笑。

当年15岁的司佳在2015年离开书院后离家,现在在各个城市迁徙。在书院里,她就暗暗决定:“出去后一定要经济独立,不会让父母再把自己送进去。”

在家待了三个月,她不愿再跟父母演戏,打包收拾行李,一个人坐火车来到南昌,想看看这个曾经困了自己半年的地方长什么样子。在豫章书院门口,看着里面的学生上课,她有点幸灾乐祸,“终于解脱了”,带着自虐式的决心,她要记住那些痛苦。

这么多年来,司佳没花过父母的钱。赚来的一部分付于整容,她无法忘记在豫章忍受过的言语暴力——因为有女生被查到谈恋爱,老师把所有人集合起来训话,带着嘲讽的口气:“你们年纪轻轻,想嫁人想恋爱想疯了,一个个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她是学生校长,负责批学生的戒尺,同学们针对她,嘲笑她丑、像癞蛤蟆。

出门前,她需要化夸张的妆容,穿新衣服,美瞳、假发、耳环,全副武装才会有安全感。她不敢照镜子,“怎么都不好看”的挫败感觉每天都会涌上来。

2017年开始,司佳隔一个月就动一次刀子,现在除了嘴巴,整张脸都做过整容手术,却还是对自己的容貌不满意。

亲情,爱情,友情,对她来说都很淡漠,“我都可以不需要,不想去相信有这些东西的存在。”

未完成

再次来到南昌报案,陈予注销了店铺,没告诉父母、男友,签了器官捐献协议,抱了必死的心“对抗吴军豹”。只是抵不住朋友劝说,她再次放弃报案。

想往前走,她却仍被过去网住。

今年10月,温柔再次发帖,讲述志愿者遭遇威胁的经历,豫章书院再次进入公众视线,文章热度不复当年。陈予又开始在头条新闻、微博大V和抖音热门下面刷“请关注豫章书院事件”,在微博上重发自述。评论里有抨击、质疑学生或父母的,她一条条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父母和外婆一边的亲戚都开始研究传统文化,“子子孙孙都在学这一套,花钱听视频课《致良知》。”她感到排斥,很有权威的长辈说,“传统文化好诶,能改变人与人的关系,能改变家庭关系,能改变人的一生。”

陈予觉得好笑,“劝不动,我不知道好不好,反正不打人就好。”

怕自己忘记,陈予会看看之前写的文章,翻一翻书院里传的纸条和在课堂上她在《豫章书院修身科讲义》上写的在书院被打的记录。

现在每个晚上,陈予哄男友睡下,窝在黑暗里,找证据和线索,看私信,发微博,斟词酌句。撑不住了,到早上七八点才入睡。她停了药,有时一个人陷入无边的抑郁,躺在床上好几天,不吃饭,不喝水。

为了这事,男友和她没少吵架。“不让你做,害了你吗?让你做,可能才是害你。”陈予扭头就走,不听,不说。

10月29日,南昌市检察院政治部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介绍,此前两名教官涉嫌非法拘禁一案,目前南昌市检察院正对案件进行核查,核查结果将向社会公布。

11月14日,该非法拘禁案增加了新的报案人,于南昌市公安局青山湖分局第二次立案。这一次,陈予寄出了报案书。

如今,她和父母不常见面,但能彼此关心,她会和妈妈说,“妈咪乖乖的,我也乖乖的。”

只是,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她至今不知道父母对豫章书院的真实情况了解多少。对于心中无法消失的裂痕和执念,陈予没有告诉父母,“不想让他们失望,他们赚钱也不容易。”她会忆起,小时候家里贫穷,父母从厂子里出来做生意挣钱,性格腼腆,她被养在奶奶家。

童年的一个冬夜,凌晨3点她翻下床,预感到妈妈会来看她,果然母亲坐着三轮车来了,但奶奶重男轻女,不喜欢这个生了女儿的媳妇,“不要吵了小孩睡觉赶紧走吧。”她趴在房门口,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哭闹。

她有时也会想,自己的前半生,从校园暴力和豫章书院开始偏了轨。在这之前,她还是一个扎着马尾,玩摩尔庄园,拿着妈妈给的10块中饭钱,充个QQ会员就欣喜若狂的小女孩。

现在,她仿佛变得沧桑,会说“阳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太多了。”

微博私信中,很多人向陈予发来鼓励的信息,或者向她求救。一些人从其他网戒学校逃离,想要揭发,也有人诉说少年时期的困扰,一个有性别认知障碍的男孩,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老是咳血,最多活15年,他们都告诉她:

“加油,好好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等待一个答案,然后从豫章书院真正走出来。

豫章书院现址为一所寄宿制美术学校。

豫章书院现址为一所寄宿制美术学校。

(陈予、朱宁、张晨、司佳为化名)

责任编辑:张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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