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调查记者的自白:你们不是真的需要我

日期:11-08
记者

原标题:一个调查记者的自白:你们不是真的需要我

来源:南风窗

一个调查记者的自白:你们不是真的需要我

我是个调查记者,算来我的记者生涯也有四年了,不短不长。我做记者的原因很简单:想要去远方,去很多个远方,看看那里的人那里的故事。

大二下的某个夜晚,真是鬼使神差,我偷偷溜进了重庆大学新闻学院的一个讲座,从此迷上了记者这个职业。

那天的主讲人是王克勤,“大爱清尘”公益项目的创始人,同时也是一名资深记者。

他谈起在做调查新闻时的经历,采访过程像是一部警匪片。比如有一次,他在探访一个发生了矿难的村庄时,矿主的人把守着进村的路口。他翻山越岭,硬是走了几小时山路进村。

进村只是第一步。村民们大多在矿上工作,他们不想摊上事儿。一张外来的陌生面孔,既要找到遇难者家属,又要避人耳目,鬼鬼祟祟犹如“特务”。

特务倒也罢了,至少在接头时,他们还有信任基础。但是有的受害人家属,会在某些特殊情形下,否认自己说过的话。王克勤有个习惯,他把受访人说过的内容写在纸上,并让对方“签字画押”。可谓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这一切做完,还要想着如何脱身。王克勤谈到,他有一次暴露了行踪,抢在对方之先离开了村庄,却在路上遇到关卡。他假扮成老农民,坐在三轮车车厢里,一个劲儿地吐着烟圈。在烟雾中掩护自己,终于“逃出生天”。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很多情节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我却记得当晚的感受:“记者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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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专业成为我的第一块绊脚石。我读的是生物工程,与新闻行业八竿子打不着。找工作的时候,招聘方都有专业相关的要求。我恨恨地望着那一页纸,只能感叹,本专业它真的是个坑啊!

更大的阻力来自家庭。他们认为,毕业是个重大的人生节点,能找到工作就是成功转型了,哪怕一个月挣五百块也可以接受。但是限制也很明确:绝对不能离开重庆。

前途无望、后顾茫茫,在我左顾右盼的焦虑之中,招聘季滑入尾声。那一年,重庆媒体几乎没有招聘信息,仅有的几个名额,想来也轮不到我。后来,在2015年4月5日,我骗家里说,要留在学校里做实验,偷偷地买了北上的车票。

那是我投出去的简历中,“唯二”的回音,另一个是内蒙古某某都市报。我选定了北京的这家,这可是个大报社:北京青年报!

好吧,我承认,它只是北青报下的一个小报,全名是“北青社区报世纪城版”,每周出版一期,还只有四页纸。

它招聘的记者,主要在北京西四环的一个街道工作,每天在各个小区里转悠,抄录通知栏上的停水、停电信息,当天就发布微信。或者采访一下居委会的文艺活动,或者是某个二胡拉得好的大爷,又或者是一次广场舞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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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它只是一张薄薄的免费赠送的报纸,但——它能给我署名记者啊,我已是求之不及,在火车上站了24小时去北京面试,即将返程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了负责招聘的站长,酸溜溜地告诉他,北方天气真的和南方不同,很是清爽自在。

言下之意:“你可要让我再来啊!”很幸运的是,他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欢欣雀跃地回到重庆,订好了再去北京的车票,临走之前的一天晚上,才正式告诉了家人一切。我的想法是:工作找好了,车票买好了,明天就走了,告诉你们一声儿。

无论何时回忆起来,在北青社区报的日子,都是我最元气满满的时光。我花400元买了一辆单车,每天骑着它,用一个小时在家与公司之间来来回回。每周出版一次的四页报纸,我总会在我的名字前的“记者”字样处,多看上两眼。

回忆起来,那时没有做过“大新闻”,但是对于哪个小区停水停电如数家珍。2015年8月,天津滨海新区发生爆炸事件,我觊觎着它,一夜没睡。天津太近了,我和另一名同事嚷着要去现场,一个快要退休的记者却讽刺道:你们去了能干啥啊。

天津没去成,我在社区报做过的最大的新闻,是一名男子点火烧了一辆车,这事儿就发生在世纪城。我受命前去的时候,心情那叫一个激动,跑到现场时已是一身汗水淋漓,目击人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反而劝我:“你别着急啊,先休息一下”。

也是那次经历,我第一次见到了“大报记者”。相比之下,他们可真有风度,一群人来了之后,扶着栏杆望着烧毁的车,互相聊着天看上去很熟。京华时报来了,北青报也来了,他们说着,新京报的在哪儿啊?怎么这么快就发稿了?

我望着他们,看他们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默想着:嗯,大报风范。

虽然没有“北京情结”,但既然到了北京,我也没想在社区报做一辈子。事实上,我在那时的计划很明确,分三步走:

一,先在社区报干上两年,等机会去市级媒体,比如北京娱乐信报?

二,再做个两三年,看有没有机会去个北青报、或者京华时报?

三,做到了五六年时,或许有机会试试新京报?

就这样,我把自己至少十年的人生给安排了,没有想过记者以外的任何可能。记者多好啊,能够公司报销着到处奔走,听别人讲故事,还有钱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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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北京娱乐信报率先关停。不到两年时间,京华时报也作烟云散了。我始终记得在采访中遇到的京华时报记者,他们似乎总是一男一女两人搭配,在各种突发现场闲庭信步地走着。我还没来得及明白缘故,它就没了。

世界总在变化中,我也没能遵守自己的“规划表”。不到半年,我离开了社区报,去了最高检下的一本机关刊物,在即将转正之际,机会终于来了!

2016年初夏,南方省份的某知名报社,开始了社会招聘。我顺利通过了面试,激动坏了,在当时的我看来,它并不比新京报差,岂不相当于在毕业还不到一年时,成功地“一步登天”?

然而,进入这家报社有很多限制,我却在狂喜之中忽略了:

只是实习、不一定转正?——没关系!

试用期不签合同?——没关系!

试用期可能一两个月,也可能半年以上?——没关系!

实习期间的工资很低?——没关系!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问过工资多少,怎么转正的问题。在大学期间,我读过的那么多丛书当中,记者们突破层层艰难险阻,如何获取了被隐瞒的真相,这些故事有很多是发生在这家报社的。我首先是相信它,这是先验的。其次才是相信自己,不畏艰难。

进入报社后,没过多久,我报道了一则在IT圈影响深远的事件,即一个“白帽黑客”在互联网公司的举报下被抓。报社领导来问:“有没有兴趣去广州,去深度报道组?”

当然愿意!

我既没有得到钱,也没有得到合同,却乐滋滋地退掉北京的房,交付了五千多块的违约金。又是自个人买票,到了广州租房子、买家具,兴冲冲地报到了。2016年的下半年,我终于做上了自己喜欢的工作。

“勉强算是个调查记者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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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研究调查记者的学者,并不会把我算在其中,但在那时,从“白帽黑客被抓事件”,到乌云网整个覆灭,从东北虎咬死下车乘客,到杨永信的13号室再掀波澜,从网络主播虐杀动物,到网络主播做假公益骗钱,再到直播中数不清的诈捐事件。我做了些大大小小的独家,也曾把犯罪嫌疑人曝光出来、送进牢房。

感觉不赖。

但是,调查记者的生活有够苦X。每天的深夜凌晨,到早上一醒,便开始四处搜罗选题,在报社里动不动加班到深夜。“996”算什么?最怕的是24小时随时响应。

另一方面,在爆料平台里的海量信息中,别指望有任何“正能量”。我发现,最多的就是主张自己遭受了冤屈,十几二十年不得平反的人,他们把整个人生陷了进去,申诉材料的厚度比得上《三体》。其次,便是举报违法平台骗走了钱财的。

对我来说,最大的负面情绪的来源,是调查报道已经刊发了,却丝毫没有反响的时候。能够引发讨论的报道,在记者的工作中属于凤毛麟角,更多的冤屈和不公石沉大海。

我常常自嘲说:关注调查报道的,除了期盼正义的所谓受害人,以及盯着差错想找麻烦的“被调查人”,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会看调查报道了。

只是有的时候,当某个热点事件疑点重重时,会有人终于想起来感叹:现在的调查记者太少了!这种声音总不乏响应者。但在平时的话,呵,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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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下半年,越来越接近年底时,我的钱袋子也渐渐空了。然而,合同依然没得签,转正遥遥无期。尽管直接领导说:“稿费我一定保障,给你的比正常记者还高一等”,但七个月下来,只有一万余元,连在最初搬家时的亏空都填不上。

最为紧迫的时候,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只能吃一碗13元的杂酱面,外加一瓶冰镇可乐。后来,饿到难以为继了,我离开了那里。再到后来,有人评价我说:“向XX这个人做新闻,还不够热情”。

满身疲惫地回到重庆,遭遇家人的白眼,自是不可避免的了。真如新裤子乐队唱的那样:“忘了吧那摇滚乐,奔腾不复的时代。”

我对此反思了很久,谁叫我在当初空自信任?在个人的理想情怀高涨时,容易看不清现实,那就要承担被现实踩踏的后果。我现在也了解到,比我更优秀的、从各大名校毕业的、怀着憧憬在报社里耗到失望的年轻人,多的是。

归根结底,调查记者虽然面临“濒危”,但并不属于“珍稀物种”。人言道,物以稀为贵,有人就以为,仅存不多的调查记者是很珍贵的。我个人的看法正好相反:是因为不再需要了,所以数量很少。也是因为不再需要了,“供需关系”中,“身价”更贱。

在如今,职能部分逐渐新媒体化,其所拥有的权利,让它更容易了解到权威性高的真相,而互联网的多种渠道,让它更便捷地回应公众的关切。很明显,不只在一次热点事件中,公众呼吁的是“等待官方通报”,而非等待媒体调查。

传播生态的改变,很迅速,也很残酷。草莽英雄也好,“无冕之王”也罢,只能活在偶尔才有的一次次集体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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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执着于旧日的光荣,动不动作出苦大仇深状,那是很招人嫌的。还不如顺应改变,在碎片化的时代做出深度报道,呈现出真相背后的深层次肌理。虽然很难,要求更高,但好歹能够“自高身价”。

有时候,我也会回头,看看三四年前的那个少年。他为了一份职业,几乎是离家出走。为了一家心仪的公司,忍受着日日夜夜的饥饿,但他依然热爱他的工作。

假设,现在的我回到过去,我会阻止他吗?答案是——

——会的。

我会阻止他,想办法断了他的念想,也不介意把难堪的往事说给他听,或者告诉他,他是真的天资不足,总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总之,我会不遗余力地阻止他。

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听的。

就像是同行之间在聊天时,几乎都会感叹说,工作多苦生活多难。但在下一个新闻现场,我总是又一次看到他们,仿佛是注定了的相遇。

我不喜欢亦舒的调调,她有一句话,我却喜欢:“墙高万丈,挡的只是不来的人,要来,千军万马也是挡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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