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别管日本德国模式 垃圾分类该有中国模式

日期: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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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别管日本模式、德国模式,垃圾分类该有中国模式

如果说要让垃圾分类理念深入骨髓,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是一代人的时间。

最近,垃圾分类成了持续不断的热点话题。多地或将建立相关条例,对违反垃圾分类规定的行为设定相应惩罚规则——这一“史上最严垃圾分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我们的生活。

如何看待这一轮垃圾分类?目前的垃圾分类有哪些问题有待优化?带着这些问题,新京报记者采访了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蒋建国、上海交通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楼紫阳、零废弃联盟执委毛达博士,来为我们解读垃圾分类背后的问题。

垃圾分类该有中国模式

新京报:近段时间,舆论场上聚焦东京垃圾分类模式的比较多。有人称其并不是好榜样,比如低下的回收率、“各市县自扫门前雪”而导致的低效率、复杂分类方法而导致的不便等。您如何评价日本模式?

毛达:我认为应该辩证看待日本模式。就日本自身模式来看,其大多数的分类并不是干湿分开,它分为可燃不可燃。这是日本垃圾分类的基本模式,是由其社会条件和经济条件决定的。

但站在更宏观的角度——世界可持续的固体废弃物管理的潮流来讲,日本模式确实不是最先进的。因为按照联合国环境署2013年所出台的《国家废弃物管理战略指南》,一个国家的固废管理的目标,是将送往填埋和废物能源利用处置设施的废物总量减到最少。而日本接近80%的垃圾焚烧,本身就不符合这种潮流和理念。

从分类角度来说,也应批判性地去看待日本模式。日本是抓小放大,抓了20%,分得特别细。这是由它的国情决定,或者说也与其后端价值链有关,因为人力比较贵,后端的回收产业没那么发达,它需要前端分得特别细。

目前来讲,这肯定不适合我们。如此细致的垃圾分类,需要居民付出足够的时间成本和生活成本。我们才刚刚起步,重在培育居民的习惯,在目前后端可以实现分拣的情况下,在可回收这一块,现在没必要分得那么细。

蒋建国:从去年开始,我们国家层面开始重视垃圾分类工作。今年6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刚刚审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修订草案)》,已经把垃圾分类列入其中,各个地方也在制定自己的条例法规。这也意味着,我国的垃圾分类工作开始上升到法律层面。

而进入强制分类阶段,垃圾处理工作的一个重心就是如何去分类。在近20年的探索中,我们参考了欧美、日本等发达国家已有的经验,如今也摸索出了一些有我们自己特色的垃圾分类方式。而所谓特色,与各个国家的垃圾特性、产生量等息息相关。

由于生活习惯、饮食习惯的不同,我国所谓的湿垃圾/厨余垃圾是与国际上不一样的。从我们垃圾产生量来看,由于我国人口规模远大于这些国家,甚至有的城市的规模比欧洲一个国家还大,因此,单位面积垃圾产生量也非常大。

此外,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一些垃圾现在产生得非常快,其中一个典型就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外卖、快递等新型垃圾的产生。这些别说10年之前,就是5年之前都预测不到。

种种情况决定了我们在这个阶段制定的垃圾分类方式,不能完全模仿发达国家的做法,更不能模仿日本这种分得那么细的做法。

楼紫阳:模式都是人为弄出来的,日本这么做,是由历史原因、国民素质、家庭模式等多种原因决定的,并不适合我们。

我们一直在说,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垃圾处理从来没有说哪个技术更好,哪个技术最差,一定是找适合当地经济发展水平、居民本身特性的。不能说日本这种精细化的就好,中国这种就不好。

垃圾分类的正确模式是,后端已有的技术、设备、处理设施需要什么样的垃圾,决定了我们前端分到什么程度,而并不是人为一拍脑袋谁好就谁来。

垃圾分类没网传那么复杂

新京报:您怎么看待这一轮垃圾分类?有无需要改进的地方?

蒋建国:从城市管理角度看,目前的垃圾分类就是大类的粗分。

对于居民而言,首先要把可回收的垃圾分开。所谓可回收垃圾,包括玻璃瓶、金属废铁、废纸、塑料,以及一些衣物等五大类,简称“玻金塑纸衣”。这五种,特别是前面四种,都是可以卖钱的。

还有一类相对复杂的,就是有害垃圾。有害垃圾包括电池、荧光灯管、废弃药品等。这些有害垃圾,并不经常产生,有的一年也就一两次。这些东西只要做好宣传,告诉居民哪些是有害垃圾,有了之后该投放到什么地点。这种分类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垃圾分类的关键在于那些更多的不值钱的东西。简单来说,最好识别的就是厨余垃圾、其他垃圾,即上海版的湿垃圾、干垃圾。

最近公众讨论比较热的“哪个是干垃圾,哪个是湿垃圾”,其实讨论得过细了。对居民来说,简单理解哪些是湿垃圾,就是与我们吃的有关的东西,比如剩饭剩菜,其他的也不用管太多,都属于干垃圾/其他垃圾。

这样家里也就只需要两个垃圾桶,并不像网上各种段子、小视频介绍得那么复杂。

楼紫阳:目前的干湿分类我认为是可以的,但名字有些别扭。比如,干瓜子壳就是湿垃圾。其实这与上海人的叫法有关。

垃圾分类我们只要掌握两个原则:把包装废弃物分出来,湿的不要混到干的里面,这两个原则掌握了,其他的也就都掌握了。

毛达:分类方法没意见,但建议补充回收公告制度,设立“公告回收目录”。

凡进入“公告回收目录”的垃圾,要么应属于国家或地方强制回收的废弃物,如有害垃圾或餐厨垃圾,要么属于国家要求企业履行生产者责任延伸制的废弃物,如电子废物、纸基复合包装,要么是基于市场机制,回收再生渠道和设施有相当可靠性的废弃物,如废纸板、废塑料瓶等。

对于目录之外的废弃物,如果市民不清楚是否属于可回收物,可在再生资源回收站进行现场确认,如果回收站不接收,即可投放到其他垃圾或干垃圾桶中。

“公告回收目录”一旦建立,就应定期更新,因为废弃物的可回收利用性质会随社会、经济和技术条件的变化发生改变。但无论它如何变化,名单是短还是长,让市民始终接收“一旦分出,就能很好利用”的正向信息,是保持他们分类习惯的一种很好的“长效机制”。

切不可切断现有废品回收链条

新京报:那目前我们存在的垃圾回收系统,该如何助力垃圾分类工作呢?

蒋建国:我国目前存在的可回收系统,实际上是我们社会发展阶段的一个特色。

我为什么说可回收垃圾是能卖钱的垃圾?实际上,这么多年,我们都是在按照这个废品回收系统在进行分类,只不过是一些非政府的组织或者机构在做。

到了这个阶段,我们进行垃圾分类时,一定要注意不要把这个利益链条给切断了。因为这是个非常完善的体系,其有源头的居民、拾荒者,甚至包括物业、环卫工人的配合,这些人知道该把这些垃圾送到什么地方。目前,这个体系已经非常成熟,而政府要做的,就是要引导这支队伍。

这个体系运行的动力,与后端能不能卖出更高的价格相关。也就是说,与这些废品的市场价格波动有关。比如废纸箱,在价格落下后,后端收废品的个体户、企业等就会减少收废品的量,或者压低价格。而压低价格后,前端的居民卖不出钱,分类的积极性会降低,可回收比例也降低。这时政府要做的,就是提供兜底政策,保证这个系统正常运行。

此外,政府必须确保废品在后端的正常利用。比如,会不会造成二次污染,会不会对正常的产品生产造成影响等。只有把这些环节打通了,才能保证从源头分出来的可回收品在后端有很好的处理途径。如果后端回收企业数量、规模、回收方式等不足以支撑源头产生的可回收垃圾量,又会造成它没有出路的问题。

也就是说,垃圾分类后端回收利用的链条一定要理顺,千万不能出现“洋垃圾”问题。

技术有力推动垃圾分类

新京报:这一轮垃圾分类当中,业内都在说垃圾分类成了一个新风口。那在垃圾分类中,如今的人工智能、大数据等这种先进技术会发挥什么作用?

楼紫阳:事实上,垃圾分类就两个事情:一是垃圾怎么让这些产生者按规定分好,在这一部分,如人工智能、摄像头等技术都大有可为;二是后端的机械化分拣,目前这方面的技术已经相对成熟,当然,还有根据新的技术发展而进一步改进的空间。诸如图像识别等技术,效果都是看得见的。

蒋建国:传统的机械分拣等手段不是新鲜事物,关键在人工和机械如何结合起来。这里面涉及一个经济性原则。高科技的应用与前端的垃圾量有关,几个瓶子来让机械分拣,没有必要。当垃圾全集中之后,一个区域、一个城市几万个几十万个瓶子,只通过人工分拣成本太高了,这个时候就可以通过技术进行自动识别、分拣、分门别类打包。

无论如何,垃圾分类一定要通过源头的人的配合。离开这个前提,后端再智能,也实现不了垃圾分类的效果。

毛达:首先要说明一点,就是在我们的体验中,行之有效的垃圾分类的基本模式就是,坚持产生者、个人或家庭在源头进行分类,不管是细还是粗。

所有试图用机器来替代我们自己的这个分类动作的,要么就是现在还不可靠,要么就是从理论上讲,这必定会产生更高的环境代价。

因为在源头分类,我们其实就是一种意识的转换,而意识转换所付出的环境代价极小。真正要付出的代价,是信息沟通与教育这种系统性的工作。这方面的代价,是我们必然要付出的。

一些新的科技,比如大数据、人工智能等,如果说它的作用是让我们的教育更精准、更快速,我觉得是大有可为的。比如,现在有电商平台跟零废弃联盟在合作,其中一个工作就是用AI去识别垃圾属于哪种类别。

另外一个技术作用于垃圾分类的方式,就是去匿名化。这两天,北京垃圾分类刷脸开盖的新闻比较火,具体来说,就是居民扔垃圾前得先“刷脸”,系统识别后自动打开分类投放口,并根据所投垃圾为投放人进行积分。此前,我们投放垃圾是采取匿名化的方式,而人脸识别就是去匿名化,甚至就是走向实名制。这些技术比较时髦,能吸引大家注意,本身就能起到一种教育宣传作用。

这一次,我们是认真的

新京报:我们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推动垃圾分类工作,但效果一直不如预期。那么,这一轮的垃圾分类,会否重蹈之前的困境?

毛达:说实话,我对这一轮的垃圾分类满怀期待。事实上,早在2015年9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生态文明体制改革总体方案》里,明确提出要逐步推行垃圾强制分类制度。这是个拟以制度化的方式来推动的事情,是整个生态文明建设体系当中的一部分,而不是临时起意。

且今年6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修订草案)》,也把垃圾分类作为制度写进去,这是前所未有的。

我们做垃圾分类,不是说这是国际潮流,也不只是因为我们开始从理论上认识垃圾分类了。而是现实中,不分类混烧、混埋的社会代价有人在承担了,有人在关注了,也有了对垃圾进行分类的需求。

楼紫阳:垃圾分类从1995年开始做起,到如今历经20多年时间。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行,主要是因为末端设施没有跟上。

从20世纪90年代到2010年,是垃圾分类末端设施“大干特干”“补钙”的时期。比如,20世纪90年代修建填埋场,21世纪初修建焚烧厂等,这解决的是安全处置、卫生处置问题。到现在,随着技术发展,我们基本解决了垃圾处理无害化的问题。

无害化之后,我们也要反思一下,是不是可以继续优化。垃圾分类是为优化服务的,重点是提高垃圾的附加值。其中,最纠结的是餐厨垃圾,拿去焚烧可能会太浪费。而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是呼吁公众不要浪费;另一方面,则是优化餐厨垃圾的处理路径,比如肥料化、饲料化等。能不能实现生态系统的闭环,这可能是未来5年到10年间,我们需要重点去关注和研发的。

垃圾分类工作,不妨“小步快走”

新京报:在垃圾分类工作当中,很多细节性问题造成了居民的“不便”,比如垃圾箱开启时间其实跟年轻人作息不太一致、外卖垃圾这样的新型垃圾投放等。那么,未来如何让居民在便利性与经济性中找到平衡呢?

蒋建国:最重要的是不要把简单问题复杂化,要在公众比较容易接受的前提下制定合理的分类方法。

在政府角度,居民分出来的东西,后端必须得有明确的出路,系统一定要完善。不能说前端分了,后面又混了,又走了之前效果不好的老路。实际上,打通环节,才能取得垃圾分类的效果。

楼紫阳:垃圾分类需要慢慢推,我一直在说一个词,“小步快走”——也即大原则定了,中间发现问题及时改,改到让大家满意。比如,粽叶、榴莲壳、椰子壳等是干垃圾还是湿垃圾,可以用黑名单或者白名单的形式列出来,这样大家也不会太反感。简而言之,大部分东西都是按常识来分,小部分特例。

毛达:外卖垃圾的这个问题,从根本上说不是通过垃圾分类就能解决的。这首先是一个垃圾总量要进行控制的问题。因为它本身产生的垃圾就是混合垃圾,而且是最难分类的塑料垃圾与厨余垃圾粘在一起。后期怎么分确实是个问题,如果用大量的化学药剂,去做这个事情,环境代价会非常大。

所以,必须进行总量控制。另外,就是实行商业模式的完全转变,即把一次性餐具慢慢替换成可重复使用的餐具。

垃圾分类确实是要在便利性和经济性当中寻找平衡,目前上海或者其他城市正在做的定时定点收集,就是个比较好的平衡点。

有人说,垃圾分类习惯养成需要几十年。其实不用那么长。主要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比如,意大利米兰原来垃圾并不分类,但它从不分类到分类的明显转换,也就用了三四年的时间。但如果说要让垃圾分类理念深入骨髓,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是一代人的时间。

李冰冰(新京报时事访谈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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