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权时代的童书焦虑:性别刻板印象仅女孩要面对?

日期:06-01
价值观性别童书

原标题:平权时代的童书焦虑:被忽视的男孩参与度,被低估的故事开放性

今年上半年,人们长期以来对性别歧视的怒火燃烧到了童书上。

3月底,中文互联网引爆了要不要给孩子读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的争论。微博网友“轻成一只飞燕”批评《海的女儿》这种王子公主式经典童话不适合讲给女孩听,因为年轻美丽柔善可欺和嫁人不应该是女孩的唯一标签和选择。

在全球范围内,许多有进步思想的家长和教育工作者都在反思童书的价值观。英国演员凯拉·奈特莉就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像《灰姑娘》《小美人鱼》《白雪公主》之类的故事她都不会给女儿看。虽然女儿每天都吵着要成为公主,但她会告诉女儿:“你不想成为公主,你要成为女王,因为女王才拥有权力。”巴塞罗那多所幼儿学校计划清理带有性别歧视色彩的童书,被审查的童书包括《小红帽》和《圣乔治》的多个版本,相关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孩子们阅读的书籍类型非常重要,许多传统图书带有浓烈的性别偏见色彩,能够对此做出改变是件好事。”

1862年古斯塔夫·多雷为《小红帽》所作的插画。(From Alamy)

1862年古斯塔夫·多雷为《小红帽》所作的插画。(From Alamy)

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第一波女权运动到现在,虽然女性的权利和地位在工业社会有了显著的提升,但性别不平等这个亘古已久的问题仍在困扰着我们。“我们大多数人以为的性别问题跟薪资不平等、体育队伍资金不足或是上司令人讨厌的触碰有关,而在世界许多地方,性别歧视却是致命的。比如,每四分钟,一名印度小女孩死于性别歧视;每一分钟,一名孕产妇死亡;每十秒钟,世界某处有一名小女孩被强制切除外阴,而且大多没有打麻药。”在《天空的另一半》一书中,普利策新闻奖得主尼克拉斯·D·克里斯多夫和雪莉·邓恩告诉我们,从收入不均到性别暴力,全球范围内男权对女性的倾轧或许程度不一,但都给女性带来了伤害。令人心惊的现实是,社会习俗和道德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性别观念和社会机制的进步速度比我们期待得要慢。

很大程度上来说,令人不满的社会现实让我们意识到了“平权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的重要性——若是我们能在孩子空白的心灵中埋下性别平等的种子,以后哪怕只有一些种子发芽,也能推动社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然而要达到这个目的,那些涉嫌“性别歧视”的童书必须被摒弃甚至唾弃吗?价值观是仅靠童书就能塑造的吗?除了童书之外,学龄前儿童的性别观念还会受到哪些方面的影响?在儿童节前夕,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与三位学者就这些问题展开了讨论。

1

缺席:

性别刻板印象只是女孩要面对的问题吗?

包括童书在内的所有文化产品本质上都在反映整个社会的思潮和价值观走向。客观而言,人们开始反思童书中的性别刻板印象,是因为人们越来越意识到性别平等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这是一件好事。

复旦大学社会发展公共政策学院助理教授张聪认为,有进步观念的家长在为孩子挑选童书的时候,会选择那些性别刻板印象没有那么明显或对性别有不同解读的书,这种做法无可厚非,而且事实上,无论是影视作品还是儿童文学创作,都正在朝去性别刻板印象化的方向发展。她说,“近年来的几部迪士尼影片越来越把女孩描绘成勇敢、果断、敢于冒险的,虽然还是英雄主义式的形象,但性别(刻板印象)已经发生变化了,女孩也可以做这些事情。你会看到,一系列的影片和童话著作已经发生了变化。”

在童书领域,张聪认为《纸袋公主》是近年来帮助女孩从小扭转习以为常的性别观念的“里程碑式的绘本”。故事从王子与公主即将到来的婚礼开始,但恶龙掳走了王子,还把城堡烧得一干二净。公主只好穿上一个纸袋,勇敢地来到恶龙的巢穴,运用才智救出了王子。谁知王子却嫌公主衣衫褴褛,公主气坏了,骂王子是一个没用的家伙,然后扬长而去。“(这个故事)完全颠覆了王子拯救公主,公主以身相许的传统。”

《纸袋公主》[美]罗伯特·蒙施文[美]迈克尔·马钦科图兔子波西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9-5-1

《纸袋公主》[美]罗伯特·蒙施文[美]迈克尔·马钦科图兔子波西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9-5-1

“你虽然看上去是一个王子,但实际上你是一个大烂人!”纸袋公主不仅有勇有谋,而且能够在看清王子的本质后主动对“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说不。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大快人心的故事中,公主打破了性别刻板印象的桎梏,但王子没有,这让他成为了阻止公主自我实现的障碍。“王子如同公主一样,在被恶龙抓了以后需要另一方解救,这个王子是被嘲讽的状态,而且是被瞧不起的,最后被拒婚了也是因为他是一个胆小懦弱的男生。”张聪看到,这种设定另一方面也在加深对男孩的男性气质的要求,“的确,在童话里我还看不到对男性可以更柔弱的期待,只可以看到对女性要求的变化,对男性的要求始终还是如一的。”

在去童书性别刻板印象的种种倡议和举措中,女孩们被鼓励仰首阔步地抛却既定的性别规则,但男孩们似乎仍然停留在原地。界面文化此前也曾在报道中指出,在《海的女儿》的争议中,人们一方面下意识认为女孩不应该听这个故事,同时也自动自觉地将男孩排斥在外。在张聪看来,这是当下社会主流在性别问题上对男女要求的不一致导致的结果:“大家一提到书里的刻板印象会想到女孩,其实还是因为主流在推动女性性别意识的改变,但对男孩的要求还是一如既往。大家意识到(性别刻板印象)对女性的压迫,但可能没有意识到对男性也会有一些问题。”

这导致的问题是,性别问题成了一个“女性问题”,男性在相关讨论中是缺席的。然而我们无法忽视的事实是,性别刻板印象不仅在形塑女孩的自我认知,也在形塑男孩的自我认知;女孩被要求温柔、顺从、听话的同时,男孩被规训不得哭泣、不得胆怯、不得敏感,违反这些规则的行为被认为有损“男性气质”“像个女孩一样”“娘娘腔”——这不仅同样是一种性别压迫,而且丝毫无助于弥合男女价值观和认知的差异、培养平权意识。

关于女孩和男孩的刻板印象:女孩——甜美、安静、冷静,男孩——对抗、竞争、威胁。

关于女孩和男孩的刻板印象:女孩——甜美、安静、冷静,男孩——对抗、竞争、威胁。

不将男性纳入性别问题相关讨论中的一个严重后果,是“有毒的男性气质”(toxic masculinity)文化的不断巩固,在性别观念先进的女性和性别观念落后的男性之间产生越来越严重的冲突,甚至导致犯罪行为。近期在中国发生的两起恶性杀人事件都涉及到不同程度的性别矛盾:5月24日,江西南昌红谷滩,一名女子在与朋友走路时突然被一名陌生男子袭击身亡,有爆料称凶手的行凶动机是找不到老婆憎恶女性;27日,重庆时代天街一男子持刀伤妻,有报道称女方不堪忍受长期的家庭暴力和男方出轨提出离婚,导致男方动手杀人。

微信公众号“日刻”在评论文章中指出,上述杀人行为都是有毒的男性气质文化彻底规训的结果——女性被物化为男性的所有物,成为男性的奖励和得到男权社会认可的前提,而一旦女性抗拒这套规则,就会被认为是对男性人格的侮辱,男性有权利予以打击。作者写道,“有人认为用性别视角分析此类杀人事件是在刻意制造性别矛盾,可当我们理解了男性气质文化的内在逻辑后,就能理解因为找不到妻子,或妻子的背叛而杀人的行为,是一件多么‘后天习得’的事。没有和异性有过现实接触的两性之间,又存在着多么离谱和自以为是的妄想。”

如果越来越多男性在儿时被教导要将女性视作平等的个体、要尊重他人的感受和情绪,这类悲剧是否可以减少?平权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更重要的是,这不仅是女孩的问题,也是男孩的问题。

对于年轻男性的社会期待反映了“有毒的男性气质”文化的存在。自上而下依次为认为社会期待男性表现强大、被推搡时要反击、永远不对“性”说不、使用暴力获得尊重。

对于年轻男性的社会期待反映了“有毒的男性气质”文化的存在。自上而下依次为认为社会期待男性表现强大、被推搡时要反击、永远不对“性”说不、使用暴力获得尊重。

2

经典焦虑:

价值观是仅仅靠童书就能塑造的吗?

上海纽约大学心理学助理教授李萱认为,当下部分家长对经典童话的反思和拒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反映了由于性别平权教育素材缺乏而导致的“孤军奋战”的焦虑感。然而在过分强调童书“三观不正”对孩子有害的同时,家长实际上低估了孩子自身的能动性,“孩子会把自己观察到、想象到的东西从TA自己改写童话、讨论童话的过程中表现出来。我们太过于相信‘父母教孩子什么,孩子就学什么’了,这完全忽视了孩子的能动性和父母在中间起到的调节作用。”

张聪告诉界面文化,她女儿的学校里曾举办过经典童话改写的活动,她发现孩子们改写的童话并没有重复原作既定的性别规则和权力结构,“你会看到孩子把英雄男主角变成了英雄女主角,把没有力量的人变成了非常有力量的人。观察他们改编童话故事的过程中,你可以看到,孩子们对情节的理解并没有变成一种内化的东西——他们学到了(讲故事的)结构,把故事情节重新表达出来了。”

“孩子们学到了(讲故事的)结构,把故事情节重新表达出来了。”(by MarianneIlevitzky, 2008)

“孩子们学到了(讲故事的)结构,把故事情节重新表达出来了。”(by MarianneIlevitzky, 2008)

“父母应该鼓励孩子自己去思考,父母的能动性也有很多。一开始的焦虑是假设父母和孩子都是没有能动性的——拿到一本童书,父母只能用一种方式去讲,孩子只会用父母讲的一种方式去理解——这是把两个层面的能动性都剥夺了。”李萱说。她认为,无论是讲述历史上带有明显男尊女卑色彩的故事,还是讲述现代日常生活中的故事,故事传达什么样的信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叙述者是将某种行为或特点描述为个人的自主选择,还是一种性别化的行为,“比如说,这个人勇敢是因为他很勇敢,还是说因为他是男孩才勇敢?这种叙述和思考方式是父母和老师可以调节的。”

化解这种焦虑的关键是承认儿童故事意义的开放性。正如儿童文学作家、上海师范大学教授梅子涵所说:“我们在生活当中都是童话的书写者。只不过故事里的童话是被稳定在这个结构里面的,它是完整的,一旦被叙述完就成了定局。而生活里的童话,很多的童话的细节、童话的片断乃至于这个童话的结果都是一直保持着一种进行时的状态,而不是完成时的状态。童话不是只是在童话故事在书里的,它也是通过我们来建立的。”

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心理学在读博士Lynn指出,作为认识世界的方式之一,童书只是塑造孩子价值观的很小的一部分力量,对孩子影响更大的,其实是TA在与周围环境的互动中观察到的事物,比如父母的相处模式、父母和周围人对事件的看法。她认为,在塑造孩子的价值观的问题上,和童书本身的内容相比,更重要的或许是父母之间是否在价值观方面观点一致,“比如说,我意识到了男孩不能哭、要坚强、要成为英雄这些刻板印象是不应该的,我要鼓励我的儿子表达情绪;但如果爸爸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者不认同这样的想法,那和没有选择好的童书相比,(对孩子的)影响会更大一些。”

在塑造孩子的价值观的问题上,和童书本身的内容相比,更重要的或许是父母之间是否在价值观方面观点一致。(by Tom Jellett)

在塑造孩子的价值观的问题上,和童书本身的内容相比,更重要的或许是父母之间是否在价值观方面观点一致。(by Tom Jellett)

诸多研究显示,父母或许才是形塑学龄前孩子性别刻板印象的最大推手,而这亦与成人世界既有的性别分工和性别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对孩子进行情感教育时,父母很有可能受到自身性别偏见的束缚或影响:在西方社会,女性被期待在社会交往过程中表露更多顺从情绪,而男性被期待表达更多打破和谐的情绪来强调自己的利益与主张;与这些性别刻板印象一致的是,父母被发现更能容忍男孩的愤怒情绪,而在与女孩的对话中更强调悲伤、害怕的情绪。有学者指出,和母亲相比,父亲往往更容易规训孩子服从传统性别角色的要求,以此维护男性在权力和社会地位中的优势。

一个更为隐蔽的、强化孩子性别刻板印象的方式是使用性别标签。有研究发现,家长在和孩子一起阅读或看电影时更容易将表达顺从性情绪的中性角色(比如说动物)和女性联系起来,将表达破坏和谐情绪的角色和男性联系起来。当绘本中的角色在做男性气质的活动时(比如玩滑板),家长也更容易将中性的角色确认为男性而非女性。

即使在性别平等程度较高的社会中,这样的情况依然存在。一项荷兰莱顿大学进行的研究发现,在给孩子读绘本的过程中,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更容易将表达哀伤和喜悦的角色标记为女孩,将表达愤怒的角色标记为男孩。研究人员指出,通过强调哀伤等顺从性情绪是女性情绪、愤怒等非和谐情绪是男性情绪,在和孩子的交流过程中,家长不仅塑造了女孩和男孩的情感表达和理解能力,也有可能对孩子的长期情绪发展产生影响。

值得庆幸的是,孩子对性别刻板印象的接受和内化并不是一个僵硬的、不可逆的过程。研究发现,当孩子进入小学时,已经对男性和女性从属的物品、行为和特征有了相当高程度的了解;在孩子7岁以后,虽然他们对性别刻板印象的知识会继续增加,但他们对性别刻板印象的认可程度会下降,孩子会逐渐意识到,刻板印象并不能构成一个人的全部,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共同之处其实也有很多。

因此,在期待下一代能够在性别平权问题上“更进一步”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正视自己在当下的责任,为孩子创造一个反思长久以来不合理的性别权力结构的环境——选择“正确”的童书是一种方式,但绝不是全部,下一代对自我与世界的认知、面对的未来也不一定会遵循家长既定的路线发展。

孩子对性别刻板印象的接受和内化并不是一个僵硬的、不可逆的过程。(by Cristina Spanò)

孩子对性别刻板印象的接受和内化并不是一个僵硬的、不可逆的过程。(by Cristina Spanò)

“每个时代的经典都是每个时代的产物。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是什么,是要未来去验证的。符合我们价值观的完美童书会出现吗?有些时候我们可能对于经典太过苛刻了吧。孩子长大以后要面对的社会也不会是我们今天的社会,到那时,今天的价值观还是主流的价值观,或是我们认为对的价值观吗?”Lynn在反思我们对于经典的焦虑的同时,对儿童和未来都报以一种开放的期待,“我们跟孩子沟通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对TA的价值观产生影响,但这并不是一种灌输,我更希望的是培养TA的批判精神,在遇到任何一种价值观或任何一个文本的时候都可以有能力产生自己的想法和解读。”

撰文:林子人

责任编辑:张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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