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贵州少年刺死霸凌者五年后,母亲:校园暴力并未就此结束……
来源:东方网·纵相新闻
撰稿|记者宋祖礼汪鹏翀
“我们始终没法想象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直到我亲眼看到一个孩子被从校园里打了出来。”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回忆和“脑补”儿子被欺凌的场景是残酷的,但在过去的5年中,李惠(化名)几乎天天都在做这件事。
2014年4月30日,李惠还在读初三的15岁儿子陈浩瀚(化名),在12个小时内连续遭遇同校学生的踢打、谩骂、抽耳光乃至持刀挑衅后,在置身十几人的包围中时,向对方“带头人”挥出一刀后负伤逃跑。
最终的结果在经媒体曝光后,已为大家所熟知:对方伤重不治,陈浩瀚重伤二级后经抢救得以幸存,并最终被当地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八年有期徒刑。
法院判决书
在这个判决下达之前,李惠和丈夫经历了四处筹钱抢救儿子、赔偿受害人家属并不断向对方下跪以期为儿子求得一份刑事谅解书的纠结过程。这些努力最终都付诸东流后,他们又陷入了为子“喊冤”的漫长历程。
李惠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她之所以觉得儿子冤枉,不仅仅是因为她了解自己孩子的秉性,更源于她后来经病床上的儿子口述,并最终经警方调查后被写入判决书中的事情经过。
而与此同时,频繁发生的校园暴力事件也不断被媒体曝光,李惠告诉我们,每次看到那些学生被霸凌的画面,她都会不由得将自己的儿子代入其中,越是为被欺负的孩子感到心痛,她就越觉得自己的孩子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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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打不还手的人打不够?”
由于时间线太长,李惠已经记不起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点,但是儿子在病床上昏迷的画面,以及孩子清醒后说出的每句话,她都刻骨铭心。
“我们还在往瓮安赶的路上就接到了医生电话,说他血气胸75%,二十分钟内不签字抢救孩子就保不住。”
每次提及儿子重伤抢救的情节,李惠的泪水就止不住。
据李惠回忆,当时福泉通往瓮安的高速路还未修好,如今两地间四五十分钟的车程,在当时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在接到孩子出事的电话后,本在家等着孩子五一放假归来的一家人,匆匆租车出发。
“我到病床边看到陈浩瀚的时候,他浑身都在抖,后来我抓着他手说爸爸妈妈来了,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他才平静下来。”
李惠并不清楚当时还在麻醉中的陈浩瀚能否听到自己说的话,但她觉得孩子一直处在惊惧之中。
“陈浩瀚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我记忆特别深,他说:‘妈妈,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出来的’。”
直到这个时候,在陪同陈浩瀚于病房中接受办案民警询问时,李惠才陆续了解到事发经过。想到当年儿子一直被打,连负伤逃跑时还在被持刀追赶,李惠心中的歉疚和愤怒始终无法平息。
在儿子服刑4年零10个月后,手捧着判决书的她还在怒问:“发生口角被打,一直被打,都不还手了,为什么还要打?”
一审判决书显示,案发当天,陈浩瀚与同校学生李某在学校食堂排队买早餐,李某踩了陈浩瀚一脚,二人发生口角和抓打。在此后的12小时内,陈浩瀚经历了两次殴打,及多次谩骂、脚踢、抽耳光和持刀挑衅。
最终,被强行拉到学校附近一小区的陈浩瀚,在十几人的包围中,用从同学处得来的卡子刀刺中李某胸部后逃跑,李某拿刀在其后追了一段路后倒地。最终,李某因伤重不治身亡,而陈浩瀚也因重伤二级,一度被下达病危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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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用血红的眼睛看着我”
此后的五年中,此类让李惠无法理解的情节,不断在全国各地的校园中上演。而李惠本人,也在亲身经历了一次校园暴力后,彻底理解了自己儿子当时经历了什么。
在陈浩瀚案宣判后,李惠到其借宿的二伯父家收拾东西,没想到却亲眼见到了校园霸凌的发生。据李惠叙述,陈浩瀚借宿的亲戚家就位于瓮安二中附近的小区。
“我们在车里的时候就看到二中门口有一群人在围着打一个学生,从学校门口一直打到小区里,我走到单元门的时候那个孩子正好被打到我们身边。”
李惠回忆说,事后每次想到那个孩子,就好像看到自己儿子。
“那个孩子当时被打得不成样子,被打到我们边上的时候,他特别无助地朝我看,眼睛被打得血红。”
被现场吓到的李惠,在躲到小区二楼后打电话报了警,她回忆说:“当时我就跟警察说,你们快点来,再不来,二中门口这里要打死人了。”
经历过这件事后,再联想到儿子在病床上说的那句“不知自己怎么逃出来的”,李惠心有余悸。
让李惠没想到的是,在此后的日子里,类似的画面仍然不断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说:“网上好多校园暴力的视频,我都看不得,一看就心惊肉跳。”
今年的4月30日,是陈浩瀚出事的第五周年“纪念日”,李惠说,自己每到这一天都会倍感心痛。
就在一个星期前的4月23日,甘肃陇西县渭河初级中学发生了学生被五名同学殴打致重伤后死亡的案例。看到事件通报的李惠不无矛盾地说:“反抗也不行,不反抗也不行,还好孩子捡回一条命。”
李惠曾告诉纵相新闻记者,在亲眼看到了校园暴力的现场后,自己某种程度上走出了儿子出事的心理阴影,而安慰她的唯一理由就是“还好孩子捡回一条命”。
陈浩瀚写给母亲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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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在里面拿了文凭,学的是法律”
和李惠不同,陈浩瀚案带来的打击,至今让他的父亲陈忠实(化名)无法走出阴影。他和妻子心中始终存在一个“有气难伸”的疑问:
为什么孩子被欺负成这样还要被判刑?
在亲眼看到那个被打的孩子后,李惠不再纠结于心中的不平,她说:“我对自己说,我儿子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还活着,我也要坚持住。”
但其丈夫却迟迟不能释怀,在与记者的沟通过程中,陈忠实一直给人以热诚而沉默的印象,应对问题常有迟滞踌躇。
对此,李惠说:“他爸爸到现在都还没走出来,以前是特别精明的一个人,现在变得沉默寡言。”
受限于文化水平,一个中学毕业、一个“中学都没毕业”的夫妻两人坦言,遇到了事情才知道,自己基本就是“法盲”。
“我们当时就不懂什么叫正当防卫,只是觉得事情是不对的。”
李惠和丈夫迷茫的不只是对儿子罪名的认定,还有基本的审判程序。她表示,自己连二审后还可以申诉都不懂。
“最绝望的时候就是二审的结果出来后,我们觉得那就是终审了,没有地方可以说这个事了。”
2015年1月22日,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做出裁定,对于“陈浩瀚犯故意伤害罪一案”,认为一审事实清楚,决定不开庭审理,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那个时候不知道该做什么,去未管所看他都在克制自己,怕影响他在里面的情绪。他父亲提出再去求对方家属,请他们给个谅解书,看能不能帮他减刑,但是被陈浩瀚拒绝了。”
在之后的时间里,李惠说自己和丈夫都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去想儿子的事情。然而,儿子的事始终是萦绕着这个家庭的心病。
长时间的失眠、求助,让夫妻二人不得不学习法律知识。李惠表示,家里现在刑法、民法的书都有,都是丈夫买回来翻的。
令她欣慰的是,陈浩瀚在监所中并未放弃学习,最近一次探视中,他告诉母亲,自己拿到了大专文凭,学习的是法律。同时,他还告诉父亲,自己出狱后还要继续“专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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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判被欺负的孩子,就是鼓励施暴”
今年4月1日,贵州省未成年犯管教所再度将陈浩瀚列入减刑提请的名单,提请减刑8个月。算上2017年他获得的六个月减刑,陈浩瀚的刑期还剩下两年。
今年3月,陈浩瀚家属向最高人民法院递交申诉状,请求再审该案,最高法接收了相关材料。而另一方面,与本案紧密相关的“校园暴力”事件,一直没有停过:
今年4月24日,广西龙胜一初中女生被殴打、脱裤子拍照,视频疯传网络。官方通报称,视频拍摄于2月14日,当日23时许,蒲某、赵某等人强行将受害人带至县城江心洲进行殴打、侮辱,并用手机进行摄像。
今年3月28日,云南弥渡县中学生奎某某遭他人脚踢、打头,还有另一人用长棍猛击奎某某后脑,致奎某某当场倒地。后当地通报称,奎某某身体已无大碍。因系未成年人,学校对涉事学生进行了批评教育,双方学生及家长已达成和解。
2009年,高一女生王晶晶被冠以“神女”称号成为众多同学群嘲的对象,受尽讽刺、羞辱。2017年,王晶晶将霸凌者代表——当年的校园贴吧管理员告上法庭,最终胜诉。最近接受采访时,她说:每个人都只往里面添了一把柴,不知道该恨谁。
今年3月14日深夜,有网友曝光了一段视频,视频中几名身穿校服的男生手持木棍、皮带,对另外一名男生进行殴打踢踹,其间有木棍被打断。3月15日,警方证实,视频中施暴学生是西安某中学学生,事发于今年1月的寒假期间。施暴的几个学生被记过处分。
……
在这些案例中,多有讨论“是否该鼓励孩子反抗”的问题。对此,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犯罪心理学专家李玫瑾在自己的微博中给出了一种解读。
4月6日,李玫瑾在转发了一起新近发生的校园暴力案件并评论称:“人在长大过程中必须学会怎么面对各种丑恶、各种霸道,以正抗邪就是抗!如果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以后怎么保护你的孩子和你的家人?还有你的国家!”
微博中,李玫瑾教授也对反抗者的防卫性质判断称:“凡反击都是正当防卫!”
对于陈浩瀚案,此前公安机关接受媒体采访时也回应称,如果案件放到现在,最多就是防卫过当。相关法院也表示,现在判决可能有不同结果。
而作为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家属,在采访中,李惠坦言,自己的儿子和那个在冲突中伤重不治的孩子,其实都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对于如何终结这种惨剧,李惠很茫然,但她笃定的表示:“重判被欺负的孩子,就是变相鼓励施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