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雪乡今年宰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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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拖着长长的蒸汽,在长白山脉的密林中穿梭。3月末,虽然依旧寒冷,但积雪已经没了。铁路两旁,森林随山势起伏望不到尽头,枝杈直直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再走十余公里,便是终点站双峰林场。虽然在吉林境内,但因为地偏山高,实际管辖却是黑龙江。就在这时天地突然变色。一开始,是零星的雪花慢慢飘落。而后,雪越下越大,路边的积雪也越来越多。再往深山走去,铁路两边竟有了一人高的雪墙。更不用说山林间,早已成了水墨画,只剩黑白两色。到了双峰,雪景更加不可思议。乍一眼都看不见房屋,只见很多大雪堆冒着炊烟。仔细看,是雪把屋子吞没了。屋顶积雪一米多厚,从屋檐下垂,遮住了墙体。也看不见门,只见一个个雪洞,人们在洞里进进出出。
王福春拿着相机惊呆了。他是哈尔滨铁路局科研所的摄影师,在白山黑水间长大,见惯了冰天雪地,却从未见过任何地方像这个山谷,被雪主宰了一切。他一天就拍完了70多个胶卷,其中一张雪屋的照片,入选了首届上海国际影展。那是1986年,双峰第一次引来了外面世界的关注。
2019年2月12日,在王福春的家中,我听到这段故事时,窗外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他七十多岁,已经移居北京,留一头长发,眯着细长的眼睛。那张雪屋的照片被他命名为“雪乡”,这也是双峰林场现在更广为人知的名字。
第二天,我去了哈尔滨,准备从那里去雪乡。
2月是冰雪旅游的旺季,哈尔滨很多酒店大厅都有旅游咨询台,可以报团。雪乡二日游,第一天早上出发,第二天上午返回。费用280元,涵盖交通、住宿、三餐,以及门票——远低于成本。
旅游大巴早上6点从中央大街发车。导游是一个东北女人,三十出头,微胖,穿着粉色的羽绒服。她声音沙哑,大嗓门风风火火,提醒我们,一定要准备好防寒装备,等会儿有个服务区,大家可以去那里买,“我们是一路向北,越北越冷。”(其实是一路向南。)
天色渐亮,汽车向东北的荒野驶去。雾霾笼罩天空,枯黄色的土地上没有一点积雪。车里温度在升高,导游脱了羽绒服,露出拳头大小的蜜蜡吊坠。她拿起麦克风,让大家振作精神,开始介绍雪乡。
雪乡的雪期长达7个月,从十月持续到来年四月,厚度可达2米。因为贝加尔湖冷空气与日本海暖湿气流在此频繁交汇,造就了“夏无三日晴,冬雪漫林间”的小气候。雪乡出名最早是由于摄影。之后,影视剧也来此取景,它的知名度进一步扩大。2013年,“爸爸去哪儿”在此拍摄,使得雪乡名声达到历史最高。
哈尔滨距离雪乡约280公里,驾车约5小时,但我们晚上才能到达景区。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除了赶路,是娱乐项目的游玩时间。现在,导游开始推荐这些项目套票。按照咨询台的介绍,都是自愿自费。但导游伶牙俐齿地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要留遗憾,要一次玩个够,玩到再看到雪犯恶心,“如果你告诉我,雪乡来一遍我又来一遍,我不会觉得你有钱,会觉得你有病。真的,冰天雪地的数九寒冬的这么冷的地方,你又来一遍怎么想的?”
但这是我第二次去雪乡。
雪乡的原貌,王福春拍摄。王福春授权提供
1986年王福春在雪乡。王福春本人提供
哈尔滨的酒店一层旅游咨询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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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冬天更加寒冷,哈尔滨下了几次大雪,全城银装素裹。像是空气都冻住了,吸进鼻子只感觉刺痛。也是在一家酒店大厅,我报了一个团,亚布力-雪乡三日游,费用是几百元。咨询台的人信誓旦旦地说,没有强制消费,只交一次钱。我们当场签下协议。
第一段去往亚布力,是个男导游。我完全忘了他的样子,只记得一早上车后就睡着了,睁开眼已经到了郊区,他正向乘客推荐亚布力的娱乐项目,除了滑雪,还有乘坐马拉爬犁穿越山林等,费用约一千。我是南方人,从小见的雪不多,兴致正盛,虽然价钱偏高,但考虑到恰逢春节假期,也还是接受了。毕竟来都来了。
爬犁就是雪橇,一辆爬犁能坐好几人。山路的雪已经踩结实,马在前头跑,脖铃清脆地响。有车夫驾驶,上山下坡都不成问题。我冷得缩在木凳上,脸上的肌肉一点点失去知觉。偶尔碰到坑洼,便从座上弹起来。四周是树林,见不到人烟,也看不到别的动物。
不一会儿到了威虎寨,其实是山林中一个新修的院子,有几个带狗皮帽的男人拿着假枪骑在马上。导游口中,土匪是东北的象征,座山雕如东北的英雄,来了东北一定要体验土匪文化。马上的男人就是土匪,想扮土匪骑马,屋里交钱。
第二天上午,从亚布力去雪乡,换了旅游大巴,也换了导游。这是一个年轻的东北女人,扎着马尾,眉清目秀,笑脸盈盈。在介绍完雪乡之后,她说,来到雪乡就是要玩雪,玩雪怎么玩,这里给大家准备了套票,包含雪服租金、穿越冰雪画廊、乘坐雪地摩托、观看忽汗河使鹿部落表演、“爸爸去哪儿”情景再现等,费用大约两千。
她从后往前开始收钱。大部分人都交了,但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坚持不要。导游耐心劝说无用,突然变了语气,带着威胁的口吻说,如果不玩的话,你哪也去不了,司机也不允许你待在车上,你只能在冰天雪地里等几个小时,冻伤冻残是常有的事。我本不想再玩,但听到她这么一说,还是乖乖交了钱。
二浪河在亚布力和雪乡中间,也是个景区,旅游团多会选择在此吃午饭。租雪服也是在这里,一个小木屋里挤满了人,柜台的后面是摞成山的雪服。所谓雪服,是指一件红色的棉大衣,背后印有“中国雪乡“几个字。棉衣并不厚实,只是长可过膝。租金是200元,第二天归还。问明尺码,柜台后便有人将雪服递出。不知多少人来这里租过衣服,也不知衣服多久没有清洗,红里透着黑。我觉得上当了,因为200元几乎可以新买一件(后来打听到其实租金是100)。
穿上雪服,下一站在一座木头山门前。往里张望,冰雪封山,人迹罕至,让人想起林海雪原的画面。导游将我们交给一个向导,便去了别处。检票进门是一段下山坡,主路修有栈道,栈道外的雪不知道有多厚,一脚踩下去能没过靴子。
第一个景点是动物园。导游曾介绍,这里可以看到东北特有的动物。我正准备大开眼界,只见树林间开辟了几块空地,搭上棚子,圈养着狍子、野鸡、野猪之类寻常野生动物。它们都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缩成黑黑的一团,空气里是粪便和尿的味道。我连照相的兴趣也没有了。
再往前是威虎厅,几个男人在一座木头建筑里卖山货。山寨仿真度比亚布力高,有围墙和哨岗。但经营状况不好,游客们转个圈就出去了。
快傍晚的时候,到了最后一个项目,乘坐雪地摩托。另一个向导带我们到了森林里的一块开阔地,大约有半个足球场大小。游客们排着队,坐上摩托,被人拉着在场地里转圈。几分钟后,换下一个。
我们进入雪乡景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导游将一车人安排在两处民宿中,然后不见了。屋里除了炕什么也没有。我刚放下包,进来了一对父子,听口音是广东人。我问他们玩得怎么样,那位父亲说,太黑了。
他告诉我,自己是律师,一定会投诉导游。我也正有此意,我们便商量如何配合,才能让更多的人一起维权,也只有这样,效果才最好。
第二天吃完早饭,登上回程的大巴。导游不再说话,车里很快安静下来,很多人都睡了。我找到导游,大声告诉她我对这趟旅程不太满意,并没有物有所值的体验,我要求她重新核算一下价钱。导游小声把我叫到了前门台阶上,然后问我哪里有问题。我告诉她,比如雪地摩托,说的是90分钟,还有自驾环节,结果只是被人拉着坐了几分钟而已。但她不承认,坚持说价钱没问题,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排的乘客也听到了,律师和大家议论了起来,想带动大家。
“你他妈别这么大声说话,影响我开车知道不,信不信我把你丢在路上。”司机这时扭过头,显然针对的是我。我让导游和我去后排说清楚,但她突然靠在车门上,捂住心口,“我心脏有问题知道不,我现在又痛了,到了哈尔滨你要和我去医院检查。”
“小伙子,算了吧。”后排议论声小了,一位阿姨劝我。我回到位置上,到了哈尔滨,拨打了旅游投诉电话。一小时后,导游道歉,退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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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命。雪乡147户人家,有一个姓周的懒汉,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媳妇没办法,拉着他去牡丹江打工。两年半之后,他们回到村子,雪乡已经天翻地覆。破房子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的小楼,像华西村一样。两口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走错了地方,看到了村民才知道没错。”2019年2月14日的早晨,开往雪乡的大巴上,导游拿着话筒,给我们讲雪乡故事。乘客们都伸长脖子听着。
“我想说什么,没文化是真可怕,太可怕。其实我们到雪乡就是想看那种最原始的小房子,‘光头强’那样的房子,但是村民不这么想。村民想雪乡出名了,全世界的游客都来这旅游,手里拿着现金进来的。我家一个炕晚上能卖3000,十个炕我卖了3万块钱,我把房子扒了,我建30个房子是不是一天能挣10万。”我侧头听着,吃了一惊,一个炕3000这话她真敢说。
她接着说,全村都拆了,只有一户人家还保持原样,就是老周家。村里人让老周家借钱赶紧盖新房,但老周家借不到钱。他们沮丧地回到家中,一推开院门,惊呆了。眼前的景色太漂亮了,房顶的雪一直连到地面,积雪像蘑菇一样圆润厚实,他们想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的家吗?老周的媳妇儿特别有经济头脑,她故意反其道而行,买了几个灯笼挂在院子里,把玉米干辣椒挂在屋檐下,夜幕降临后,小院儿就像蓝精灵的屋子一样美。
导游忿忿不平,“当时雪乡最垃圾的景点都是三百一张票”,接着她话头一转道,周家以十块钱一张的价位就在门口喊客,一天就接待了一千人。他们给这里起了一个很俗的名字,叫梦幻家园。现在这里是“整个雪乡唯一没有被破坏掉的雪景”。周家有钱了头脑就灵活了,又在后院修起了全村制高点,引进二人转,让游客有了夜生活。导游侃侃而谈,大家去雪乡不去梦幻家园等于白去。
但后来我得知,这些都是她杜撰的故事。除了确有其人、确有其地,其余都是假话。周老板不是雪乡本地人,他的后院也不是全村制高点,所谓“整个雪乡唯一没有被破坏掉的雪景”,更不成立。
因为有了两年前的经验,我对一切推荐的游玩项目都不感兴趣,只想去雪乡景区。如果你从未去过某地,你会倾向信任导游,但如果你是回头客,再听那些话术就不一样了。有时我真想打断她,“请问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和我了解的不一样?”
导游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现在她正从后排往前走,一个一个收钱。大巴已经下了高速,到了林区,进入亚雪公路。窗外逐渐出现了积雪,因为路上撒有煤渣,道旁的雪是黑色的。冻结的河水像宝石一样晶莹,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我讲你听别睡觉,我也不是复读机一遍遍跟你讲。哪些景点是需要你自己花钱的,第一个需要你自己花钱的乘坐马拉爬犁,感受东北匪文化,和土匪谈天说地把酒言欢,乘坐雪地上的兰博基尼;我们乘坐雪地越野车雪地摩托车上大秃顶山的山顶,看雾凇雪松雪珊瑚,玩人体悬浮,堆雪人;我们将去看梦幻家园唯一没有被破坏掉的雪景;我们将去看东北地方戏东北二人转;带大家穿林海跨雪原走十里画廊,看一看真正的美景是什么样子的;去俄罗斯人家中去做客,跟俄罗斯美女在一起互动,载歌载舞地玩,这一套票下来多少钱,原先是1680,我们旅行社买票省400块钱,1280块钱全都包括在里面,不需要额外再花一分钱。”导游越说越热,干脆撸起了袖子。
但今年也有人不想参加自费项目。导游没有劝,她说只在车上收钱,下车不管。她一边收钱,一边继续介绍东北的文化。
我突然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黑龙江冰雪之旅中,无论是导游还是当地向导,都在着重渲染土匪文化。“东北人的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流淌一些匪里匪气在里面。”——这是今年的导游告诉我们的。她说,山东人闯关东,到了插根筷子都能流油的黑土地,但是要和熊瞎子抢苞米,和狼抢地盘,不野蛮能活吗?古有座山雕,今有孙红雷,为什么孙红雷演绎黑社会大哥能收放自如,“因为他本身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匪里匪气。”
为了营造这种氛围,在进入雪乡景区之前,导游甚至在暗示雪乡治安混乱。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巴又停在了二浪河。和两年前一样,在“社会主义青年点”吃铁锅炖。我发现当年租雪服的木屋关门了。我发信息告诉朋友,旅游整改之后确实规范了些,至少没有强制消费。但后来证明,这话说早了。
二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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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峰林场隶属大海林林业局,是最偏远的林场之一,条件极为艰苦。这里并不是土匪窝,而是林业工人的家,自晚清就被沙俄和日军掠夺林业资源。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林区工人为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收入待遇却未能与之匹配。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双峰依旧是林业工人最不想去的地方。
第一个发现此地的摄影师是《解放军画报》的记者江志顺。1985年,他原本打算采访附近的八一滑雪队,却被双峰的雪景所震撼。照片发表之后,双峰迎来了第一批摄影师。
第二年王福春来到这里,拍摄了《雪乡》。后来他也常常来此摄影,曾经有13个春节,王福春在双峰度过。在1991年的影像资料中,牛深陷雪地里艰难地拖行木材,远处长头发的王福春背着好几台相机,浑身是雪,忘我创作。
郑学清也在同年来到双峰,他的照片《无尽欢乐在其中》获得了国内摄影比赛的一等奖。那时没有旅馆,只有林场招待所,最好的东西就是土豆和白菜,能吃上豆腐就算是改善生活。摄影师爱雪,但工人们却抱怨雪太大,影响了伐木。
由于长期过量采伐,1981年双峰开始限伐。1998年,国家实行天然林保护工程,全面封山育林,国有林场面临转型。双峰尝试过林下经济,但发现不适合。比如种木耳,因为太寒冷产量只有别处的一半。当时很多摄影师建议,这里雪景美,做旅游产业最适合不过。
1999年,双峰开始尝试转型旅游业。作为林场干部,刘明文带头开办了雪乡第一家家庭旅馆。2001年,雪乡国家森林公园成立。
2017年初,王福春再一次来到雪乡。这些年他已经不在雪乡创作,而是常陪媒体单位来采访。这一年,他拿着一张30年前年的照片,来寻找图中人。照片上,在被雪完全吞没的房前,一位老妇人抱着一个孩子站着。如今,老妇人已经离世,孩子已经为人母,在雪乡开家庭旅馆。睹物思人,她抱着王福春哭泣,感慨万千。吃晚饭的时候,景区管委会的人突然端上一个生日蛋糕,并给王福春带上生日帽,他们说,这是雪乡的生日,感谢王老师30年前宣传雪乡。
现在,雪乡常住人口384人,有138家家庭旅馆,201家经营实体,冬季经营人数5054人,游客数量超过80万人次。有些当地居民早年间是自己经营,现在下山了,把房子租给外人。雪乡没有学校,没有医院,这些民生工程都在大海林林业局所在的长汀镇。
雪乡名气扩大后,管理却没跟上,负面新闻随之而来。2018年,两起事件让雪乡的名声跌至谷底。一是“赵家大院”事件,游客网上订房后被随意加价。虽然此事发生在雪乡景区之外的永安林场,但因为涉事民宿号称“雪乡”,让人误以为是雪乡景区内宰客。紧接而来的导游强售套票事件,导游在推销娱乐套票时直言,雪乡“九个月磨刀,三个月宰羊,大家都是羊”,“出门旅游要么钱遭罪,要么人遭罪”。
两件事发之后,2018年1月17日2,黑龙江省出台《关于切实加强全省冬季旅游市场综合监管的通知》,要求从严处罚“不合理低价游”、强迫消费、导游欺客甩团、“黑社、黑导、黑车、黑店”等行为。
不料,舆论开始反噬。到了12月,雪乡景区推出明码标价,但因为客房是限定最高价,让人误以为是标准价,也导致了大范围的质疑。一些微博大V原本是受邀去体验整改后的雪乡,非但没有起到正面作用,反而因为和网友对骂,带来了更多的负面影响。龙江森工一位工作人员对此不解,他对我说,网友不信官方报道,那喜欢看什么就请哪些人来呗,怎么网民还是不买账?
奶奶抱孙女,王福春1987年摄。图片由王福春授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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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大巴在大秃顶子山景区前停留的时候,游客服务中心里有很多桌椅可以休息。不买套票不会在冰天雪地干等,屋里暖气很充足。
我坐了一会儿,手机响了,导游让我去旁边的餐厅一趟,有话说。
出了门右转,走到头就是餐厅。门前的墙上贴着“爱心驿站”的牌子,上面写着“黑龙江省旅游协会导游分会”。玻璃门有提示,这里是导游和司机休息处。
进门一张圆桌,我的导游背对门坐,嘴里叼着一根细烟,一张纸摊开在桌子上记录什么。她的左边是一个年轻的尖脸女人,对面是一个中年男人。
导游见我来了,看了看纸上的笔记说:“我问一下,你玩儿啥?你现在是一个景点都没选,你是打算这两天一直这么等吗,你选一个景点玩儿一玩儿呗?大家都去玩儿景点了,你一个景点都不选啊。玩儿两个,摩托车不感兴趣玩吗,玩儿梦幻家园二人转呗?”
我告诉她,我就想去雪乡里面,对外面的景点不感兴趣。
“雪乡里面现在没有啥景色,你得玩儿景点。你只是在里面住,你玩儿啥啊?你看不见雪蘑菇,你不玩儿梦幻家园啊?你要看花钱买票才能进去看,雪乡现在的雪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那是集体供暖房顶都没有雪,你得去梦幻家园才能看到最原始的。你从广东过来好几千里地,你不得看最原始的梦幻家园吗?看看梦幻家园哈。”她拿出一张照片展示,积雪覆盖了一间小院,像蛋糕上的奶油一样。
“这在哪儿?”
“梦幻家园里面。梦幻家园在雪韵大街里面,是单独的景区。光在大街上溜达啥也看不着,你得买票进那景区里面才行。你玩儿梦幻家园玩儿东北二人转呗,明天早上马拉爬犁和林海雪原穿越你玩儿不玩儿?”
我说不想玩马拉爬犁。
“那你就别玩儿这个,你就玩儿一个梦幻家园二人转就三百块钱。你不能一个都不玩儿吧。你来东北看东北二人转,梦幻家园东北二人转在一张票上。(后来得知其实只要150元。)”
我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玩,我问她,为什么不能一个都不玩,不是自由消费吗?
“你为什么来了什么都不玩儿呢?是出来旅游不是穷游的,背个包咱不是穷游的,咱不是背包客,咱是出来玩儿感受一下,你来到景点你不看你玩儿啥啊。”
我说我只想去景区里看。导游还是那些话,景区里集体供暖,没有雪了。我觉得有点讽刺,在车上的时候她曾经激动地说,有人说看新闻今年东北没下雪,雪乡没有雪,谁说雪乡没有雪的,不要看新闻不要以讹传讹。
“(雪乡)那是你睡觉的地方,不是玩儿的地方。”尖脸的女人转过身,翘起腿插话道。
我不解,问雪乡不是要收120元门票吗,难道卖票不是景点吗?
“你在这儿住就收钱,就这么狂。”导游说,“并不是雪乡景区就能看见景,雪乡里面还有景区,雪乡就是个地名。只有这个(梦幻家园)才是真正的雪乡的景色,就他们家。”
她当然是在撒谎。但我没有说自己去过雪乡,我只是告诉她,网上可以看到很多雪乡的图片,有很多雪。
“那都是在梦幻家园里面拍的,只有他们家才有雪蘑菇,任何家都没有。你犟啥啊,你说你多能犟。所有图片都是梦幻家园。我给你看,来,这个。”导游又拿出来一张俯拍雪乡的夜景,很像是在观光栈道上拍的。栈道是免费的,我也拍过类似的图片。
“你来过这儿吗,你没来过你犟啥犟啊?”中年男人也说话了,我能察觉到他话里的火药味。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儿120是啥都能看着咯?”尖脸女人也有点生气,“你哪儿的人啊?你们广东那儿吃顿饭得多少钱啊,我这120大街票啥都能看着吗?”
“你以为这图片是在雪乡满大街都能看到吗?这是梦幻家园才能玩儿,这是梦幻家园才能看到的景,只有梦幻家园里面才能看到这个。你上去才能看见,不然你根本看不着。”导游总结似的再次劝我。
我告诉她,你给我看的图片都太常见了,网上游记里一搜一大把。
“所有人都去梦幻家园,这是网红地,所有人都去照。”她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赌气。
“你上网能看到你来干哈啊。”尖脸女人怼了我一句,“你得到(导游手上的)景区买票,120不是全部包括的。”
“120只是大街门票,你在这地方住,就要交钱。”导游又一次强调,门票没有意义。
这话太不可思议了,我问她:“你的意思是,景区收120的门票就是我进了景区的大门但什么都看不到?”
“对对对,就像进到一个村儿,村子就要钱。”
“不可能吧,我觉得不太可信,这不太符合逻辑。”
“什么,不太合逻辑?”尖脸女人坐直身子,瞪着眼看我,“你们广东120是啥都能玩儿的吗?不想玩儿别说不合逻辑,合不合逻辑不是你定的。”
“你就玩儿一个景点,三百块钱梦幻家园带二人转全有。”导游还是不放弃劝说。
“你几个人?”中年男人问,还是带着火药的口吻,“你为什么就不想玩儿呢?”
“我为什么就要想玩呢?你这话问的,我为啥就一定要想玩呢?”我也有点生气了。
“你为啥不想玩儿啊?”
“我就是不想,这有什么为什么的。”
“我这话咋的啦我这话,我问这话咋的啦?”
“你的话让我没法回答。”
“你答不出来你反问我一句干哈啊?
“你问他干嘛?”尖脸女人接过话头,狠狠地看着我,用手指着,“你要说‘我办的不对’,能不能听懂?”
“不能。”
“啥叫不能,你咋这么硬呢,你咋这么牛逼呢?”中年男人坐直了,几乎要站起来。
“他问了啥?”尖脸女人其实没听清我和中年男人的争执,转头问导游。
“不玩儿拉倒,一会儿再说吧。”导游打圆场说,“三点半上车。”
“诶你别走。”尖脸女人叫住我,“你咋这么牛逼呢,跟傻逼似的,这么傻逼,你们广东人就这么傻逼。”
我并不是广东人,只是手机号归属地在广东。黑龙江发不出养老金的时候,是广东给支援的,她不应该这么说。但我没有理她,预感再纠缠下去会升级冲突,于是走出了餐厅。
大秃顶子山山门
导游和司机休息室
棒槌山观光栈道夜景,导游展示了一张类似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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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大巴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到了雪乡的大门。外来车辆一般不得进入景区,乘客们下车,检票,坐摆渡车到雪韵大街时,灯光已经全亮。
雪韵大街是雪乡的主干道,南北走向,长约五百米,原是进入双峰的火车轨道。路北尽头,立有一块方形大石碑,由整块山石打造,如一堵石墙,一面用红笔书写着“中國雪鄉”四个大字,另一面记载了雪乡诞生的背景。大石碑左侧的商铺属于大海林林业局,右侧的属于当地居民。所有建筑风格统一,砖房外立面镶上木板,眼看如同木屋。
今年雪乡确实没有多少雪,很多人说这是近十年来降雪量最少的一个冬天。但即便如此,此处的雪还是比别处厚实不少。在一些缓坡的屋顶,还能看出往年的模样。四周的山坡被雪覆盖,在夜里也格外清晰。雪韵大街上,一排灯笼把两侧木屋照得通红,食品摊的烤地瓜烤玉米热气腾腾,游人裹在鼓囊囊的衣服中,狗拉爬犁在人群中穿梭,这让我突然有了过年的感觉——虽然我没经历过这样的年。
游客们被分到两家民宿居住,我被安排到名叫“松窝”的地方。住松窝的游客被交给一个向导,他带着我们在雪韵大街直行,再转到一个小山坡上。松窝是一个三层公寓,在村子的边界,背靠树林。
我住在一楼一间暗房,大约十五平方米。占据大半面积的是一张木板通铺,紧贴三面墙,摆有四份被褥,枕头和床单是白色,被子用东北大花布装饰。一张茶几,摆有一个插座。墙角是一个衣帽架。一间独立卫浴,有洗漱台和抽水马桶,没有镜子,插电式热水器是唯一的电器,还有一个坏的排气扇。没有提供毛巾牙刷洗发水,但有几双塑料拖鞋。现在是集中供暖,地暖的热气从白瓷砖下传出,因为太热要开着门透气。整个公寓似乎有两男两女四个服务员,管理前台、卫生、做饭。
同车游客按男女分房,一间房同时住三四人。不过报名时多交一百,可以单独住一间。和我同屋的是一对河北来的父子,那位父亲从事教育培训,他跟我说,现在经济环境不好,但教育市场不受影响,你要不要考虑下?
晚餐在松窝的餐厅吃,是朴素的家常菜,油炸小鱼,松仁玉米,炒野菜,炖豆腐。吃过饭,很多人准备去梦幻家园看二人转,我则去自由活动。
晚上的雪韵大街格外热闹,每隔几步便有DJ舞曲在大声鸣放。小路被彩灯照亮,游人们洋溢笑容,举起手机不停拍照。最高兴的属孩子,他们坐在塑料爬犁上,由大人在前牵绳跑,笑声一路传开。一块空地前围有很多人,中间一人拿杯热水,弓着的身子猛向后仰,水在半空划出半圆弧线,却因为急速受冷变成冰雾,这便是东北出名的奇观泼水成冰。
梦幻家园在雪韵大街的中间,大木门紧闭,左右侧门开着,分别是出入口。售票处门前冷落,但进门的游客却络绎不绝,都拿着现成的票。七点,一支秧歌队从景区管委会大院走出。最前的是花车队伍,由驴车和电三轮改装而来。之后是秧歌演员,他们都上了些年纪,身着鲜艳的红绿色服装,随着鼓声扭动。秧歌队游行后,大石碑旁篝火广场点燃火堆,人们围成一个圈绕着篝火欢腾。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松窝吃早饭,是稀饭馒头和咸菜。之后,游客们依照安排去乘坐马拉爬犁,九点半集合返程。
我退了团,没有随团回哈尔滨。这一趟雪乡游,我总花费280元,没有多余的一分钱支出。
中国雪乡大石碑。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雪韵大街夜景
松窝的暗房大通铺
雪韵大街每晚都有秧歌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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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韵大街,我见到了大海林林业地区旅游局外宣办主任路广利。他个子不高,面容敦厚,穿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正在为一项长跑赛事颁奖。颁奖台在雪乡大舞台,一个木质大门牌匾刻有“中国雪乡”几个红字,两边是对联。
大舞台不远处就是梦幻家园。路广利告诉我,梦幻家园的老板不是双峰居民,而是大海林林业局的一个美工。此人四处做装修挣了些钱,林场转型的时候,他看中了这块地,想做旅游。这块地原是一片低洼的湿地,没有住人,林业局便和他签下承包合同。现在,梦幻家园成了雪乡的一个高人气景点,同时做酒店,也有影视剧在此取景。
去年开始,黑龙江的森林系统在整体转型,原来的省森工总局变成了中国龙江森林工业集团有限公司。停伐之后,林业系统的重要收入靠国家天然林保护的资金,职工的待遇多年上不来。路广利每个月到手工资不到四千,更年轻的只有两千多。林场都想转型做旅游,但雪乡只有一个。
我对雪乡的品牌打造过程十分好奇。从早期的摄影取景地,到后来影视剧、综艺节目的拍摄地,再到如今的新媒体运营,雪乡品牌推广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合适的节点上。我问路广利,是否有专人在做营销?
“雪乡从不做广告。”路广利说,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别人找上门的。
他告诉我,2013年“爸爸去哪儿”来此选址时,他正担任景区管委会书记,起初对方管他要食宿及门票免费,没有谈拢。节目组在别处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雪乡,同意自付食宿。2019年年初,抖音话题“畅玩雪乡冬游记”十天获得了二十亿播放量,但活动的组织部门是黑龙江省文化和旅游厅。微博大V来到雪乡参观,则是受到其他部门的邀请。
我跟着路广利走在雪韵大街,去了樊兆义的家庭旅馆。
樊兆义60出头,个头不高,外貌朴实,有一双健壮的大手。他刚刚退休,没有像很多当地人一样把旅馆交给他人,自己去海南过冬,樊兆义仍旧亲自经营着他家的旅馆。一进门,就能看见走廊上的便签条,过往客人写了留言和赞美。退房和入住的人接连不断,樊兆义正搬着箱子从门外进来。
樊兆义祖籍山东,父亲是大海林的工人。作为林二代,他在1983年退伍复员,被分配到双峰,做伐木工。林区小火车是通往双峰最快最常用的交通工具。虽然离大海林林业局只有105公里,但有时大雪封山,火车要走一天一夜,边走边铲雪。
伐木的作业时间是每年10月到来年3月,因为降雪结冰,路面变得光滑,容易运输木头。伐木工人挣工资靠计件,为了多拿钱,工作时间通常在10小时以上。剩下的半年稍微清闲些,但也要准备冬天的作业,要修拖拉机道,设计采伐区域。
樊兆义第一次来到双峰在四月,积雪依然十分厚实。那时候,双峰只有几十户居民,房子都是分配好的。屋内四十多平米,但是院子大。夏天的时候,家家在院里种菜,到了冬天就腌制起来,几乎吃不到肉。
林场男人多女人少,樊兆义的对象是在大海林找的,生了儿子也留在大海林让父母带。双峰的生活太单调,娱乐场只有一个工人俱乐部,商店只有一家。
2000年,樊兆义响应号召,也做起了家庭旅馆的生意。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一个月工资38.61元,90年代涨到了400元。攒了20多年,他手上只有一万多元,原本打算给儿子结婚,那时全投资在旅馆上。2002年他第一次修缮了房子,长十米宽七米,总共四间房,拿出两间作为客房,一天食宿30元。一开始游客少,一年只能挣两三千。屋里没厕所,南方的客人就把尿拉在脸盆里。“爸爸去哪儿”播出后,他发现游客成倍增多,于是也扩大了旅馆,每间房都建了独立卫生间。
现在,樊兆义的旅馆占地400多平方米,有15间客房。8个雇工都是附近的居民。樊兆义一年能挣六七十万,儿子也在店里帮忙打理生意。
樊兆义把“赵家大院”一类的旅游乱象称之为老鼠屎,认为是坏了雪乡这碗汤。他格外在意名声,绝不坐地起价。曾有个游客因为丢了钱包无法回家,他还借给人家一千元做路费。他特别珍惜作为旅游景点的雪乡,这让他过上了好生活。
路广利说,雪乡为了规范景区,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去年整改后,要求每一个经营点门口都贴上点评系统的二维码,游客不满意可以随时点评,发现违规的商户将会严肃处理,失信的商户会在雪韵大街大屏幕上示众。此外,游客也可以随时拨打旅游投诉热线。游客服务大厅有一块牌子上写着“大胆投诉不要怕”。如果发生经济纠纷,雪乡还有先行赔付的机制。
我只告诉路广利自己是跟团来的,没有提餐厅里发生的那一幕,但他主动说起旅游团令雪乡头疼,“你跟团来的,看得更多,有很多都是导游、旅行社做的,景区在背黑锅。”他说,雪乡不做地接,没有旅行社,他们对导游也没有管理的权力,接到投诉只能移交到哈尔滨。
从以往的负面新闻和自身经历看,我觉得确实如此。雪乡景区内部相对规范,所谓的宰客行为多发生在景区之外。尤其在旅游团,导游利用信息不对称,对游客进行营销。
如何管理导游是中国旅游业的一个现实困难,放任不管的话游客体验差,但从严管理会使游客数下降。路广利举例,云南从严整治旅游市场后,市场规范了,但是人没了,旅游业被贵州超越,为什么呢,因为导游都去了贵州,没人带旅游团。
雪乡是团客占了绝大多数,散客团客的比例约是三七开。这个冬季受多种因素影响,雪乡的游客数量较上一季下降了10%。更大范围内,黑龙江这一冰雪季的旅游风头也被邻省吉林抢去。
中午很快就到了,这是一天里游客最少的时候。上午的旅游团刚走,下午的又没来,很多小路上空无一人。难得清闲,几只拉爬犁的狗懒洋洋的,快睡着了。在这个时候,雪乡仿佛变回了双峰,只有一些屋子冒着炊烟。
樊兆义在自家前台
泼水成冰
2018年2月7日,景区的泼水成冰拍摄价格表。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2019年1月4日,双峰林场中国雪乡风景区商贩卖的冻柿子和梨子。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中午,很多小路空无一人
狗拉爬犁的狗们在闭目养神
题图为2019年1月4日,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双峰林场中国雪乡风景区内,游客在体验狗拉雪撬。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文中图片除特别注明外,均由正午记者刘子珩拍摄。
责任编辑: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