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长沙最小植物人”离世 父亲与医院的9年纷争
来源:红星新闻
心率下降至56次/分,血氧饱和度持续走低,湖南儿童医院危重病医学一科(PICU-1科)42床的监护仪响起了报警声……医护人员随即进行抢救,持续胸外按压40余分钟,但尧尧还是没被抢救过来,于2019年1月8日13时45分遗憾离世。
尧尧曾被媒体称为“长沙最小植物人”,2010年刚出生三个月,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因为认定医院误诊,过去近9年,尧尧父亲唐运章拒绝让儿子出院,一直在网络维权。
▲唐运章
2015年8月,医院将尧尧和父母三人告上法庭,要求支付所欠医疗费54.7万元,并立即办理出院手续,腾退病房。随后,唐运章反诉,请求驳回医院请求,并赔偿248.8万元。到如今,该案历时三年多,多次开庭,仍在审理中。
尧尧的去世,加剧了唐运章与医院的矛盾。唐运章认为,医院想尽快结束这起纠纷,“谋杀”了儿子。医护人员则对此说法感到寒心,因为这些年都是他们在代替父母照顾着孩子。
尧尧的出生,化解了“不满”
1月14日,长沙市雨花区人民法院再次开庭审理唐运章与医院纠纷一案。唐运章的援助律师没有出庭,他将儿子的遗照和一大摞材料摆在桌子上,在陈述和举证时,他稍显激动。
这天,正是尧尧的“头七”,因为唐运章与医院的矛盾,他没在死亡和尸检告知书上签字,医院也没有将儿子的遗体交给他。
为了早点结束案子取回儿子的遗体,庭审第二天,唐运章写了一份材料交到法院。与红星新闻记者见面时,他刚从法院出来,手上提着黄色资料袋,未打理的头发和杂乱的胡须让他看上去比47岁的实际年龄更加沧老。
唐运章出生在湖南浏阳市永和镇,初中毕业,种过蔬菜,跑过运输,还在浏阳花炮厂做过3年工。唐运章称,自己的第一段婚姻,因生活艰苦而结束,之后便在湖南大学附近的一家手机店打工,通过QQ认识了比他小11岁的现任妻子。
2006年,他们领了结婚证,在尧尧还没出生的那几年,对于唐运章来说,是幸福的。到现在,他也时常想起那段时光:他开了一家手机店,花3000元买了一部数码相机,一有时间就带妻子到湘江边、五一广场游玩,给妻子拍了很多照片。
2010年,尧尧出生,重6斤,唐运章可高兴了,一听到产房里儿子的哭声,他就立刻往岳父家打电话:“你们当外公外婆了。”曾经,因为年龄问题,岳父岳母一直对这个女婿不是很满意,但尧尧的出生,化解了这一切。
尧尧满月那天,唐运章为妻子补办了一场婚礼。满月酒和婚礼同时进行,亲戚们都祝贺他们“双喜临门”。
从咳嗽发热到重症监护
2010年1月30日凌晨,3个月大的尧尧出现咳嗽发热,天亮后唐运章和妻子将儿子带到永和镇永和医院就诊。医院初步诊断为肺炎,建议他们到上级医院进一步诊治。
据唐运章介绍,当天下午4时许,他们将尧尧送到湖南省儿童医院急诊就诊,当时接诊的年轻女医生否定了肺炎的诊断,在急诊病历上写下“支气管炎”,临床诊断为“咳嗽”,此外,她还将儿子的性别错写成“女”。
▲湖南省儿童医院
据唐运章的说法,最让他生气的是,医院的检验结果还没出来,医生就提前发出了注射和口服药。“取出验血报告发现有多项结果明显高于或低于参考值,我拿报告单给医生看,她不耐烦地说等打完针再看,打完针她看报告发现‘血相偏高’,但也未增加或改变药物。”
除了诊断,唐运章与医院最大的争议是住院问题。医院在出具的关于尧尧医疗过程的说明中称,他们要求输液留观,但家属要求带药回家。
对此,唐运章辩解道,大老远从永和镇来长沙就是为了住院治疗,不可能要求回家,是医院未安排,他甚至怀疑门诊病历上的“要求带药一天”是医院造假写上去的。
没有住院,第二天唐运章夫妇带尧尧再来就诊时,医生检查发现,“尧尧心跳呼吸停止,双侧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经医院抢救,尧尧被送入重症监护室继续治疗。
据唐运章提供的材料显示,当时X线胸片显示:“双侧肺野内可见较多斑片状模糊影,示重症肺炎”,诊断为“永久植物状态”。
唐运章认为,医院误诊致使儿子成为植物人,这是一起医疗事故。而医院认为,门诊的初步诊断没有问题,患儿病情突变是因其母亲喂水,造成窒息。
矛盾不可调和。
随后,唐运章将一篇名为“为病危的儿子向湖南省儿童医院声讨公道”的帖子发到网上,引起关注。
超100G的探视视频和照片
湖南儿童医院宣传科主任李奇给红星新闻记者提供的一份关于尧尧医疗过程的说明显示,2010年6月,经医护人员救治,患儿的生命体征平稳,达到转出重症监护室标准,但已处于永久植物状态,并有重度脑萎缩。医院多次与患儿家长沟通,提出后续康复建议,但家长拒绝把孩子转出重症监护室,并拒付医疗费用。
该说明中还提到,尧尧住院期间,家长对其置之不理,经常不来医院探视。但是,院方却并未向记者提供探视记录。据唐运章向红星新闻记者展示的一份材料显示,因为医院干扰他与儿子见面,他曾到卫生局上访,卫生局给他开具了材料,要求医院准许探视。
危重病医学一科位于该医院4楼,承担儿科各系统疾病的危重症救治,非医护人员不能随意进出,医院设置每周一三五为家长探视时间。探视室面积不大,一道门连接病房,另一道门连接等候室,每次能同时容纳三位家长从等候室进入,进行视频探视。探视时间有限,唐运章经常一边用对讲机和儿子说话,一边用手机对着屏幕拍摄。
▲探视室
“尧尧你想吃什么?想到哪儿去玩儿?爸爸带你去。”“尧尧你不要怕,你要坚强,爸爸才能坚强。”屏幕那头,有时尧尧的嘴或眼睛会动一下,但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唐运章说,每年只有过节或尧尧生日,他们才被准许到病房里抱抱儿子。一岁时,他给儿子买了生日蛋糕,一家三口第一次拍了一张合照;2013年端午节,他抱着儿子,突然感觉儿子发出了小小的哭声,他激动不已,对着周围人喊“原来儿子会哭,我的儿子会哭”。
到现在,探视儿子时拍下的视频和照片的存储量已超过了100G,唐运章将其按日期编号保存,一是当作这些年探视的证据,二是“等哪天儿子病好了,可以看看以前的样子。”
唐运章说,儿子刚住院的那会儿,他总是在长沙和永和镇来回跑,早上就坐5点半的早班车从永和出发,辗转到儿童医院。有时候探视完,已经没有回老家的班车了,他就在医院附近找最便宜的宾馆入住。
2011年,为了方便探视儿子,唐运章一家通过网友帮忙,在长沙远郊住了下来。热心网友为他免了房租,还帮其找了工作。工作多劳多得,时间相对自由,方便他随时抽空去探视儿子。
各执一词的诉讼矛盾
在长沙居住下来后,唐运章和妻子又生下了一个小女儿。
2015年8月,医院将尧尧和父母三人告上法庭,要求支付所欠医疗费用547462元,并立即办理出院手续,腾退病房。院方认为,尧尧父母不仅欠费不交,还占用医院稀缺的重症监护室资源。
“要是有钱,我就不和医院扯了,早就把儿子送到别的医院治疗。”拿到法院的传票,唐运章感到气愤。他说,他不是不愿出院,而是儿子一出院就有生命危险。
经朋友介绍,唐运章找到一位援助律师对医院进行反诉,请求驳回医院请求,并赔偿后期治疗费、残疾生活补助费、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共计2488064元。
如今,该案历时三年多,多次开庭,医院的医疗费也已累计到103万。医院方的代理律师段顺红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案子拖到现在是因为没能进行司法鉴定。“他(唐运章)总是用后面的病历瑕疵来推断之前门诊病历是假的,不仅混淆视听,还阻碍司法鉴定。”
而据唐运章提供给红星新闻记者的三份司法鉴定中心不予受理的回执显示,唐运章认为,医院病历有涂抹、篡改,故而对于病历的真实性、完整性存在异议。唐运章的援助律师蔡瑛认为,从法律程序上看,他们反诉医院,应该由医院举证,证明患者的病变与医院无关,“医院完全可以单方面进行司法鉴定,但未经鉴定不能说门诊病历没有问题。”
▲2018年8月27日司法鉴定中心终止鉴定的通知回执。在2018年11月12日通知回执上,鉴定中心因“患方认为病历有篡改,并提供病历不一致证明材料”终止鉴定;在2018年12月10日,鉴定中心再一次不予受理,未写明缘由。
蔡瑛坦言,他对这个案子帮助很小,只是在法律程序方面提供了援助,多数时候都是靠唐运章自己。为了庭审,唐运章将6000多页住院病历及众多的会诊单、护理记录整理成册,逐一标注,划出疑点和错误,并在每一份重要证据上用便签纸编号。
2018年初,医院方的代理律师与唐运章到法院质证,唐要求一页一页进行比对,最后法院花了两个周末才做完。
2019年1月8日,尧尧的去世,更加剧了唐运章和医院的矛盾。唐运章质疑道,2018年12月份开庭,对方律师称尧尧生命体征平稳可以出院,但是没过几天人就去世了。他怀疑医院想尽快结束纠纷而“谋杀”了儿子。
对此,尧尧的主治医生杨梅雨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近两年,尧尧开始频繁地发烧和肺部感染,2018年因为肺部感染严重,给他安上了呼吸机,从11月份开始,病情持续加重。他们每天除了日常护理,还增加了物化和定期查血。“每次尧尧有病情变化,我们都通知了家属,甚至给他们讲要做好心理准备。”杨梅雨说。
▲杨梅雨医生在工作
医院:他像演员,搞不清什么时候是表演尧父:儿子去世,作为父子,我肯定心痛
谁才是最亲近尧尧的人?唐运章和医护人员各执一词。
在杨梅雨看来,真正照顾尧尧、参与他成长的是科室的医护人员,对于唐运章指责“谋杀”尧尧的说法,她们感到心寒。
杨梅雨介绍,尧尧的情况特殊,除了日常的换尿布、换衣服、洗澡、喂奶、翻身等,还需做定期的物化和生命体征检测。这9年,尧尧的尿片、衣服的型号从S到M到L,澡盆也从圆形小盆变成椭圆大盆,最初洗澡一个护士就可完成,到后面需要三个护士,一人扶头,一人扶腿,另一人负责清洗。
一位多年照顾尧尧的护士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尧尧换牙齿那段时间,护士担心他牙齿掉落误入气道,引起窒息,于是每天例行查看他的口腔,一遍又一遍,数清牙齿的颗数,“为了更好的康复,有时护士会带他去晒太阳,有时还会给他放音乐、讲故事。”
▲尧尧住了9年的42号病床
湖南儿童医院安全部主任彭国强从事发就开始与唐运章接触,他说,唐运章利用网站版主的身份,在网上发布大量虚假帖子,甚至联合其它医疗纠纷家属进行维权。在后来和唐运章接触中,他会有意保持距离,怕自己哪个言行举止不对,又被唐运章放到网上大肆渲染。
“他像个演员,搞不清什么时候是表演,什么时候是付出感情。”彭国强称,尧尧去世后,唐运章赶到医院后就一直瘫倒在地,他很紧张就上前问询情况,但一会儿过去,他就没事了。当天,他们20多位亲属守在病房不愿离去,直到第二天上午,公安和司法工作人员到医院进行调解。调解过程中,唐运章再次瘫倒在地,彭国强打电话叫来120,送他去附近的综合医院救治,检查结果没有问题。
对于唐运章的维权,他的朋友叶蔓则称,佩服他的执着,他用行动诠释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朋友耿志方则说,这9年是一出悲剧,不知道为他叫好,还是替他惋惜——从道德上他为儿子付出大爱,却自私地将全部生活抛弃。
红星新闻记者在采访唐运章的两天时间里,唐运章一直随身携带着资料袋,袋里装着两个文件夹,一个是他搜集编号的证据,一个是尧尧生前的照片,每一张他都以儿子的口吻在旁边配了一段文字:“爸爸你一定要给我拍帅哦,我是男生,别把我拍成女生,我长大要娶个漂亮媳妇。”
唐运章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尧尧去世,自己的心痛只有自己知道,大家都只看结果,而他要承受所有的一切。“作为父子,他走了我肯定心痛,只有他活着,我的抗争才有意义。”
红星新闻记者丨潘俊文 湖南长沙摄影报道
责任编辑:吴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