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广州开放系列
本栏目由广州日报独家与广州市国家档案馆联合推出,逢周四刊出,敬请关注。
话说在一千多年前的广州城里,住着一个波斯巨贾的后裔:他不但熟读《诗经》《汉书》、擅长吟诗填词,成为一代词宗,同时熟悉中医药理,写下了中国古代第一部介绍舶来药物的专著,故而在中国文学史与医药史上都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迹。套用一句俗话,听我讲完他的故事,你对他的佩服之情一定会如江水滔滔不绝。其实,这个波斯商贾后裔的故事,恰恰为“海上丝路不仅是贸易之路,也是文化交流之路”下一个最生动的注脚。
采写/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王月华图/fotoe
香料换丝绸“富波斯”拔头筹
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在这条海上贸易航线上,最重要的商品就是丝绸。
西方人爱丝绸东方人喜香料
不管是在古罗马帝国,还是在波斯帝国与后来的大食帝国(阿拉伯帝国),丝绸无不深受王公贵族以及富有阶层欢迎。为了一方丝绸,罗马人不惜一掷千金,连他们钟爱的花神阿芙拉,在画像上都是“穿”着丝绸的;古波斯帝国宫廷里的后妃,纷纷以丝绸映衬曼妙的身姿;与唐王朝同时代的黑衣大食国,对丝绸的消费量也极其惊人,光是国王的宫殿就挂了三万八千幅丝绸帐幔,其中有一万两千二百幅是绣金的,国王还经常将来自中国的丝绸以及麝香丸酒赏赐给王公大臣。
问题来了,远道而来的各国商贾拿什么来支付采购丝绸的大宗开支呢?你别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掏出的就是真金白银。其实,他们也有自己的“独门暗器”,那就是香料。说起香料的种类,那可就太多了:产自地中海一带的乳香、没药、苏合香、安息香、龙涎香;产自印度的沉香、檀香、胡椒、豆蔻;产自南海诸古国(今东南亚一带)的紫檀、青木香……若真要细说起来,每一种香料的进口与用途都可以说得嘴儿疼呢。咱们没那么多时间,你也未必有耐心听我唠叨。就这么说吧,喜欢新鲜东西是人的本性,西方的王公贵族以丝绸为贵,唐朝的帝王与贵族却把香料看作身份的象征,皇帝上朝前必以珍贵香料涂地;用沉香、檀香等芳香木材建造宫室府邸成为时尚;华贵的乳香被制成灯烛;王公大臣若穿着未熏过香的衣服出门,就会被视为异类,连平民家庭,衣食住行也离不开舶来香料。
如此巨大的需求自然成就了巨大的市场。于是,以广州为起点的万里“海上丝路”上,驶往东方的一艘艘商船满载香料,去往西方的商船则满载丝绸,一来一往,各国商贾以香料换丝绸,不用掏出真金白银,还有巨额利润到手,真是不亦快哉。
进口货物统称“波斯货”
若问盛唐时期聚集广州的各国商贾中,谁的势力更大,答案一定是波斯人。当时波斯人在广州有两个称号,一个是“富波斯”,是指他们有钱,另一个是“舶主”,是指他们在海上贸易中的优势地位。
据史料记载,波斯人不仅贩卖其本土所产的香料,产自印度、南海诸国的诸多香料也无所不卖,为了获取昂贵的龙涎香与象牙在中国售卖,他们甚至远航到非洲索马里去贸易。换言之,波斯人几乎介入了当时广州港所有的香料贸易,有历史学家经研究后发现,从公元四世纪末,直到七世纪初,中国历代王朝的史料把进口的货物统统称为“波斯货”,就是因为贩卖这些货物的商贾绝大多数都是波斯人,说“富波斯”是广州城里活得最滋润的一群人,估计当时没几个人会反对。
故园动荡寓居东土大唐
聚集古广州的“富波斯”正叱咤商海的时候,不料故土后院起火。七世纪中叶,波斯帝国首都被阿拉伯军队征服,之后没几年,皇帝被杀。故园动荡,越来越多的波斯人选择定居大唐。他们没有把活动范围局限在广州,而是走过我们上一次细说的梅岭古道,去往中原各个地方,有的直抵长安城。据史料记载,唐敬宗年间,波斯巨贾李苏沙就曾北上长安,向唐皇进献建造沉香亭的沉香木。
据史学界的共识,像沉香、檀香这样的芳香木材,不大可能走陆路,否则会把骆驼累死,只有走水路最合适。上文说了,在唐代,上至唐皇,下至大臣,都喜欢用香木建造亭台楼阁,这些芳香木材绝大多数得从广州运过去,可见其生意做得有多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李白写下的“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的诗句,沉香亭的名气绝不会这么大。再名贵的物质,都需要人的智慧与想象力赋予其意义,才能被人放在心上。纵观唐代史料,拿沉香木当柴烧、竞相炫富的土豪实在太多,他们的故事还不是灰飞烟灭,有几个被记住了呢?
外商后裔能写绝妙好词
如果我告诉你,一千多年前,国际化色彩浓厚的广州城里,住着一个熟读儒家经典,擅长吟诗填词,对诸多中医典籍都了然于胸的波斯商贾后裔,你会不会有些惊讶?其实,整个唐代,许多定居下来的“富波斯”都在苦心培养子孙,学习中国古典文化,这个波斯商贾后裔的经历,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例子。
这个人名叫李珣,史学界有人说他是前文提到的波斯巨贾李苏沙的后代,也有人质疑这一说法证据不足。不管怎样,李珣“土生波斯”(在中国出生的波斯人)的身份是无可置疑的,且家族百分百以贩卖香药为业,极其富有。李珣的故事,若要细说,有一匹布那么长;若是三言两语呢,就是其父辈曾北上长安,又为躲避唐末的战乱逃入蜀地,李家在蜀地颇有名望,李珣本人也因才华出众,被前蜀(彼时已进入五代十国时期)选为“宾贡”,奈何前蜀国主浪荡无为,很快就丢了江山。李珣从此放弃仕途,沿着楚水、湘水南下,一路南下到广州,隐居于南方的山水之间。
千多年来,诸多古代学者之所以对李珣刮目相看,是因为他身为波斯商贾后裔,却是“花间词”大家,几与温庭筠、韦庄齐名。假如你不知道温庭筠、韦庄是谁,那就该回去翻翻中学课外书啦。
想象一下,假如现在看到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大学的课堂上教唐诗宋词,我们会不会特别惊讶?而李珣的成就比这大多了,他成了一代大家。读一读他隐居广州时写的一阕《南乡子》:“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一个秀美温婉的古广州活现在眼前,你不服都不行。
隐居广州引《诗经》写药典
除了身为一代词宗,李珣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医药大家。李家世代以香料为业,李珣本人并不经商,但他对各种舶来香料可谓了如指掌。其实,唐朝年间,香料除了用于建筑、熏香、制造美容护肤品,还有一个极大的功用——制药,唐代颁布的国家药典中就载入了大量以海外香料入药的方子,故而香料又有“香药”之称。
隐居广州的李珣除了吟诗填词之外,还干了一件大事,写作一部药典,介绍了百多种舶来香药的属性与用途。此书取名《海药本草》是学界公认的中国古代第一部专门论述海外及南方药物的著作,为后来的医药大家,尤其是李时珍写作《本草纲目》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更令人惊讶的是,李珣在写作《海药本草》时广征博引,引述的既有《山海经》《诗经》《汉书》等典籍,也有《广州志》《交州记》等地方文献,可见其中国古典文献学养之深厚。一个波斯商贾后裔,能有这样惊人的成就,是不是为“海上丝绸之路也是文化交流之路”下了一个最生动的注脚呢?
(注:本文部分内容参考了《唐代的外来香药研究》《李珣生平及其词研究》等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