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花事系列
岭南处处可见,岭北少有人见;花朵朝开暮落,却又四季开花不绝;既可给人簪在头上作装饰,又可供人给食物染色,在宴会上增加喜庆的味道……这便是朱槿——一种时时与人亲近的“平民花”,也即今天人人耳熟能详的“大红花”。唐代才子刘恂说:“微此花,妇女无以资颜色”,同理,若少了两千年来为人们的生活增添色彩的朱槿花,我们的岭南花事传奇也会不完整呢。
采写/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王月华
图/fot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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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花
大唐广州城处处见朱槿
与之前写过的茉莉不同,朱槿是名副其实的本土花。深红色的五瓣花朵,使它被岭南百姓起了再普通不过的别名:大红花。不过,在诗人笔下,它就成了“受色朱天,含艳丹间”的奇花,故而又被称为“中国蔷薇”与“南国牡丹”,从种种称呼中,足见大家对它的喜爱。
插枝能活生命顽强
然而,朱槿与茉莉又有着同样的气质,也是特别容易养活的平民花。用古人的话说,把一根枝条插在土里,“倒之亦生,横之亦生”,反正插枝就能活,生命力极其顽强,故而在岭南处处可见。据史籍记载,直到唐代,广州虽然有着“中国第一外贸大港”的地位,但其实还是“热带荒原边的一个边疆城镇”,“荒原里栖息着凶猛残暴的野兽”,城内城外有着成片成片、以茅草铺顶的木屋,20万汉人、南越人和操着各种语言的外商聚居在这里。鲜艳的朱槿,就在官衙内、茅檐下、山路边以及城墙四周,一年到头,盛放不绝,与其他岭南草木一起,将这座热带城市打扮得分外秀美。
最早为朱槿作传的,当属西晋时期的著名才子兼植物学家嵇含。我们前不久说过,嵇含在担任广州刺史期间,曾倾心考察岭南的一草一木,写下了《南国草木状》一书。朱槿与茉莉一样,适宜在温暖潮湿的环境里生长,故而岭南多见,岭北则少有,难怪嵇含一见倾心,为它不吝笔墨:“朱槿,花、茎、叶皆如桑,叶光而厚,树高止四五尺,而枝叶婆娑,自二月开花至中冬即歇,其花深红色,五出,大如蜀葵……一名赤槿,一名日及。”据嵇含自述,他写作《南方草木状》的其中一个目的,是待返乡后,以此书增长嵇家子弟的见识。嵇家子弟都长于北方,故而嵇含以他们熟悉的桑叶、葵叶作比方,细细描摹朱槿的一叶、一茎、一花,使从没见过朱槿的子侄辈也能无甚差错地想象出它的样子。这样的写法与“以‘已知’解释‘未知’”的现代教育理念颇为相合。别忘了,嵇含可是生活于1600多年前的人,真不愧才子之称。不过,若不是惊讶于朱槿“烁烁其华”的美艳,嵇含也写不出这样真实动人的文字来。
“朝霞映日珊瑚照水”
嵇含南下岭南近三百年后,南北朝时期,来自河南济阳的才子江总因为躲避战乱,流寓岭南多年。江总是当时出了名的写赋高手,虽然后来因为投靠了陈后主,时常吟诗游乐,不理政务,名声不太好,但他的文笔深得杜甫、韩愈等大家的激赏,可见其才华非凡。故而,江总笔下的朱槿,犹如一位华冠丽服的美人:“南中新草,众花之宝;雅什未名,骚人失藻。雨来翠润,露歇红燥……朝霞映日殊未妍,珊瑚照水定非鲜……”。见多识广的中原才子,乍一见岭南朱槿,居然会惊讶得连话都说出来,这里固然有文学的夸张(否则,江总怎么又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但朱槿盛放时的灿烂与明艳,显然无可置疑。这千百年来在竹篱茅舍边悄悄开放的“平民花”,若是有知觉,听到“众花之宝”的赞美,也许会害羞得低下头,它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美呢。
诗意朱槿
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每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唐·李绅
甲子虽推小雪天,刺桐犹绿槿花然。阳和长养无时歇,却是炎州雨露偏。——唐·张登
朝开暮落自篱头,此种南来翠叶稠。辇致一壶舒数艳,时当三伏眩双眸。麝香藤畔遗丹碗,叶莉窠边吐绵球。凉月在天天似水,深红独照满堂秋。
——宋·董嗣杲
东方闻有扶桑木,南土今开朱槿花。想得分根自晹谷,至今犹带日精华。——宋·姜特立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宋·晏殊
平民花
一文钱买几十朵簪花食花两不误
不可否认,古时,多数中原才子或是被贬,或是逃难,才不情愿地来到岭南。不过,他们虽然心心念念回到故土,但岭南无处不在的鲜花仍给他们带来了许多安慰,以至他们情不自禁动笔描摹它们的风姿。动人的岭南花事记忆,借由他们的笔端留存了下来。
为朱槿作传的中原才子络绎不绝,到了晚唐年间,又来了一位佼佼者,我们之前说过的广州司马刘恂。“司马”一职,本是一州刺史的副手,但中唐之后,渐渐成了贬官“专属”,没啥实权,成了“闲职”。刘恂为何南下,出任广州司马,我们不得而知,但他很看得开,趁机细细考察起这里的风土人情来。
清晨,城楼报晓的钟鼓响过几百下之后,刘恂就由今财厅前的官衙出发,沿着唐代广州城的主干道(也即今天的北京路),一路往南,出了气宇恢宏的南城门(今北京路与惠福路交界处),就是本地人与外商夹杂聚集的热闹市场,这种“衙前为市”的格局,是南越王赵佗沿用汉代“宫前为市”格局形成的,赵佗花了大本钱,为身处广州的南越王城营造了汉家宫阙的宏伟气象,后来,南越王宫虽然被付之一炬,但气魄宏大的城市格局留存了下来,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
“花到岭南无月令”
言归正传,从官衙到江边这一路,刘恂处处可以见到盛开的朱槿。才子特有的想象力,使他将朱槿与太阳联系在了一起。在《岭表录异》一书中,他说朱槿“枝叶婆娑,自二月开花,仲冬方歇。其花深红色,五出如大蜀葵。有蕊一条,上缀金屑,日光所烁,如有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其实,不仅朱槿,岭南还有很多花,都是几乎一年到头,开花不绝,所以才有“花到岭南无月令”的说法。面对这样的生命热情,倘若刘恂晚生一千年,对着一丛丛的朱槿花,没准也要唱出“你的热情,好像冬天里的一把火”这样的歌词来。
不过,吸引刘恂目光的,不仅是竹篱茅檐下无处不在的朱槿,还有一个个鬓边佩戴朱槿花的本地女子。要说,古代广州女子的花饰还真不少,素馨、茉莉清新素雅,而又香气馥郁;朱槿虽然没啥香味,但胜在娇艳动人,故而人们也很喜欢拿来做头饰。付上一个铜版,就可以从集市上的卖花女手里买来几十朵朱槿花,女孩子挑几朵最美艳的戴在头上,其他的拿回家,随便找个陶器插上,就可以“一室生春”。虽说朱槿最大的特点是“朝开暮落”,早上开放,到了夜晚就谢了,使很多文人墨客为之黯然神伤,但平民百姓的态度就不同了,反正第二天清早,一树树又是繁花盛开,有什么好难过的呢?现在,岭南人仍有“买花如买菜”的习俗,看上去少了几分小资情调,但人与花的关系却如此朴实自然。这种习俗,也可以说是“盛唐花城”流传下来的余韵吧。
朱槿被戏称“蛮花”
大概是本地女子钟爱佩戴朱槿的缘故,在刘恂这样的中原才子笔下,朱槿又得了“蛮花”的称呼。不过,这个“蛮”字,倒未必有贬义,只是表达一种异域情调罢了。其实,古时的岭南人不仅种朱槿、赏朱槿、戴朱槿,还特别中意“食朱槿”。据史籍记载,早在唐代,岭南百姓就已有了鲜花入馔的做法,到明清年间,这一做法更是深入人心。按《岭南采药录》的说法,朱槿有“凉血解毒,清肺热”的功效,讲究一点的人家,慢火细熬粳米粥,临出锅时调入白糖和朱槿花瓣,一煲花香粥又养眼又养人;普通市井妇女,将采来的朱槿花瓣用热水一烫,嫩滑可口,且美容养颜。不止一部典籍中提到,若无朱槿,南越妇女“无以资颜色”,鲜艳的朱槿花,可真是从内到外滋养着岭南女子的身心。
岭南人簪朱槿,食朱槿,到了嫁娶之日,更少不了朱槿。朱槿花色鲜艳,早在五代时期,人们已经用它来为食物上色。据清初成书的《广东新语》记载,彼时家家户户的嫁女宴席上,都少不了一道糖梅。婚宴前好多天,准新娘和家人就得采来一篮篮的梅子,以朱槿花汁上色,再用糖汁腌制,制成又红又甜的“糖梅”以待客。古时广州有句俗谚:“糖梅甜,新妇甜,糖梅生子味还甜”,幸亏有了朱槿,婚姻上的“糖梅”又多了几许喜庆与祝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