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新化母子溺亡调查:从大病到自杀的系列悲剧

日期:10-18
网络贷款房东新化

原标题:大病、网贷、骗保、自杀……湖南新化母子溺亡调查

▲2018年10月10日,戴婵宫背着小书包、手提两个纸袋,时而牵着儿子、时而抱起小女儿,出现在监控镜头里。这是她最后的身影。(南方周末记者徐佳鸣/图)

2018年10月10日,戴婵宫背着小书包、手提两个纸袋,时而牵着儿子、时而抱起小女儿,出现在监控镜头里。这是她最后的身影。(南方周末记者 徐佳鸣/图)

全文共5116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在小女儿治病需要大量用钱之前,何宇茨就已开始频繁使用网络贷款,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南方周末记者交叉查询发现,何宇茨的历史贷款机构失效扣款笔数高达70次,近1个月贷款机构失效扣款笔数超过43次。他已属于高风险的客户,大多数机构不会再借钱给他。

2017年10月,戴婵宫卖地得到了人生最大的一笔财富,28万元。她买了一套房子。而还没暖热刚购置的房子,又被她转卖给堂嫂。至此,她人生最坚实的物质基础也消失了。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徐佳鸣

戴婵宫跟不同的人都说过,自己是个苦命人。2018年10月10日,她生命的最后一天,这个31岁的母亲用绳子将自己和2岁的女儿、4岁的儿子绑在一起,跳入湖南新化琅塘镇一处小水塘里。

水塘的水不深,仅到成年人的胸口,但她还是用痛苦的溺水方式结束了三条生命。

死亡是戴婵宫熟悉的事。她出生在琅塘镇团结山村,5岁时母亲去世,19岁父亲去世,25岁出嫁前,最疼爱她的奶奶也去世了。三周前,她视为唯一依靠的丈夫何宇茨也“死”了。

2018年9月19日凌晨,何宇茨开着一辆借来的白色起亚轿车,行驶在没有路灯的县道上,路的西侧就是资江。孟公祠前方100米处,有个缓坡直对江面,车在这里向右猛打了方向,冲出了30米高的悬崖。江水最深处有18米,何宇茨看起来必死无疑。

打捞很久,也不见他的尸体。只是在戴婵宫事后的叙述中,亲人们知道,前一天夜里夫妻俩有过视频聊天,何还说了类似“有些事需要男人承担”的话。

戴婵宫并不相信丈夫真的离她而去。她请儿子幼儿园的园长转发何宇茨的寻人启事,还说,“算命的说人没事,早的话就这几天,慢的话就国庆左右”。

然而,算命先生的话没能成真。国庆假期过去了,没等到丈夫的戴婵宫在朋友圈发布了一封长达1200字的遗书后投水自尽。

消息传开第二天,“死者”何宇茨出现在了小水塘边。事实上,在他开车冲入资江的12天前,他买了一份价值百万的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正是戴婵宫。

这一家的悲剧在他们小女儿出生那天,就已埋下了伏笔。2017年6月24日,女儿被湖南省儿童医院确诊为癫痫、惊厥性脑损伤,已经发生的十余万医药费,每月1000-2000元的药物仅仅是将这个家庭拖入深渊的那根绳索,另一端的信用贷仿佛如西西弗斯巨石般,越滚越大,在他们身上反复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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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写的“好”字

何宇茨是戴婵宫的初恋,是堂嫂妈妈介绍的同镇人。此前她没谈过恋爱。

戴婵宫一眼看上何宇茨。“戴着眼镜,喜欢穿西服,文质彬彬”,见过何宇茨的人都感觉他“不像农村干活的人”。何的大伯有些得意地夸赞道,老家中厅里的观音像十字绣都是这个小侄子绣的。

2013年4月3日,两人结婚。嫁给何宇茨,让戴婵宫很满意,她曾对表妹说过“挺喜欢晚坪村何家靠山背水的地方”,觉得山清水秀,她最憧憬的生活是,“有老公,一儿一女,开个小店,平平淡淡地走下去”。

戴婵宫最遗憾的是,奶奶没能见证他们的婚礼。

她从小就跟着奶奶睡,她微信的签名是“感谢爸爸妈妈给了生命!感谢奶奶给了第二次生命!感谢曾经有你们”。QQ头像则是她和奶奶的合影。婚后,比她大三岁的何宇茨成了她最重要的依靠。

按照当地习俗,结婚时,女方会摆一个新的行李箱,里面放着现金,作为展示娘家实力的嫁妆。据戴家人回忆,“当时差不多有10万,有奶奶留给孙女的积蓄,也有戴婵宫多年存下来的”,而她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两三千而已。

戴婵宫家里并不富裕。读初一那年,因为没钱,成绩中上的她被迫辍学一年,到镇上陶瓷厂打工。她把打工期间的每一块钱都存了起来,给自己攒了学费,复学读完了初中。

那只簇新行李箱里,也是她初中毕业后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承载了她对未来的所有期待。但在戴家人看来,戴婵宫并没有获得期许中的幸福。

据戴的二婶回忆,2015年何宇茨曾在深圳打工,戴婵宫怀着女儿、带着出生不久的儿子在旁陪伴。有一晚,戴婵宫突然打电话来,哭着喊救命,说“何宇茨快把我打死了,然后还踢我肚子”。

但第二天当戴家亲属再询问时,戴婵宫又说没事了,家属也未再追究。“像我们这样农村的,不会有什么事都跟老人说,自己得扛着。”

2015年11月,戴生下了女儿。夫妻俩次年回到了新化,何宇茨贷款买了一辆价格6万元左右的吉利帝豪轿车,开始跑滴滴,戴婵宫做起了全职妈妈。两人开始了在县城的生活。他们生活并不宽裕,租住在县城中心老旧的民房三楼套间里,面积60平方米。

一儿一女原本是个“好”字,但对何宇茨、戴婵宫夫妇而言,这个好字并不好写。小女儿从小就会抽搐,两岁时被湖南省儿童医院确诊为癫痫、惊厥性脑损伤。送到长沙看病的当天,孩子发烧抽搐了9次。医院下了“病危告知书”。

2018年1月,孩子又被送进医院,夫妇俩再次收到了“病危告知书”。到了2018年8月,孩子第三次住院时,医生也明显感觉到他们家的经济情况不如从前。

湖南省儿童医院神经内科杨理明主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从2017年6月到2018年9月13日期间,除了三次住院总共花费3.7万元,小女儿还来复查过20次,药费复诊费等约需3万元。加上一些陪护接送期间的杂费,总费用很容易超过10万。第三次住院期间,医生建议给孩子做基因检测寻找病因,需要7000-8000元,但戴婵宫夫妇并未支付。

由于癫痫,小女儿的智力发展出现了明显的迟缓,“大约比正常孩子落后1年左右”。但杨理明也不认为到了无法医治的程度,如果顺利,可以依靠每月1000-2000元的药物控制病情。

湖南新化曹家镇城坪村资江边30米高的悬崖,2018年9月19日凌晨,何宇茨驾驶借来的轿车在这里“冲下悬崖”,而他实际上并未随车坠河。(南方周末记者 徐佳鸣/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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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贷款泥沼

2017年,在朋友的帮助下,何宇茨进行了一次网络众筹,筹到了37435元,另外经医院确定小女儿参加了新农合,可以报销大约三成的医药费。

医药费上稍显宽慰,无法抵消更严重的、何宇茨已深陷其中的信用贷款泥沼。在小女儿需要大量用钱之前,何宇茨就已开始频繁使用网络贷款,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10月16日,南方周末记者通过两个信用信息平台交叉查询,何宇茨的历史贷款机构失效扣款笔数高达70次,近1个月贷款机构失效扣款笔数超过43次。信贷业内人士解读,他已属于高风险的客户,大多数机构不会再借钱给他。

根据查询报告,何宇茨在24个月内,通过132个平台申请过借款,其中P2P网贷53家、一般消费分期平台35家、小额贷款公司22家、银行消费金融机构8家、大型消费金融公司3家、信用卡中心1家。最近7天内他还曾向5个平台申请过借款。

经济压力也在吞噬这对夫妻的感情,频繁的争吵一度演变成为低调的离婚复婚,而两家亲属都被蒙在鼓里。

在县城出租屋居住期间,两人有过几次动静颇大的争吵,其中最近的一次在2018年6月,当时甚至惊动了警察:戴婵宫大哭中将一只腿搭在三楼的狭窄平台外,扬言要跳楼,两个孩子也在惊慌失措哭叫,何宇茨让住四楼的房东赶紧报警,警察化解纠纷之后,何宇茨说:你真是丢人现眼。

因为打架过多,出租屋的老木门都快要损坏了。2017年,房东跟戴婵宫提过建议,你们两个要是性格真的合不来,就选择离婚。

戴婵宫将这话转述给了何宇茨。第二天一早,何宇茨跑上楼质问房东:你要给她做媒是吗,让她和我离婚。房东再也不敢提此事。

但实际上,就在这前后,两人已经离婚。2017年某次争吵后,戴婵宫给房东看了离婚证,还说女孩子判给了自己,男孩子归何宇茨。但两人并未分居,依旧为女儿的病来回奔波。

2017年10月,戴婵宫得到人生最大的一笔财富,28万元。村里有征地需求,她将自己名下来自父亲、奶奶的不到3亩田卖了出去。

这是她的老底了,用这笔钱,她在自己老家团结山村购买了一套120平方米的套间,价格11万多,首付6.5万元。后来的事情说明,这些财富仅短暂地属于她。

2018年1月8日,两人复婚,迎来最不愉快的2018年。

据上游新闻报道,何宇茨曾对做过信用卡销售业务的朋友说,“妻子的28万元卖地款全用来还债了”。

据当地警方10月12日晚发布的公告,何宇茨所逃避网络贷款规模还有“十余万”。

戴婵宫还没暖热刚购置的房子,就被她转卖给堂嫂。至此,她人生最坚实的物质基础也消失了。

县城的房东还记得戴婵宫在2018年夏天曾悲伤地发问,“不知道借那么多钱干嘛”。

10月17日,新化警方首次披露,何家每个月车贷要还1500元,房租500元,给女儿看病2000元,网贷利息2000元,还在逐月上涨,再加上家庭基本开销近6000元,每个月开销在一万二左右,“一家人就算不吃不喝,一个月也要准备6000元才够”。

戴婵宫也有一些信贷记录,不过她的记录还算可控,没有出现失效扣款的情况,也无法确定是否她本人借贷。

2017年开始,戴婵宫频繁地向身边人借钱,理由包括开店、孩子看病、还信用卡,数额从两三百到几万不等,亲戚、朋友、房东等都被她借过钱。但在戴的堂兄妹印象中,堂姐小时候就懂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要家里的钱,有着“善解人意、大家闺秀”般的性格。

翻看她的朋友圈,与堂兄妹、幼儿园园长、房东的聊天记录,“谢谢”、“那就麻烦你们了”,常常挂在嘴边。即使到了2018年10月4日,堂妹听说婆家二哥在邻村说她是非,跟她说“我们作为娘家人过去给你挣脸”,她还说“不想麻烦你们”“你们都够忙的”。

频繁的借款总能得到回应,在亲人们眼中,戴婵宫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信誉,“很快就能还钱,甚至还跟亲戚约定过利息”。

何宇茨失联后,她再次向亲戚开口借钱,为打捞遗体筹集资金。

3

丈夫失踪后的三周

9月19日何宇茨失联后,戴婵宫内心焦急,平时在朋友圈报喜不报忧的她,23、24、25日三天连续转发寻人启事。

丈夫失联,具体地动摇了她和孩子们本就不稳固的生活。

9月24日中秋节,她被婆家接回了农村。9月30日,她退掉了房子,临别时对房东说:要是微信上一个月没联系,就把我删掉吧。

同样,读幼儿园中班的儿子也被转学到农村,戴婵宫请园长转发寻人启事,园长问,“你知道他在外面有女朋友吗”。她回答说:“没有,其他不敢保证,就这点敢保”。

戴婵宫的信心源于爱情在她心中的地位。

戴婵宫的微信名是儿子女儿名字的结合,头像是两个小孩亲热玩耍的样子。何宇茨的微信头像则是一家四口的欢笑场面。朋友圈、日常生活中,戴婵宫也经常“秀恩爱”。

戴新艳说,堂姐买15元一双的打底裤都要挑选很久,给自己买衣服经常只花一百多,但给何宇茨买西服好几百都不犹豫。

县城的房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戴婵宫很喜欢淘宝,还经常跟她分享说,你看看,我给何宇茨买的这件衣服好不好看。

2018年5月28日,在两人需要不断借钱、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下,戴婵宫仍在县城某金行为丈夫购买价格3143元的足金戒指一枚。并在两天后发了一条朋友圈说:给老公买的戒指,戴上挺适合他的,感谢老公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爱。

2018年10月1日,坠入资江的起亚轿车被打捞出水,车上并未发现何宇茨。何家继续在附近水域搜索他的踪影。

何家大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就在这个时间段内,戴婵宫收到一份何宇茨在长沙购买的保险保单,唯一受益人是戴婵宫,戴还向他问过此事。

据《潇湘晨报》引述的权威信源称:9月7日,何宇茨从平安人寿购买“百万任我行”人身意外险,保期为10年,每年缴纳保金1699元,9月8日开始生效。唯一受益人是戴婵宫,保额为5万元,身故赔付金为保额的20倍,即100万。

丈夫的这个举动,无疑在戴婵宫心里投下问号。同时,一些其他信号也在干扰她的判断。

10月4日,戴新艳听谭家村的亲戚说,经常在那里卖鱼的何家二哥放出声,说堂姐戴婵宫是神经病。10月5日,戴新艳感觉不妙,去何家看了戴婵宫,也把她接回娘家住几天。戴新艳回忆:当着娘家人的面,婆家人数落戴婵宫的不是,说她不去打工,何宇茨一个人挣钱养家,才会被逼到这个份上。

“堂姐埋头坐在那听着,好像整个人连那件旧外套都撑不起来了。”戴新艳回忆说。

10月7日,在资江的打捞告一段落,戴婵宫当晚返回何家,全家召开了家庭会议,讨论以后怎么办。共同承认的部分包括:戴需要去工作,她有责任抚养孩子。

遗书中,戴婵宫说她被要求写一份协议:承诺给崽崽寄生活费。

10月14日,戴婵宫和两个孩子出殡前的凌晨,南方周末记者在何家见到了何宇茨的大哥,通宵达旦的法事声中,大哥说,的确开过这个会,希望戴婵宫能在本地打工,但她想去深圳。他说,母亲有义务赡养孩子,从法律、道理、人情上都是说得通的。

10月9日,戴新艳和戴婵宫通了最后一通电话,讨论的是,通过何家亲戚的关系继续寻找何宇茨。

10月10日早上,何宇茨的父亲把戴婵宫和小孙女送到戴的表嫂家里“散心”,据表嫂回忆,戴表现正常,说已经买了10月15日到深圳的火车票,要去打工了,她们还一起逛了集市。

然后,戴婵宫说要去姑妈家里看看,她刚刚得知姑妈的女儿最近确诊了肺癌。但她最终没去,而是去了邻村的幼儿园,在那里吃了午饭,接了儿子。她告诉幼儿园老师,带孩子去买鞋。

她背着小书包,手提两个纸袋,时而牵着儿子,时而抱起女儿,向相反的方向缓慢走去。

戴婵宫把随身携带的装衣物的纸袋,留在水泥窄路靠近大水塘的一侧。大水塘视野所及水面开阔、对岸人家井然有序,是她喜欢的“山清水秀”的样子。

中午12时21分,她给大舅妈的女儿发去微信,大意是“我在你妈妈那里借了1万元,过几天你去表嫂那里拿钱”,附上了表嫂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这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次嘱托。

6分钟后,她发布了那条朋友圈的遗书,然后结束了三个人的生命。

何宇茨知道母子自杀后、10月12日自首前曾接受当地自媒体采访,在录音中,他哭着说,“我真的没想到我的老婆会带着两个小孩子为了我制造的假象去殉情,我真的没想到我老婆那么傻。她怎么那么冲动,假如我真的意外,为什么她不能坚强地把我两个小孩子抚养大呢”。

责任编辑:闫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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