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保持着科学家的独立品格和个人的率真、清新风格。
文|钱炜杜玮
在11月1日举行的“2022深圳全球创新人才论坛”上,著名科学家颜宁发表主题演讲时透露,将辞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一职,拟全职回国协助深圳创建一所集科研转化、学生培养、经费资助等若干功能的新型研发机构——深圳医学科学院。
颜宁于2007年受聘清华大学,任教授和博士生导师。2017年,她受聘普林斯顿大学,成为首位雪莉·蒂尔曼终身讲席教授。颜宁表示,在清华和普林斯顿任教,是她人生的前两个梦想,在深圳,她将努力实现第三个梦想。她在演讲中希望,经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在十年、二十年之后,在世界生物医药的版图上,深圳将会占有重要一席之地。
据悉,深圳医学科学院不定编制,不定级别,实行社会化用人制度,院长面向全球招聘。深圳市政府公报印发的《深圳医学科学院建设方案》透露,按照全新机制的要求,主要建设“四平台一智库”,力争到本世纪中叶成为全球著名医学研究机构。
颜宁曾当选2017年《中国新闻周刊》影响力盛典年度科技人物。
下文为2017年本刊对颜宁的深度报道。
颜宁。摄影/张沫
颜宁:“非主流”的主流科学家
本刊记者/钱炜
见到颜宁那天,她戴一顶蓝色毛线帽,身穿短款夹袄、运动裤,脚蹬运动鞋。一见面,她就提议:“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边走边说,她双手抚弄着帽子两边垂下来的毛线球,用活泼的语调说:“我特别喜欢这顶帽子,因为这是我妹妹送我的生日礼物。”那样子,就像一名女大学生在秀自己新得的一件宝贝,而非一位头顶诸多光环的科学家。
这种角色的反差还有更多体现。无论是上个世纪80年代报告文学里的陈景润,还是媒体报道中颜宁的导师、同事及领导施一公,他们的标签都是:艰苦奋斗、低调谨慎。但颜宁与他们不同,她活得本真、自我:在微博上大谈热播剧剧情、转发她喜爱的明星照片、做微信公号主编,和闺蜜一起做视频访谈,在网上对看不惯的事情直接批评。她的这些“业余活动”,和严肃媒体上不时传出的“颜宁课题组又有科学新发现”的消息一起,拼凑出她的公众形象。
颜宁今年刚满40岁。生日当天,她在朋友圈里卖萌自嘲,“不惑?人家明明还是小菇凉么”,短短一句话还用了两个emoji表情。容貌清秀的颜宁拒绝别人用“美女科学家”这类词来称呼她。在做客央视《开讲啦》节目时,主持人撒贝宁说“您的名字不该叫颜宁,应该叫‘颜值’”,她马上怼了一句,“‘宁’送给你了!”对方一时语塞。
实力派偶像
“熟悉的家人、朋友开玩笑喊我美女,这无所谓,但陌生人这样喊,我很不适应,会反感,感觉不被尊重。同样,‘女科学家’这个称呼如果细想,也有性别差异带来的隐性歧视。”走在清华园的林间小路上,她解释了在央视节目上拿“女科学家”说事的原因,语气冷得像此刻北京清冽的空气。
颜宁是一名高产的实力派科学家。2009年以来,她以通讯作者身份在《自然》《科学》《细胞》三大期刊(在业内被简称为CNS)上发表科研论文19篇,其研究成果在2009和2012年被《科学》年度十大进展引用;2016年,她被《自然》评为十位“中国科学之星”之一;HHMI国际青年科学家奖、杰青、长江学者、何梁何利、吴杨奖等各种奖项更是拿到手软。
“学术判断力敏锐,高效、执行力强。”谈及自己的实验室“老板”时,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简称“生科院”)副研究员周强在思索片刻后说了这几个词。他进一步解释说,在结构生物学领域有许多问题都值得研究,近年来,颜宁选择的两个攻坚课题是葡萄糖转运蛋白与电压门控离子通道,很快就做出了引人瞩目的成果。这说明她清楚地知道哪些是业界的重要问题,以及在什么时机启动研究才最有希望获得结果。
2017年2月,颜宁研究组在《科学》杂志报道了世界上首个真核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的近原子分辨率结构;7月,又在《细胞》发表了更为经典的来自电鳗的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结构,首次报道了带有辅助性亚基的真核生物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以下简称“钠通道”)复合物可能处于激活态的冷冻电镜结构。
钠通道位于细胞膜上,是所有动物中电信号的主要启动键,而电信号则是神经活动和肌肉收缩等一系列生理过程的控制基础。钠通道也是很多国际大制药公司研究的重要靶点,因而,其结构为学术界与制药界共同关注。
谈及今年的学术收获,颜宁抬高了声音,又调皮起来:“哎呀,我今年可牛掰了!钠通道是业界很多实验室都想要做的,已经研究了好几十年,但我们今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收获了俩结构。”开玩笑过后,她解释说,实际上,这次发现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自己最近10年持续努力的结果。从2007年刚回国开始,颜宁就心心念念想拿下钠离子通道结构,但此前技术条件一直达不到。
这次的成功,首先还得归功于清华的冷冻电镜平台,其次是在样品制备上,团队前些年已经积累了大量经验。“我一直强调,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结构生物学家,首先得是一名生物化学家。光有冷冻电镜是不行的,前期才是最重要的,前面的样品制备成功了,后面才会水到渠成。”颜宁说。
“我在清华如鱼得水”
2017年是颜宁学术生涯的一个高峰期。这一年,她不仅攻克了长期的科研目标,还完成了一次身份转换,从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拜耳讲席教授变为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雪莉·蒂尔曼终身讲席教授。这使颜宁再度成为新闻焦点,这次选择让她被纳入一个新的群体——“归海”一族,并且被解读为“负气出走”。
颜宁有很多值得人们津津乐道的标签:毕业于清华的美女学霸、结构生物学大牛施一公的得意门生、30岁的清华正教授、在CNS发文章如同灌水。就像施一公被看做“千人计划”的标杆人物一样,颜宁则被视为高端海归人才的后起之秀。
2017年11月28日,中科院新晋院士名单发布,很多媒体在报道这一消息时,标题都要捎带上“颜宁落选”这个点。颜宁对此表现得毫不在意。她说:“科学家的名片是她的科研成果,而不是各种title(头衔)。不论是否当选,我还是我,既没有更高明,也没有变差劲。事实上,我现在有点小得意的是,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只说我是颜宁,不需要任何修饰词。”
颜宁斥责网上那些关于她“负气归海”的猜想纯属无稽之谈。她有些激动地说:“普林斯顿是我的母校,回到普林斯顿任教,是我一直的理想!”这并非一时的托词。2007年回国以来,她曾不止一次地在微博和博客上表达对普林斯顿的思念之情,还专门写了一篇关于普林斯顿历史的文章。她情不自禁地称赞道:“普林斯顿太美了,又正好位于纽约和费城之间,生活也很方便,是个闹中取静、做学问的好地方。”
“清华对我的支持非常有力,令我毫无经费之忧。可以说,我在清华就跟公主一样。”这也是颜宁对网上“负气出走”一说感到气愤的原因。她解释说,清华对青年科研人员有专项支持计划,对于发表高影响因子论文也有一定的奖励,在各种支持下,她并不很需要去校外辛辛苦苦申请经费。她不无感慨地说:“在(学校)这些无与伦比的软硬件支持下,我取得的科研成果甚至超过了自己回清华之初的预期。”因此,她也坦承,自己是幸运的。她之所以直到今天依然可以保有棱角,是因为在清华这座象牙塔内,她并没有经历过太大的挫折与困难。
颜宁也因此把清华看作“娘家”。她衷心感谢学校和学院领导与同事们:“赵南明老院长与施一公通过各种努力,解决了经费问题,使我们刚回来的年轻人能够安心于科研。”此外,她还感谢匡廷云、王志珍等一批校外的老一辈科学家们对她的肯定与支持。
12月15日,在《中国新闻周刊》“影响中国”年度人物颁奖典礼上,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科学院院士王志珍把颜宁所谓“归海”的现象与施一公当年的海归相比较:“施一公从国外回到中国,作为一种现象,形成新中国科技发展历史进程中有转折点意义的标志……以颜宁为代表的又一代更加年轻的中国科学家,由于在中国的土地上取得的非凡的科研成果而被世界著名一流大学或研究机构从中国聘出去担任正教授、讲席教授的学术职位,这难道不是中国科学技术事业新时代的一个标志吗?”
在现场,王志珍问道:“亲爱的颜宁,你是清华大学终身讲席教授,也拥有中国乃至于世界学术界公认的学术地位,为什么还要折腾自己非要一切从头开始呢?我觉得这有点自讨苦吃。你如何回应外界的关注呢?”
颜宁回答说:“从2014年开始,不仅是我,有几位教授都传出新闻,说被美国顶尖大学,比如MIT聘过去做教授。对于我回普林斯顿任教,很多人有各种议论、猜测,甚至觉得这件事有一点悲情,认为我是被‘挤压’走的。其实真的不是。我去普林斯顿确实有点自讨苦吃,我在清华这个我最爱的母校待得太舒服了,害怕自己的才智不知不觉浪费了,想换一个环境重新挑战自己。另一方面,改革开放以来,有大批的留学生出国,是做学生,现在终于看到了一批人被请回去,而且是到了顶尖的学校做先生。这是很多老一辈科学家的梦想。”
立志当记者的科学家
“我从没有想过科学界有没有圈子这个问题,如果真有,我也不混圈子。我很宅,时间都花在了实验室,业余时间就宅在家里上上网,追追剧,看看书。其实我是个网瘾少女。”颜宁这样描述自己。
2010年11月,新浪微博刚开通,很多人还不知道其为何物的时候,颜宁就发了第一条微博。至今她已经发了3000多条微博——考虑到与此同时她在科研上的高产,这个数字还是很可观的。对此,颜宁解释说,她把发微博当作写论文时的调剂,“有时脑袋卡壳了,就打开微博,写140字发出去,再回到论文上,思路就已豁然开朗。”
“施一公和我对颜宁早年的印象都是憨厚。她担任系学生会主席期间,默默地为系里做了很多事。另外,她一直比较‘文艺’,喜欢看小说、看电影,还担任系刊的主编,我那时从来没有想过她后来会从事科研这条路。”清华生科院院长、颜宁的“损友”兼大学时代的辅导员王宏伟回忆说。
据颜宁的大学同学兼闺蜜、盖茨基金会北京代表处首席代表李一诺在《我和颜宁这些年》一文中的叙述,颜宁从小学就开始看武侠小说,追明星八卦,大学时选修了电影课,到处看电影。大二时,被李一诺认为“不靠谱”的颜宁,忽然要去竞选系学生会主席,没想竟一举战胜了外班的一位竞争对手,成功当选。王宏伟对此也有些诧异,“我当时跟她说,但凡某某某用一点点心思也轮不到你呀!这句话被她一直记着,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还被写进了回忆文章里。”他笑着说。
颜宁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儿,在大学毕业申请美国学校时再次发挥作用。当时,施一公是普林斯顿分子生物学系的助理教授,负责面试亚洲学生。颜宁因病错过了施一公回清华的讲座,便给他写了一封英文自荐信。在列举了自己的种种成绩后,信是这么结尾的:“我觉得自己在各方面能力都很出色,我希望把时间花在更有价值的地方。但申请出国太浪费时间和金钱了,如果普林斯顿大学录取我,我就不用再花精力申请别的学校……”这封信给施一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从普林斯顿打电话面试了颜宁。大四寒假时,颜宁获得了普林斯顿的录取通知书。
小时候,父母对颜宁从没有提过什么要求,只希望她和妹妹两人健健康康、开心地长大。“因为小时候我眼睛不好,父母不许我多看书,为此我还很不高兴。”颜宁的性格或许与成长经历有关:她从小在一个宽松有爱的家庭氛围里长大,人生的路一直走得很顺。
尽管父母并没有提出什么期待,但颜宁对自己有要求:不和别人比,但要做到自己的最好。大学第一个学期,她的微积分考了67分,差点全班垫底。这对于之前一直是全年级第一的颜宁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不过她表示,整个大学期间也就只考过一次这么烂的成绩。“我的大学成绩排全班第四名,已经不是学霸了。在我的概念里,只有第一名才是学霸。”
做一名“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记者,是颜宁曾经的理想。因此,在高中分班时颜宁选择了文科。但在当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风气下,年级第一的她,被班主任老师强行拉回了理科班。报考清华生物系也是父母的主意。颜宁更加向往自由开放的北大,但是父母亲对清华更加青睐。“上了大学以后才发现,我来清华是来对了!”
“清华厚道、大气、稳重,普林斯顿优雅、淡定、高贵,这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两个地方。”在2014年清华大学毕业典礼上,颜宁这样表示。她对清华园充满感情。她很少跑步,但喜欢走路,平时做实验、写论文累了,就在校园里走走。因此,她清楚地知道清华园哪一处几近废弃的老房子背后有几株腊梅,哪一处园子在什么季节最漂亮。
保有质疑
在普林斯顿,颜宁接受的科研训练便是,课下读十几篇论文,在上课时,老师会随意叫一名学生站起来,指出这篇论文的缺陷与不足。“我们看的都是生物学领域历史上已经发表的重要论文,很多都是经典文献,但老师依然要求我们从中找出问题。这种训练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它教会我学会质疑。科学没有挑战权威的质疑精神,就不可能有创新。”
在这种氛围下,与导师施一公争论学术问题,是颜宁在美国读博期间的常态。“由于我思虑不周或欠缺相关背景知识,争论的结果一般还是一公正确的时候多。但我想强调的是,即使你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学生,也不能盲目地崇拜权威。”
颜宁将她在普林斯顿受到的训练带回了清华。在她的课堂上,学生不能只舒舒服服地听着老师讲课、埋头做笔记,而是要经常发言,接受颜宁的提问或者陈述自己的主张。
身为一名体验过国外一流科研体系的海归,颜宁对于国内科学界也有自己的观察与思考。比如一个很奇怪的事情便是,身为女科学家,性别并未让颜宁在实际中感觉受到歧视,反倒是年龄,一再将她挡在了门外。“他们总是说,你还小,等下次吧。有的人今年再不评上,到明年就超过项目规定的年龄限制了,先把机会让给他们。”对此,颜宁很无语。
她说,国家针对青年科研人员,专门设置了一些资助计划,本意是为了鼓励年轻人,但实际上,这一年龄限制反倒成了卡人的门槛。招人、项目评奖的时候,本应该只看能力,而不是生理年龄。在美国,考察学术成就看的是从博士毕业到真正成为一名PI(独立研究员)花了多少年,这样就更加合理。此外,她也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为改善国内的科研环境做一些事。在去国赴美之时,她并不想多谈这些,但她打算将来有机会把这些想法写出来。
在成长为一名优秀科学家的同时,颜宁也开始关心公共事务。一开始,有人喊颜宁“女科学家”,她只是下意识地反感,喊多了她就开始思考,为何人们在提起科学家时总要强调女性这一性别?慢慢地她发现,身边有很多优秀的女博士在完成学业后都没有继续从事科研。她觉得需要为改变这一局面做点什么,开始在各种场合鼓励女性从事科研。
一次,在学院面试博士生时,一名男同事问一名应试的女生,“你现在到了一定年龄,将来怎样平衡家庭和科研?”颜宁立即插话:“你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有性别歧视的问题。你们为何从来不问男性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
颜宁一直单身,但对于此类话题,她一概不予回应。在社交网络上保持高调的同时,颜宁也严密地守护着自己的个人世界。一次,在中科院生物物理所的学术报告会上,一位男生站起来提问,“颜老师,请问您每天的作息时间是怎样的?”颜宁当即回答:“关你毛事。”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问颜宁,“你觉得自己跟大众印象里的主流科学家有什么不同?”她又冒出一句神回答:“我不就是主流科学家吗?”